室内一下子静了,一捧雪与红娘的瓷枕此刻都吓得噤口不言。而石咏蹲在这几件器物面前,飞快地琢磨,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一定要让她相信我,可是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我?
片刻后,卫子夫的金盘冷静地答道:“是,我知道。但是不想说。”
石咏接口:“你若不愿说,我是决计不会强迫你说的。”
金盘果然就不开口了。石咏心想:这下……是不是起了反作用?
武皇的宝镜见状一点儿也不气馁,柔声问:“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将你心里藏着的事儿都说出来……可是说实在的,在咱们这儿,你是最为年长的,经历的事情也多,要是将一件件的都藏在心里,难道不会很累吗?”
武皇的声音难得地温柔,听得石咏在心中想:是喔,像金盘这样的文物,若是将这一两千年经历过的事都压在心中,无法对外人倾吐,那会造成多么大的心理压力呀。
“再者,有些事,能与旁人有商有量的,会比你一人拿主张更好。若是当年巫蛊之变,你能够寻到人与你一起商议,许是你能做出更好的决定,能护住你与太子,不致被冤……”
说到这里,金盘彻底无声了,连石咏都在猜测,宝镜最后这一段话是不是画蛇添足,过犹不及了,毕竟触及了卫子夫内心最深的痛处。
岂料就在此刻,那金盘突然开了腔,问石咏:“咏哥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你的心,还与当年一样么?”
石咏想了想,答道:“初心犹在,但是毕竟十多年过去,我不可能还与当初完全一样。但是我可以应承的是,我在朝中,并未依附任何一派,不属任何一党,我与廉亲王府没有利害冲突。您在这里说的,我也绝不会泄露出去。”
他压根儿没有顺着金盘的话说,但是金盘竟然信了他的话,并且低声道:“这感情好……咏哥儿,我且信你一回。我与廉亲王府也绝无利害关系,我只是……见女主人可敬又可怜罢了!”
女主人……八福晋?
石咏心内想着,刚想很八卦地打听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岂料下一刻金盘便道:“八王议政,咏哥儿你听说过吗?”
第403章
金盘语气平和, 娓娓道来,将它此前的顾虑一口气尽数倾吐。
然而石咏却听得有些懵:“八福晋, 遣归母家?没有这种事呀!您从何处听说八福晋可能会遣归母家的?”
“没有?难道我没听真?”金盘纳闷了, “确确实实听说了不止一次啊!八福晋无子嫉妒, 她对这种指责已经司空见惯。若真有此事, 以此为由,将她遣归母家,也不足为奇呀!”
石咏直接反驳, 说:“可那该都是上一任皇帝在的时候才有的事吧。此前廉亲王的皇父确实提过廉亲王福晋无子嫉妒, 也曾经提过若再继续如此便要遣归母家。可是后来廉亲王福晋终于忍了,让廉亲王纳了姬妾, 诞下一儿一女过日子。再加上现任皇帝只是廉亲王的皇兄……这一位应该再没兴趣让廉亲王府里闹腾了吧?”
金盘登时语带惊讶:“怎么会, 我确实听见廉亲王与廉亲王福晋谈及遣归母家,随后我便被盛入囊匣, 算来应该就是前几日的事……”
她还要再与石咏争辩, 岂料被武皇的宝镜打断了话茬儿:“不说这‘遣归母家’的事儿了, 卫皇后,请你再说说那件‘八王议政’,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儿?”
卫子夫的金盘对于“八王议政”之事所知也不甚详, 它唯一知道的, 便是自己这只金盘被送到琉璃厂发卖,与八王议政之事有关。廉亲王进来与福晋商议发卖府中的古董、书画之类,以迅速收拢金银财帛之时,曾经明确提过一句:“八王议政那起子人, 都是见钱眼开之辈。”
八福晋便叹道:“那便只有如此。好在九弟出京之前留下了一些财物,否则单靠我们府,便是倾家荡产,怕也是填不满那些铁帽子王的利欲熏心。”
在那之后,卫子夫的金盘便立即被打包装箱,再见天日时,已经在琉璃厂的古董摊子上,陈列发卖。卫子夫的金盘一向为人当做至宝收藏,而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当街任人挑选。所幸它遇见了石咏,现在一回想起来,金盘对石咏还是蛮感激的,竟就这样不惜代价地将它带了回来,心中柔软,无形中就又与石咏拉近了好些距离,当下与武皇的宝镜热烈地讨论起来。
一时宝镜与金盘两个都在商议“八王议政”究竟是什么,石咏却突然灵光一现,一拍大腿说:“我知道——这,该就是,议政王大臣会议,又叫‘八王议政’。”
这“八王议政”的祖制,是太祖努尔哈赤所建,当时是他在囚死弟弟舒尔哈齐、杀死长子褚英之后,为了平衡各旗主贝勒之间的地位,授予诸子侄以一定程度上参与军政大事的权限,同时使得各旗主贝勒之间互相牵制,避免今后爱新觉罗家族里再发生这样同室操戈的惨剧。
当时的八王议政乃是“大事由八和硕额真裁决”,和硕额真,也就是所谓的“八王”,都是皇太极的兄弟、堂兄弟和侄子。这种制度初创时,就是将汗王的权力与利益全部均分下去,以保证八旗的经济实力平等,不会出现一旗或几旗独大的局面。说得好听些,叫做“令八旗旗主贝勒共议国政”。
后来参加这“八王议政”的人数有所增加,不再局限于旗主亲王、郡王、贝勒,甚至贝子与公一级的皇亲也有参加,这八王议政便渐渐转变成为“议政王大臣会议”。廉亲王允禩在康熙皇帝刚刚驾崩之时便得了这个“议政王大臣”的头衔,奉命主持这个“议政王大臣会议”。
较之最早的八王议政而言,议政人数的增加其实一定程度上稀释了“八王”手中的权力。再加上顺治与康熙都采用内阁处理政务,康熙又一手创建了南书房,亲自挑选亲信文人进入南书房办事,相当于组成自己直接控制的机要秘书班子,重大政务不再需要交付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改为径由南书房传渝或遵旨起草上谕,从而由皇帝本人直接地行使皇权。
而眼下石咏冷眼旁观,雍正的“军机处”班底已经打造成型,“军机处”只是缺一个正式的名字而已,好些政务其实已经开始通过军机处直接传达下去。如此一来,既排除了王公贵族,也排除了内阁大臣,终于能使皇帝乾坤独断:绝不容皇帝大权旁落,也不允许臣下阻挠旨意。皇帝通过军机处直接向地方各级官员下达命令,早先的“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一项制度就渐渐形同虚设了。
石咏将这一大套都解释给书房里的文物们听说,从它们不发一言的表现来看,石咏深切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表述清楚了。
“咏哥儿,朕记得你在广州的时候,你和你的朋友,曾经向朕描述过后世的情形。朕记得,你们也说过,有一个大会,有很多很多人,由这些人一起来决定国家的政务,决定一个国家要往哪个方向走。这与刚才卫后所提到的‘八王议政’,和你所说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又究竟有什么区别?”
“区别非常大!”石咏肃容:这是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
“八王议政制度里,参与议政的人,全部代表同一个阶级,有基本一致的立场。他们议政,只是议的这个阶级内利益分配,他们根本无需为旁人考虑。而真正先进的制度,是该将所有的人都纳入议政的范围,由普罗大众一起选出代表,参政议政,这些人当中,应该有男人、有女人,有农人、有工匠、有读书人,也有没读过多少书的……这些人,不会因为他们出生时的身份有什么不同,造成他们的权利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
石咏这话一说完,武皇的宝镜,卫后的金盘,红娘的瓷枕,这三位,齐齐地问:“包括所有的女人?”
一捧雪:对不起,我还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
“这是自然的!”石咏毫不犹豫地答道。
“朕……朕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宝镜喃喃地道。
他们一个人,四件物事,商量了一晚上,当然也并没商量出什么。如今唯一可知的,就是廉亲王府正在快速出清家中的古董书画,其目的可能是要打点议政王大臣会议之后的八旗旗主。
廉亲王前一段时间从九阿哥手中获得了大量财富,即便如此,这一位竟然还是要变卖家产,以满足八旗王爷们的“贪心”。所以问题就来了:廉亲王求这些八旗王爷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所以,什么‘遣归母家’,也极有可能是廉亲王为了不连累其妻,故意安排的局了?”
议到最后,谁能想得到,武皇的宝镜一个大转弯,又绕回了大家最初讨论的议题,偏这时大家都觉得,这个结论顺理成章,理应如此。
而卫后的金盘此时也完全明白了,叹息道:“福晋是决计不会肯的。”
相处多年,卫后的金盘已经对八福晋完全了解,并且生出巨大的同情。她本人是得益于生育,是因为得子而被封后,却深刻明白八福晋的痛苦,也欣赏她奋力挣扎的勇气,同情她无奈放弃的绝望。就因为这个,卫子夫的金盘才会在刚刚开始的时候拒绝透露廉亲王府上的情形。
可是待到听石咏说外界根本没有这种压力,而武皇又分析出这根本是廉亲王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从而让福晋避开嫌疑,从而保全的手段。可是这既违背福晋的意愿,又毁了福晋的余生,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廉亲王究竟要做什么,竟要用这种手段来保全福晋。
若真的只是为了廉亲王自己的政治目的,那此人可是够渣的。
金盘叹息过这一句之后,便索性一转话头,问起其余众位的过往,它似乎已经再也不关心廉亲王府的事了。
石咏夜里疾奔回海淀,石家人都是到了晨起的时候才知道,惊讶了一圈,连忙安排他梳洗用饭,又不敢耽搁,毕竟石咏这日当值,还要早早地赶到圆明园勤政殿去。
好容易勤政殿那里诸事议完,石咏正要随张廷玉退下,雍正则照旧留十三阿哥说话。十三阿哥却和蔼地对石咏说了一句:“茂行,在殿外等本王一阵。”
石咏心知应当是昨日造访金鱼胡同怡亲王府的事,已经教十三福晋告诉十三阿哥了。他心想,正好,趁此机会,将那“八王议政”的事提点十三阿哥一下。岂料雍正听见了说:“石咏,朕与你姑父要去游园,你便在‘镂月开云’1等候便是。”
“镂月开云”其实就是牡丹园,当年弘历与弘昼骑自行车,从而被康熙皇帝遇上的事儿。那里距离勤政殿有点儿距离,因此石咏预计雍正与十三阿哥这对哥儿俩要逛园子的时间也不短。于是他退下之后,还是去帮着张廷玉将文书都整理了,然后再匆匆赶去镂月开云。
他在转到牡丹园那几大丛牡丹之前,忽然听见有人开口道:“五弟,这可见着你是亲近四弟,不愿亲近你三哥了,我三番四次叫你,你总也不愿出来见三哥一面。如今这可好,皇阿玛嘱咐我们兄弟一起学着办差,你总算是推无可推,肯来见三哥了吧!”
石咏心想,这可好,所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他在宫中最不想遇见谁,就偏偏总是遇上谁。这个声音,不明摆着是三阿哥弘时么。与弘时在一起的,明显是他的小徒弟,五阿哥,弘昼。
石咏是从“镂月开云”那几处房舍之后转过来,因此弘时与弘昼还未看见他,但可能已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石咏若是此时临阵掉头,远远走掉,到时候弘时与弘昼查问起来,也一样能寻到他头上。听见这两人说“体己话”,石咏着实是尴尬不已,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房舍跟前,才做出陡然看见弘时与弘昼的样子,然后赶上来行礼。
“石师父!”弘昼见了石咏,欢然招呼。
“我当是谁!”弘时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
石咏一听见弘昼喊他“师父”,就心知要糟糕,这铁定是要勾起弘时藏在心里的旧怨那。
果然如此,弘时见石咏自行起身,便冷冷地哼了一声,端出皇子的架子,道:“石大人在南书房行走多时,不会连这点儿规矩都生疏了吧!皇子都没叫起,您这自说自话便起来了?”
石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这个时空里,他待的时间越长,心头的气性儿就越大。初来时那是不得已,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根本没底气不向人老实行礼请安,有时也不得不忍那一时之气。可是待到后来,他心里的底气越来越足,外表反而更加谦卑,气度更加宽和,同时处事也越来越谨慎。
弘时这样驳他的面子,他并未与眼前这名浑身尖酸气质的三阿哥置气,而是重新迈上一步,老老实实,标标准准,打了一个千儿,朗声道:“三阿哥五阿哥,臣知错了,臣给两位阿哥请安。”
弘时心里一下子那个爽快,可是他陡然省过来,石咏不是他们家的奴才,而是皇阿玛信任的臣子,要是不信任就不让人家在南书房当差当这么些年了。
雍正皇帝可是亲笔在人家的折子上将“奴才”二字划去,然后批注上“称臣得体”四个字的。他老子要是知道了他平白无故折辱大臣,十九不会给他好脸看。还没想出该怎么下台,弘时这头目瞪口呆地看见五阿哥弘昼没等石咏这礼行下去,就已经亲亲热热地抱着石咏的胳膊,把他扶起来,欢声道:“师父,在徒儿面前,您还行这等劳什子的礼做什么?”
这个傻子!——弘时心想,不过是个启蒙写字的,哪儿就有这资格称师父了?
下一刻便听石咏老老实实地说:“五阿哥,臣不过当年曾经指点过些微不足道的笔法,绝不敢厚颜以一个‘师’字自居,五阿哥还是饶过臣吧!”
弘昼敬重他,那是“念旧”、“尊师重道”,而他若以皇子师父自居,那便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可是弘昼才不管这些,一张小脸笑得贼忒兮兮,凑上来小声问石咏:“师父,最近师父厂子里的自行车……有没有多上那么几架,我底下有几个善骑的小幺儿,正好组个车队,骑上街去,也一样威风凛凛的!”
石咏当即点头应了,五阿哥要出手采购自行车,正好帮他又做一回宣传,石咏何乐而不为?这一对旧日师徒,正要继续商量,忽听弘时在一旁气咻咻地道:“弘昼,你忘了三哥刚才教过你的?不过一介佞臣而已,你以一介皇子之尊,何必这样百般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