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示意陆听溪快跑。
那么,沈惟钦究竟是来寻谁的呢?若是陆听溪,他又为何忽然要寻她?
陆听溪跑出不多远,就瞧见那个半道离开的宫人在前头等着。她想起谢思言说会差人将她送回去,忍不住想,这宫人莫非是他找来给她引路的?
“姑娘出来的时候不短,奴婢领您打小道回承光殿。”
陆听溪颔首。
方才之事太过惊险,她心绪久久未复,一路上也是担惊受怕,所幸没再碰见什么人。
回到承光殿,她方知高瑜已被送去了宫正司。
“淘淘,你是没瞧见,”陆听芝拉住她,“丽嫔娘娘那脸色难看得紧,高瑜这回可算是捅了娄子了。”
陆听溪总觉自己面色还不正常,埋头切香芒做掩饰。
高瑜当然捅了娄子了。当年温端皇贵妃薨时,泰兴公主私下议论,说是丽嫔害死了皇贵妃,后头很快被皇帝和太后压下,泰兴公主遭了训斥,丽嫔也未追究。
这些都是谢思言与她讲的。他当时曼声道:“打蛇打七寸。要么不打,要么保障一击必中。丽嫔当年面上肯大度息事,心里不定怎么给泰兴公主扎小人。毕竟流言猛于虎,倘泰兴公主的私议外传,丽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泰兴公主不过是被训了一通,丽嫔怎肯甘心。”
宫中皆人精,丽嫔必定自发现那画的端倪起就知道怎么回事。明知那画并非出自高瑜之手,丽嫔仍揪住高瑜不放,不过是借机发挥,要出当年一口恶气。
她此番卖了丽嫔一个人情,丽嫔就会记得她。至于泰兴公主那边,她半分不忧。
而今观之,她无形中已受谢思言影响良多。
只是……醉酒后的谢思言委实可怖。陆听溪耳根微红。
陆听芝见小堂妹切着果子竟还走神,怕她切着手,将刀子夺过,又道:“佛事快开始了,该准备了。”
一旁的陆听芊、陆听惠等人也开始拾掇仪容,准备起身。
国朝后宫多信佛,太后尤然。
浴佛节乃佛诞日,历史悠长,流演至国朝,节俗大致有浴佛、斋会、结缘、求子、放生这几样。今日除却佛事之外,还有一项重要节庆,结缘。
此间之谓“缘”,非但指佛缘、法缘,还指来生缘、姻缘、寿缘、善缘等,结缘载体便是缘豆。缘豆为寻常的黄豆或青豆,不寻常的是,此间的豆子是信众诵佛时拣出的,诵佛一声,拣豆一颗,诚意拳拳。
四月八这日,僧侣会将煮熟的缘豆舍于香客与路人,以结法缘。太后今日请了几位高僧大德,舍缘豆于众女眷。
陆听溪拿到盛放缘豆的小钵时,听执事女官嘱咐说,食缘豆时亦要心诚,务必诵一声佛食一颗豆,又叮嘱,大凡妇人与夫姑失和、婢妾遭主母摒弃的,皆是前世未得缘豆、未结善缘的。
趁着间隙,叶氏交代女儿一会儿吃缘豆时,千万记得诵佛。
陆听溪虽也不确定究竟是否有前世今生,但多结善缘总是好的,点头道晓得。
她又想,谢思言今日既然也来了,那大约也在吃缘豆。
她有些无法想象平素眉目冷峻的谢少爷诵佛的模样。
谢少爷此刻确在诵佛吃缘豆,还是跟沈惟钦、孔纶等人一道。
他们这些官家子弟聚在一处,多是谈论制艺文章、衣食出行,但他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佛事罢,他专心吃自己钵里的缘豆。
孔纶食罢缘豆,转头见谢思言居然仍在诵佛吃缘豆,上前笑道:“世子竟这般诚心,莫非是欲与哪位佳人结缘?”
谢思言将钵内最后一颗豆吃下,才道:“除非是想独身一辈子,否则哪个不想与佳人结缘?不与佳人结缘,难道与驽钝丑妇结缘?”
“依我看,谢世子也未见得是想求良缘,”沈惟钦忽道,“说不得是想求善缘。”
语似玩笑,却是暗指谢思言做了亏心事。
孔纶只做不知,目光微透诧异。
沈惟钦与谢思言何时结的梁子?
谢思言心知沈惟钦是发现中计折返船坞一无所获心中着恼,倒觉畅快。
沈惟钦面色阴郁。他今日定要见着陆听溪。
众人正闲谈,忽见一内侍急急奔入殿。
“各位公子切莫出去,外头出事了!等事端平息,诸位再行离宫。”
孔纶问出了何事,那内侍道:“番邦进贡的两头狮子跑出了笼,如今正在承光殿撒泼,那边都是女眷,眼下已乱成一锅粥。丽嫔娘娘已着人去唤御林军前去射杀。”
那内侍话未落音,殿内已有两道人影阔步疾出。
第23章
陆听溪万没想到自己此行还能瞧见狮子。
狮子这等猛兽, 中原不产, 稀罕得很, 这两头狮子都是番邦头领自西方国度求购来的,一路不知辗转了多少路程,才被送到京师, 靡费几何无可估量, 仅一头狮子便价值连城。
她从前在庆典上远远见过一次, 惊叹于狻猊这种多半出没于香炉上的瑞兽竟真有原型。
她倒还算镇定, 在场许多女眷都是头回见到狮子,不知是何物,唬得丧魂失魄,尖叫失声,有那胆小的,早已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听溪随陆家其余女眷避在偏殿,御林军未至, 两头狮子徘徊在承光殿外, 嘶吼声与宫人内侍的惊呼声清晰可闻。
陆听惠抖如筛糠:“咱们今儿不会交代在这儿吧?”
陆听芝勉强还能站住:“我听闻豢养狮虎者, 为保持其凶猛野性, 素日只喂活物和生肉, 且只令其吃个七八分饱。它们别是今儿尚未进食就跑出来了吧……”
陆听芊瑟瑟不止,口不能言。
她今日照例戴了那枚出廓玉璧,眼下六神无主, 一手紧紧揪住孟氏, 一手握住玉璧。
玉璧既是六瑞之一, 想来能保她平安。
陆听溪目光扫及陆听芊的玉璧。她先前乍一看,还以为是沈安的那枚,后头再细看,才发觉不过是形制相似。
方此时,外间一阵惊叫,随着一道雄狮咆哮,骚乱不休。
似乎是外间的护卫试图阻拦狮子闯殿。
西苑占地广阔,连宫人内侍都不多,若非今日要在西苑做佛事,也不会有几个护卫。护卫人少,又无弓无弩,面对两头成年狮子,亦是惶遽。
不多时,就听护卫大呼:“夫人小姐们作速从后门出去,这头拦不住了!”
众女眷花容失色,掉头纷纷往后门冲去。
陆听溪被叶氏紧紧拽着。人潮涌动,摩肩接踵,陆家女眷被冲散。陆听溪等人尚未从后门挤出,就听身后传来雄狮怒吼。
众人吓得魂飞天外,尖叫着往外冲。
多人齐涌之下,后门竟被挤垮。众人一窝蜂奔出,捧头鼠窜,却又不知往何处躲避,没头苍蝇似的,踩踏者、互撞者不可胜数。
承光殿后面一片阔野,只几株虬枝古树,连座假山都没有。
陆听溪与叶氏走散,回头看时,却发现两只狮子早已停下,那头雄狮正专心致志给雌狮打理毛发。
又是抬爪一遍遍划拉,又是伸长舌头舔舐,殷勤备至。然雌狮却无动于衷,只管卧在地上晒太阳,任雄狮服侍,神情冷漠。
原是一对鸳侣。那雄狮还是一只惧内的。
一对猛兽的悠闲与众人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听溪慢慢驻足。这两只似还不饿,若无意外,暂不会发狂。思及方才雄狮张开血盆大口威吓众人的模样,她忍不住想,莫非那雄狮方才是在取悦媳妇?
雄狮伺候雌狮的间隙,冷眼睥睨四周吓破胆的众人,那眼神看傻子似的。待视线转回雌狮身上,又不胜媚谄。
陆听溪暗暗抽气。她听闻狮子分外聪颖,心智近于人之幼儿,这只雄狮也太会来事儿了。
她觉着照目下情势来看,端等着御林军来便是,正要放轻步子寻叶氏,余光里却瞥见一女子正擎着梅花袖箭朝雄狮瞄准。
她阻拦的话尚未出口,袖箭已然射出。
梅花袖箭箭管凡六,状似梅花,故名。每射一箭,须倾斜箭筒,方能连射。
那女子第一箭是冲着雄狮的眼睛去的,却未得中,慌乱之下又忙倾斜箭筒欲再击,然则雄狮已被惹怒,嘶吼一声,怒冲而来。
陆听溪早在瞧见那女子的举动时就知不妙,抽身跑开。然而那被雄狮追击的女子竟朝她这边跑来。
陆听溪当机立断,扭头上树。
雄狮因体重过大,不会攀树,至多凭着疾奔的冲劲窜上一两丈。
她如今无比庆幸自己幼时因着调皮好动,练就了深厚的爬树功底。
她体态娇小、举动敏捷,猴子似地窜到树上,低头一看,那女子竟也要上来。
雄狮转眼至近前,一口咬住女子裙摆,女子唬得面上血色褪尽,手一抖,从树干上跌下。雄狮将女子甩出几丈远,又似以为陆听溪是同伙,助跑一段,勾起利爪来袭陆听溪。
千钧一发之际,寒芒闪过,破空锐响,陆听溪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头暴怒的雄狮已然委顿在地,四爪稍蹬,阖上了眼。
谢思言大步而来:“快下来,箭上涂了药,它晕过去了,一会儿就醒。”
陆听溪打树上下来时,惊魂未定,浑身狼狈。
她虽坐得高,但当雄狮黄褐色的凶目和犹沾鲜血的大口近至眼前时,她仍难免胆寒。
谢思言见小姑娘面色发白,知她吓得不轻,当下就想将他的心肝宝贝搂进怀里好生哄着,但而今这场合,显然不合适。
沈惟钦步履渐止。
他适才远远看见雄狮窜袭陆听溪,竟有一种飞身相护的冲动——事实上他的身体快于思绪,已然朝那边奔去。只是谢思言的箭比他的步子更快。
谢思言让陆听溪先去寻叶氏,目光转到方才那被雄狮甩出去的女子身上,冷声对一侧心有余悸的内官道:“劳烦将此事禀于丽嫔娘娘,让这位去宫正司跟高姑娘作伴。”
若非这个夯货,他的宝贝怎会受惊上树,还遭雄狮迁怒?他的宝贝若有个好歹,他非让这夯货偿命不可!
内官看向那女子。
那位是礼部侍郎陈同方之女陈清玉。六部堂官本也算高官,但往大了看,不禁比。在场的女眷好些都是世家出来的,还有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陈家族中又无一二品大员,陈清玉搁在其间,委实不够看。
而眼前开口的可是魏国公世子,那是万万开罪不得的人物。
飞快掂量清楚,内官朝身后一众从人使个眼色。
陈清玉适才被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仿似散了架,身上又被雄狮咬伤,伤口仍在淌血。才缓过来些许,转头就被一众内侍架了起来。
她又疼又晕,呼喝半日见不顶用,听闻内侍是要将她送交丽嫔娘娘处置,放了心:“尔等如今对我不敬,待会儿仔细在娘娘面前吃排揎……”
她家跟丽嫔娘家都快成姻亲了,丽嫔焉能不袒护她?
“那不如试试看,”谢思言声音沉冷,“看丽嫔如何说。”
陈清玉心中发虚。
这位世子爷怎来了?
有这位在,陈清玉一时也不敢再抬出丽嫔来唬人,只道:“我亦是好心,想趁那雄狮不备,将其拿下……”
“好心?”谢思言冷笑,“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虚荣心,你自己心中清楚。”
陈清玉心思被戳穿,羞窘不已。
她确是想出风头,但争奈学艺不精,险些弄巧成拙。
只在场人多,她性子又倔,不肯承认技拙:“我箭法可是极好的,不过一时疏忽才……”
她一句话未完,一声咕噜响起,那头雄狮醒了。
它甩甩尾巴,晕晕乎乎爬起来。
谢思言将袖箭甩给她,无声冷笑。
那神情似是在说,既然你箭法神准,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陈清玉适才被吓得狠了,听见雄狮喉间的咕噜声都觉两腿发软,扔了袖箭,喊着“世子救命”,往谢思言身后躲。
可她尚未近得其身,就被从斜刺里窜出的杨顺一把甩开。
“世子救我,我再不敢逞能了!”陈清玉此刻已顾不得颜面,哭喊,“是我学艺不精,是我虚荣,我不该连累在场女眷再度受惊……”
她并不知谢思言要收拾她是因着她险些连累了陆听溪。
陈清玉哭喊的当口,本还找不着北的雄狮已甩着脑袋慢慢立起。
它一眼瞧见远处倒在地上的雌狮,惨嚎一声,狂奔过去。
陆家二房三房几个女眷不知这狮子还会醒,正观望陈清玉之事,骤见那雄狮汹汹气势,惶惶躲避。
陆听芊吓得腿软,一时竟跌坐在地,瘫如烂泥。
陆听芝本已跑出一段,见妹妹没跟上,又冒险回头去拉她。
陆听溪远远瞧见三姐险境,暗暗心惊,要上前搭把手,却被叶氏一把拽住。
沈惟钦望见陆听溪举动,朝对面的内侍抬了抬手。
几个内侍手中布袋同时一抖,刹那之间,乌压压一片席卷而来。
众人定睛一看,惊愕发现,那竟是成群的蚊蝇!
雄狮上前确认雌狮只是昏睡,抬头对上一群蚊蝇,毛都要炸起来,大吼一声,掉头狂奔,一路奔到方才那棵树下,靠着冲力一鼓作气窜上树,连尾巴都卷到树干上,佯作自己是只大猫,偏过脑袋收了爪,打死不肯下来。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沈惟钦示意内侍点上驱蚊蝇的香,上前与兀自惊愣的陆家女眷叙礼,轻声道:“没事吧?”打量着陆听溪。
陆听芊仍起不来身,没瞧见他的举动,听见这一声,面上发烫:“没……没事……多、多谢沈公子……”
沈惟钦恍若未闻,绕过她,步至陆听溪身前:“占用表妹片刻工夫,在下有一桩事欲问表妹。”那枚出廓玉璧的事,他今日定要问清。
“表妹今日受惊过甚,不如先回去歇息。”谢思言疾步而来。
骤然被他唤“表妹”,陆听溪一时倒极是不惯,谢思言几乎没有这般称呼过她,今日不知为何兴起此意。那些辈分绕得她头晕,她实则也不知她跟谢思言这表兄妹的关系是如何算出来的。
她待要开言,就听沈惟钦笑道:“我适才也算是帮了表妹,表妹好歹给些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