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年突然来国公府是为哪般?这也不能说?”
贼首又是缄默半日,终是道:“少爷莫问了——此地不宜久留,少爷还是当作速离去。”
谢思言本是随口一问,瞧见他这般态度,蹙了眉,拦住他去路,再三追问。那贼首无法,咬牙道:“少爷,夫人之死……”
谢思言面色一凛:“此事与母亲的故去有关?”
贼首道:“夫人并非因风寒过世。国公爷当年极力压下此事,又封了国公府众人的口,少爷当时年幼,这些年来恐是未曾听到半分风声。小人也不知具体内情,只知夫人是遭人毒杀。小人那次去国公府是奉了老爷的命,去取些夫人的遗物。彼时夫人已故去五年了。国公爷倒未说甚,径直将东西交于我。”
谢思言双拳蓦地攥紧。
他纵再是机悟,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另有隐情。
他又问了些当年细节,贼首回忆着说了,末了道:“少爷还是莫要纠缠于此事,我瞧着国公爷并不想让少爷知晓。少爷莫违拗国公爷的意思为好。”
那贼首说到做到,与谢思言和陆听溪演了一出戏,率众离去。
陆听溪见谢思言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心下忧虑。没想到不过在街上转一圈,竟牵扯出这许多事。谢思言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母亲的死另有隐情,这局面要如何解。
她思及那个噩梦,轻声道:“那贼首说得在理,国公爷既不想让你知道,必有缘由,你……”
他遽然牵起她的手:“听溪,我带你走吧。”
陆听溪怔住,这话来得突兀,怎听着那么像提议私奔。
“你莫跟爹娘南下,我也不去抱璞了,你跟着我一道,查探我母亲当年的死因,”谢思言恳切望着面前少女,“就当是,看在我先前帮过你的份上。”
谢思言性子骄傲,陆听溪还没见他求过谁,如今以这等语气与她说话,她忽觉心头滋味难言。
她知道谢思言倔得很,如今既已知晓母亲之死另有缘由,必是要一查到底的,阻拦是不可能的,她也确实不放心谢思言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但她爹娘怎可能放她与他同行。
谢思言瞧见小姑娘神色,便知此事有戏,问陆家可有亲朋在此,陆听溪想了想,点头:“有。”
他道:“那便好办了,你先去那户人家落脚,随后咱们再汇合。”
谢思言约略与她说了他的筹划,末了道:“你既没有推拒,我便当你应下了。”
陆听溪轻“嗯”了声。
她留在了河间府,去往位于吴桥东北方的宁津县。她所说的亲朋,指的是住在宁津的一个远房表姨家。只是谢思言没细问,她便也没说。
她此番便是以去这位表姨家小住为由留下来的。
这虽然只是个留下来的借口,但她还是要实打实去表姨家拜会的。陆文瑞将她送到地方后,便与叶氏继续南下,往扬州府赴任。叶氏本也是要留下的,但陆听溪以父亲身边不能少人照料为由将她劝走了。叶氏便说等陆文瑞那边安顿好,她就即刻来这边接她。
陆听溪到那表姨家时,正碰上齐正斌。这位是她那表姨夫的学生,后为显亲厚,认作义子,正巧齐正斌跟她那表姨夫也是同姓。论起来,这位也算是陆听溪的表兄。
两厢见礼时,谢思言见陆听溪神色略显尴尬,齐正斌的神情也有些微妙,出来时,低声问她跟齐正斌到底什么关系。
陆听溪尚未答话,齐正斌跟出来,向两人拱手作揖,朝陆听溪笑道:“表妹头回来宁津,若有兴致,我可当个向导,带表妹看看宁津的风俗人情。河间府这边,我都熟得很。”
陆听溪婉拒,寻个由头,带着一众仆妇回身走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齐家大门内的影壁,陆听溪停步:“我便送世子到这里了,我还要去拾掇行李。”
谢思言并不肯走,坚持询问那齐正斌是怎么回事。陆听溪尴尬道:“他先前和我议过亲。”
谢思言忽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都干了什么?
第33章
此前陆听溪曾议过两三次亲, 齐正斌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亲事都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没成, 她母亲后来经人引荐,寻得一高僧,高僧说她十五岁前不宜议亲——这也是她为何至今婚事未定的缘由。
谢思言神色一言难尽:“你先前怎不早说?”
陆听溪心道你也没问啊。
“我此前听闻这齐表兄出外游学去了,却不知他何时回了,还凑巧来了我表姨家中小住……当初议亲, 也是我表姨牵的线,但我那表姨和表姨夫都是极好的性子, 说亲事不成也不伤和气云云。”
“何况, 河间府地界上,陆家只这一门亲戚, 照着你的筹划,我自然只能来齐家。”
谢思言头一回体会到失算是什么感受。他先前没细问,居然送羊入狼窝。
陆听溪道:“我瞧见他也觉有些尴尬。我住在后院,齐表兄在前院住,寻常想也碰不上。”
谢思言烦躁踱了两步。
他怎么觉着陆听溪的表兄遍天下。亲戚多了真不太好。
翌日, 陆听溪寻了个借口出门, 打算去跟谢思言汇合。将至大门时, 碰上打另一条道上来的齐正斌。
寒暄几句, 齐正斌话锋一转:“表妹意欲何往?宁津街道四通八达, 不如我给表妹带路。”
陆听溪拒了,回身要走, 忽听他道:“城外的胡苏河上游几座山头近来闹匪患, 表妹当心, 不要出城。”
陆听溪点头道谢。她出门后,想法子甩开仆妇,从一处书斋的后门溜了出去。
谢思言要带陆听溪去往临近的景州景县。他外祖钟家祖籍在景县,但多年前已移居京师,不过景县如今还留有几户旧亲。
接连问了几家,都没问出什么。陆听溪道:“要不然,你回京之后直接去问你外祖父?”
谢思言摇头:“外祖那边必是问不出什么的。”
二人说着话,就见被派出去打探的杨顺折回。杨顺禀说当年钟家的许多下人都被遣走了,各奔东西,很难觅见。不过,他探听到当年有个从钟家出来的婆子在附近开了一家茶楼,不知她是不是知情人。
谢思言当即让陆听溪戴上帷帽,带了她赶过去。
杨顺张了张口。他话还没说完,那地方说是个茶楼,但实则里面还提供些别的消遣。世子带着陆姑娘去似乎不太合适。
谢思言到了地方,径直领着陆听溪上了二楼。两人在雅室内落座,谢思言命酒保去将老板娘请来。
那酒保是个极有眼色的,扫一眼就知眼前这位公子身份贵重,一面命人去给老板娘传话,一面请二人点了菜,躬身退下。
不多时,便有一群妆扮妖娆的女子托着酒菜鱼贯而入。
谢思言先前只顾着跟陆听溪说话,倒没太在意,后头见那些女子搁下东西,便扭着腰往他身边凑,皱眉,将之挥开。
酒保见状,以为他是瞧不上这等姿色的,又命人请来了个容貌更盛的。
谢思言冷冷睨了那后头进来的美貌女子一眼。
那美人甫一进来就瞧见了谢思言,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却还从未见过这样风流飘洒的男人,非但生得华茂风姿,还自携一段尊贵高雅的气度,一举一动,皆是贵胄风华。
那美人只觉男人都是假正经,谢思言不过故作姿态而已,款摆丰乳肥臀,上前径直问他要不要玩“摆房”、“探房”、“出毛巾”这些花样。
陆听溪听得满面茫然,转头却见谢思言神色冷冽地倒酒,道:“你晓得她说的是何意?”
“都是顶级青楼里惯玩的花样,销金得很,倒没想到这小茶楼里也有样学样。”
陆听溪受教,乖巧“哦”了声,低头喝了口米酒,又突然反应过来,蓦地回头:“你怎知的?你去过青楼?”
谢思言扭头看她少刻,道:“去过。京中权贵势要、世家豪族鲜有不去的。”又慢慢凑近,语声低缓,“我不仅去过青楼,我还通读了《嫖经》。”
陆听溪转回头兀自喝米酒。
谢思言撩起帷帽一角,密切留意着小姑娘面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见她半晌不理他,伸臂揽了她的腰,亲昵耳语:“是不是吃醋了?嗯?”
陆听溪去拍他的手,却无法撼动分毫。耳畔传来一阵低笑,男人低醇如酒的嗓音灌入耳鼓:“骗你的,就算全京城的权贵搭伙儿去了青楼,我也不去。我的清白之身是你的。”
陆听溪偏了一下头。这人整日里都说些什么话。
“《嫖经》确有其书,不过并非诲淫之作,我也只是听旁人说起过。话说回来,你可知什么是狎妓?”他手上一用力,将少女半搂入怀,“你可知在青楼里都能做点什么?”
“不就是……云……云雨……”
“你是说一男一女散了头发抱在一起?”他低头笑个不住,顺势在她耳后舔吻一下,酥麻微痒,陆听溪一颤,一把推开他。
老板娘看了半晌,觉得这两个大概是夫妻。这位既自己带了美人来,为何还来她这里?莫非想多找几个美人一起伺候?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老板娘倒不觉怪异,只要这帮男主顾身子受得住,连御数女也不稀奇。
谢思言让老板娘将那群莺莺燕燕都遣下去,老板娘看了眼谢思言身边隐隐可见玉色瑰姿的美人,以为是她这里的庸脂俗粉入不得贵人的眼,小心翼翼问:“要不我再寻些姿色更好的让她们过来出条子?我认得几个远近有名的私妓,非但色佳,活儿也好……”
陆听溪问谢思言什么是出条子,谢思言道:“邀妓出外陪酒助兴曰出条子,也称‘出局’。这是行话。我只是知道,并没出过条子。”他在外求学两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那活儿好是什么?”
谢思言见小姑娘今日这般好问,瞥她一眼,咬耳朵:“活儿好啊……就是夸她们勤快,干活干得好。”
“你懂的还挺多,”陆听溪抬手推开他,“那你肯定活儿不好。”看着就不是个勤快的。
老板娘本以为眼前这位贵公子是个不好相与的,瞧见那娉娉婷婷的美人毫不客气搡开他,以为他要动怒,谁知他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凑到美人近前轻声细语哄了一通。
方才朝他们横眉冷对的男人,到了那个花儿似的小姑娘面前,便化作了绕指柔。
暂且安抚了小姑娘,谢思言独留了老板娘,道明了来意。
那老板娘听他提起钟家,面上笑容渐敛。
她起先只道一概不知,后头见谢思言愀然作色,心里发虚,这才道:“老身也不确切知道内中秘辛,只是一鳞半爪听了些说法。”
“据说当年国公夫人是遭人毒杀,钟家老爷闻得些风声,为着女儿之死,去跟魏国公讨说法,魏国公坚称国公夫人是病故。两人不欢而散。后头钟家老爷又往国公府去了几趟,想也是无果,落后便渐渐与国公府不亲了。”
“听钟家老爷身边伺候的丫鬟说,钟老爷曾在酒后说过,魏国公无情无义,国公夫人跟了他那许多年,最后却是落得这般下场。似乎还说,国公夫人怎么说也是因他而死……”
谢思言面色陡沉:“因谁而死?”
老板娘一惊,哆嗦道:“魏……魏国公……”
陆听溪见谢思言脸色都变了,对老板娘道:“你若不明内情便不要胡说。”
“不敢不敢!这位公子一看便是高门豪族出来的,老身岂敢扯谎。”
谢思言突然问:“你口中那丫鬟何在?”
老板娘想了一想,道:“在附近的龙华镇前孙庄。我与她也算有些交情,我们前后脚离的钟家。前些年我们还有往来,后来才淡下来。”
谢思言望向身边的小姑娘:“吃饱喝足,我们去龙华镇。”又冷声威胁老板娘莫将见过他们的事说出去。
老板娘诺诺应声,连道不敢。
两人今日出门早,从茶楼出来时,还是正午。只若是拐去龙华镇,陆听溪天黑前怕是回不了齐家了。
谢思言提笔写了封信,又交代命杨顺即刻去送信。转回头道:“现在可以走了。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陆听溪迟疑道:“我们如今去龙华镇,晚上如何安置?”
谢思言目光幽微:“放心,总是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
前孙庄是龙华镇下辖的一个村,道路显然不如县城里的平坦。又过了一段凹凸不平的路后,陆听溪掀起马车帘子往外看了眼,回头道:“果然各地风物气候不同,此间的村庄与京郊那些相比,确实风貌不同。”
“向往田园生活?”
“有点,可我不会种地也不会织布。”
“我也不会。要不我们寻个山明水秀的村庄住一段日子,沽卖书画在村里怕是行不通的,我们可以养蚕为生,或者卖些熟食贴补家用。我最拿手的菜是黄焖鱼翅,回头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陆听溪沉默一下,道:“你说的是以吕宋岛黄肉翅为主料,以家藏鸡鲜汤为汤底的那道名菜吗?你打算在村里卖鱼翅?我们不会被饿死吗?”
男人倾身:“所以你是答应跟我住一起了?连我们住一起后的事都想得那么周详?”
陆听溪坐回去,扭过头不理他。
这人话里话外全是陷阱。
天将擦黑时,终于抵达前孙庄。
谢思言先行下车,朝陆听溪伸出手:“来,媳妇下车。”
第34章
陆听溪戴上帷帽, 才要下去,听见他这话又缩了回去。
“玩笑话而已。好了,快下来, 乖。”
谢思言伸手等了少顷,没接着人, 小姑娘自另一边爬了下去。
两人并肩往村里去。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乡间小道上不时有人往来穿梭,或扛着锄头归家吃饭, 或端了锅碗给田间地头的家人送饭。往来的农人与村童瞧见他们两人,纷纷驻足远观,似对他们颇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