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从洞底飘出来,盘旋在天弘寺的上方。
惠广的脑子里面“轰”的一声:怎么会,她的脖子都被割断了,血流的满地都是,怎么可能还活着。
正想着,坑的边缘已经多了一双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丹蔻。这双手,他曾无数次握在手心,在手背上细细吻过。
眼前一花,女人已经从坑底爬了出来,她摇摇摆摆的走向惠广,脑袋耷拉在左侧的肩上,怎么都立不起来,手指无力的朝前伸着,她说:“大师,你要了我的身子,这还不够,还要将我挫骨扒皮,放血吃肉吗?”
说完,涂得鲜红的嘴唇冲他一笑,她整个人朝他扑了过来。
惠广朝后退了几步,身子晃了晃,双手朝前胡乱的挥着,“你为什么会在树下面,你怎么知道她们被埋在这里?”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被王继勋捂住了嘴巴,“别胡说,你在乱说什么。”
惠广晃了晃脑袋,这才发现那女人不见了,他的面前,只剩下程牧游审视的面孔,他盯着自己,然后重重的转身,冲衙役们大喊了一声,“挖,看看这树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最后一具白骨被挖出来时,菩提树轰然向后面倒去,它承载了太多的怨气和悲伤,也保守了太多的秘密,这么多年来,树根盘绕着白骨,靠吸取骨血为生,现在,它们去了,它也终于无以为继,身子斜斜的朝后仰去,压到了一段墙,落下了满地的叶。
“大人,原来原来被王继勋吃掉的那些女人,就埋在这里,埋在这菩提树的下面。”蒋惜惜发出无力的惊呼。
冷汗顺着王继勋的脑门层层落下,绿豆小眼左右一转,他突然站直了身子,狠狠的指向惠广,“程大人,尸骨是在他天弘寺被挖出来的,和我有何干系,要是定罪,也是他一人的事情,程大人,请你将这妖僧带走,好好询问吧。”
惠广嗤嗤的冷笑,他看着王继勋,眉目凛凛,精光摄人,“你嫉妒韩知元,便杀了他一家两百多口人,尸体让我帮你装入铁笼投入河心你贪吃人肉,二十多年来吃掉的女人一百有余,甚至嚣张到在韩家的宅院中炙烤人肉来吃,为怕被人发现罪行,你将所有的骨头埋在天弘寺。我本以为你是心思缜密,现在想起来,竟是自己傻了,你早已谋好了后路,以求在罪行暴露时将我一脚踢开,替你担下所有的罪名。王继勋,你生着一副莽撞愚笨的模样,其实,却是最奸诈的那一个。”
王继勋一蹦老高,绕着惠广打转,“证据呢,证据在哪里?没有证据,你说再多栽赃陷害的话,也都是无用,朝廷自会给我公道,官府自会给我公道。”
“你要证据?”惠广斜睨他一眼,“你看看那坑中,还埋着什么东西?”
众人一怔,全向坑中望去,就在这时,惠广迎着风纵身一跃,袈裟被夜风卷起,他也趁势从高墙跳下,就像一只展翅的鹰,隐入到后山的黑暗中。
“追。”程牧游怒喝一声,史飞史今半分也没有犹疑,朝着惠广逃走的方向奔去,可是,他们突然被几道长棍横腰拦住了,天弘寺的和尚站成了几排,每人手里都拎着把长棍,指天、敲地,他们一招一式都整齐划一,棍头带着凛冽的风声,将史家兄弟节节逼退。
蒋惜惜拔出长剑欲冲上前去,可是眼角一低,她看到树坑中似乎有样东西,银光闪闪,亮得像件上等的裘皮袄子。然而,只是那么一个瞬间,那东西动了动,就消失不见了,它似乎钻入了土里,遁地而去了。刚想再看个明白,耳畔却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像春雷将至,从远处朝着天弘寺直奔而来。
听到这声音的远不止她一人,和尚们纷纷放下手里的长棍,驻足不动,一双双眼睛警惕的看着寺外的山路。程牧游也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子里,被飞驰而来的金光慢慢填满。
纸马,铺天盖地一般,朝着天弘寺飞驰,沙尘飞扬蔽月,马儿发足狂奔,一只只昂首抬足,耳朵高束,若不是额下那一双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竟要将它们错认成有血有肉的真马。
终于,它们穿过墙面,来到了天弘寺的院中,马蹄哒哒作响,它们身上的金箔亦被风吹的扑扑簌簌,将一个人团团围住,绕在正中心。
“不,这是假的,是假的,纸马杀人,根本是我放出去的谣言,怎么可能,纸马而已,怎么可能杀人?”
王继勋站在圈子的正中央,眼睛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边滴溜回去,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能看到一对对无神的、被画笔描出来的眼睛。
这些纸马的眼睛好像是活的,因为王继勋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彷徨的、笨重的,在纸马绕成的圈子中转来转去,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突然,纸马的眼中同时冒出了几条白色的影子,有人,有人来了,他们就站在马群里,无声的朝他靠了过来。
王继勋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的声音,他的腿突然很软,软得快无法支撑这么庞大的身躯了,鬓角和额头早已挂满了冷汗,顺着脖子流遍全身。
肩膀上猛然一沉,有什么东西挂了上去,王继勋从眼角朝后看,却和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对了个正着。
“韩知元”斜睨着他,“河水好冷,我身上的肉都被鱼瓜分干净了,王大人,不若,你下来陪我。”
他话刚说完,就有更多个白色的人影从纸马中走出来,一步一摇的朝王继勋走过去,手臂朝前耷拉着,争先恐后的拉扯着他的衣服。
“下来吧”
“王继勋”
“还我命来王继勋还我命来”
……
“啊。”
不知过了多久,马群中间突然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王继勋衣衫凌乱,蜷曲的黑发全部披在背上,他的身上全是蹄印,每一个印子,都是黑色的纸灰。他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脑袋都磕破了:“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不该为了银子杀人灭口,你们饶了我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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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息欲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兮,狂风当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托兮,流沙千里。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兮,烈日立空。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兮,冰冻百尺。魂兮归来,下方不可以去兮,地狱难安。魂兮归来,上方不可以去兮,天门难开。唯有归来魂兮归来”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坐在凌云山最高处的悬崖边上,双脚俏皮的在万丈高崖之上踢来踢去,嘴边哼唱着这样一曲哀婉的歌。
方才在荒原之上,她也是一边哼唱着这首曲子,一边将精卫从河底带来的韩家人的魂魄一一缝在纸马身上。它们已经在河底待得太久,久到记忆已经模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不过,在看到了仇人的身影时,回忆却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不是纸马搭载着他们,而是他们驾驭着纸马,疯狂的朝那个黑暗中的人影奔去。
右斜方的树丛动了几下,紧接着,一个披着袈裟的身影从里面钻出来,光光的脑袋已经被荆棘杂草划破了,不过,却依然没影响到他潇洒的风姿,他一手攀着岩壁,另一手握住一根树杈,稍一用力便翻上悬崖。
刚想歇口气,鼻尖却闻到一阵幽香,熟悉的味道溢满了口鼻,他抬头,看到被树干挡住的一道影子,心里不禁一阵迷蒙,“你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影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珠钗脆脆的响,“大师,你再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她从悬崖上站起,轻盈的从峭壁断岩上走过来,月光,终于照到了她的脸上,惠广一惊不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子,是在韩府跟在程牧游身后的那个人,但是,她身体上散发的味道,为何同她一模一样。
“你不是她。”
脱口说出这四个字,可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女子的声音变了,从方才的脆生生变成了绵延细语,可不就是那个和他在藏书阁纠缠了几日的人。
“大师,我的脸你也不认得了吗?”她伏在他耳边笑,呼出的气息吹到他头上的伤口,很舒服。
惠广茫然的扭过头,发现女子的脸蛋也变了样子,或者说,她一直没有变,只是自己的眼睛蒙了层沙,无法将她辨认出来。
“你真的是她?”
女子幽幽一笑,胳膊却猛一用力将惠广推到地上,她嫌恶的拍拍手,“她是我,又不是我,不过和尚,你这人虽可恶,但是倒帮了我一个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若要修行至更高境界,需得止贪息欲,这一关,你倒是帮我渡了。”
惠广盯着她的脸,心里反复琢磨这几句佛经中的话,“你是说她是你的欲,我斩除了你的欲念,让你在修行上更近了一层?”他瞪大眼睛,“你到底是谁?”
女子没理会她,唇畔轻轻流泻出那首招魂曲。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兮,狂风当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托兮,流沙千里。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兮,烈日立空。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兮,冰冻百尺”
声音婉转,却激得惠广浑身一个激灵,“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布下的局,你利用纸马杀人的传说,在栖凤楼引蛇出洞,让官府介入,重查韩门一案,再编造出那一套酒泉童子的谎言,让桦姑不得不找王继勋求助,顺带帮你找出最重要的证据,”他瞪大眼睛,“运河里的尸骨,也是被你找出来的吧,它们在河底埋了九年,忽然重见天日,这些,全要拜你所赐吧。可是,你的目的真是什么呢?为韩家昭雪?恐怕,远不止这么单纯吧?”
女子又是一笑,“和尚,难得你心有慧根,却偏要助纣为虐,王继勋作恶多端,手上又何止一起血案,”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加凛冽,“宋明哲一生清廉,是朝廷难得的好官,只因在新安时为难过他,就被王继勋在御前参了一本,全家被枭首弃市。就算此事不提,他还欠我一事,”她森森的笑着,脸色如同鬼魅,“十年前,那场惊动朝纲的风波中,王继勋做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吧。”
惠广脸色煞白,他已隐隐猜出面前人的身份,只是,他也知道,她之所以如实相告,不过是因为一点:自己命不久矣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杀了他,以你的本事,杀个人恐怕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叫,声音里全是不甘。
女子一步步朝他逼近,“杀人容易,公道难寻,我要让他死得明白,让他在全天下人的心中都死得明白,他,不能只是死于一宗离奇的血案,而应该在公堂之上,因罪受罚。他犯下的罪行,要永远的被史册记下,百年后,千年后,他的姓名都要牢牢的钉在耻辱柱上,永远不得翻身。”
惠广仰头大笑,“姑娘,你忘记了吧,王继勋罪名再多,宋家的事都不能记在他的头上,归根结底,宋明哲是因为祭奠那个人才死的,下令的人是谁,你不会不知,难道你也能将他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吗?”
说完这句话,惠广突然后悔了,因为女子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她咚咚的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袈裟从头上扯下,“袈裟不错,本应用来除恶扬善,可是,你却用它来对付忠良。”
慢慢的在他面前蹲下,她直视着惠广的眼睛,细长的五指在他的光头上面摸了一把,顺着面颊一直来到下巴,食指一钩,他的脸已经和她近在咫尺,“这么好的皮相,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动手,不过,谁让你有眼无珠,伤了我的猴子,谁敢伤他,我便要谁的命。”
话落,她的指缝间已经蓦地多出几根银针,拳头一转就朝着惠广的脖子扎去。
鲜血四溢,顺着洁白的脖颈落入杂草间,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没了气息。
晏娘嘴角勾起一抹笑,看也没再看那具尸首一眼,顺着林间的小径翩然登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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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斩立决
荒原上面,黑压压的人群围了几圈,他们都是来看砍头的。程牧游到新安只有一年,却要将当地势力最大的官员斩首示众,如此震撼的消息,自然把全城的百姓都吸引过来了,所以即使现在是凌晨时分,人们还是拖家带口的出了家门,如潮水一般涌向这里,生怕错过了这难得一见的“奇观”。
韩宅就立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荒原上的人头攒动和窃窃私语,今夜,它显得平和且宁静,星光沐浴在宅院里,将它头顶压抑了九年的阴云全部扫去。
王继勋跪在人群的正中间,嘴里絮絮叨叨的骂着什么,骂了一会儿,他又突然磕起头来,砸出蓬蓬尘烟。
“纸马,纸马真的回来了”
他哭一阵笑一阵,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曾视如草芥的人群中间。
他已经疯了,是啊,看到自己亲手捏造的谣言化为现实,任凭谁也承受不起。
刽子手在一旁磨刀,刀刃泛着青光,火花四溅。他们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慌忙赶过来,没想到要执行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行刑。
“哐,哐。”磨刀声阵阵传入耳膜,蒋惜惜看着程牧游,“大人,真的不呈报大理寺,就这样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程牧游面孔平静,“若是呈报上去,我怕,再没机会除掉他。”
蒋惜惜重重的点头,“没错,即便他已认罪,恐怕拖到最后,朝廷只会以种种借口将他随军流放,那就太便宜这畜生了。”
刀,终于磨利了,刽子手已经开始喝酒,喝了三口,将最后一口酒喷在刀刃上。
“大人,时辰到了。”蒋惜惜轻声提醒。
程牧游拔出火签令,冲王继勋怒喝一声:“王继勋,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