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勋看着火签令砸到自己面前,上面明黄色的一个“斩”字,这才如梦方醒,他突然抬起头,猪鬃似的卷毛左右晃动,“我我是当今皇后的弟弟,亲弟弟,就算有罪,你也不能杀我。”
程牧游看着他,一双星目慢慢眯了起来,“依大宋律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继勋,死到临头,你却还不悔改,只能以你的鲜血来祭奠这些被你残害的亡灵了。”
他向旁边看了一眼,蒋惜惜站直了身子,声如洪钟的吼出两个字,“行刑。”
本来还人声鼎沸的人们突然寂静无声,每个人的心都被这两个字震撼了,血债血偿、沉冤昭雪,这样戏剧性的事情正在他们眼前上演,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它带来的那份激动人心的力量。
刽子手的刀已经举到最高处,月光从刀锋流泻而过,将趴在地上的王继勋吓得一丝响动都发不出来,地上印出一滩明晃晃的黑,他尿了,这个手上沾染着无数鲜血的恶魔,在面临死亡的时候,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程大人,刀下留人。”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人一马正从不远处奔驰而来,声音透过暗夜中的薄雾直穿过来。
“大人,是监斩官,朝廷派下来了的。”蒋惜惜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身影,声音都僵了。
“我怎么没看到。”
“什么?”
蒋惜惜忽然回过神来,于是又冲刽子手大喊一声,“行刑。”
王继勋扭过头,凶恶的小眼睛盯着上面那个拿刀的身影,形势剧变,他的声音也发出来了,“朝廷来救我了,我姐姐来救我了,你敢杀我,几个脑袋也不够还的。”
刽子手左看右看,不知该听谁的,握着刀的手在半空晃晃悠悠,却始终没有放下。
“程大人,请你刀下留人。”
监斩官已经到了人群外面,他跳下马,挤过故意压得密密实实的人群朝里面走进来。
程牧游不看他,仿佛他是个渺小的蝼蚁,根本进入不了他的眼睛,他看着那柄刀,那柄在月亮下徐徐生辉的长刀,身体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那刀尖之上。
“王继勋,斩立决。”
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几个字。
“救命,救命,”王继勋像一只虫子似的朝前蠕动,将身子一点点的朝人群里挤过来的那个身影靠过去。
刽子手的刀动了几下,终是没有落下,他已经看到了监斩官,那人手里握着的是个黄色的卷轴,黄色,皇家的颜色,只有圣旨,才能用这个明艳、高贵的色彩。
“救我”
王继勋看到监斩官走出人群,拼命的朝他挪过去,可是,他的后颈突然感到一阵风,风过之后,一片铺天盖地的温热盖上了他的眼睛、嘴唇。
那颗长着黑色卷毛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不动了,两只眼睛还没有阖上,惊恐的盯着立在一旁的监斩官和他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蒋惜惜的手还握在刽子手的手腕上,随着他手臂的抖动一起颤个不停,终于,长刀再也受不住这样大幅度的摆动,“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刀面上的血溅的两人满脚都是。
突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第一声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但是它却像会传染似的,一个一个,一群一群,一排一排,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在高声欢呼,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叫的是什么,或许,说什么叫什么本已不重要,大家只想把心中那满的要溢出的喜悦发泄出来,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
不远处的凌云山上,一个孤寂的身影独立在山头,望着荒原上这片欢欣鼓舞的沸腾景象,她笑了,眼角有些湿润,却仍是无泪:王继勋,你欠他的,今天终于还了。
裙摆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她猛一回头,穿过寂寂芳草朝山下走去。
“就今晚吧,他的人现在都不在汴梁,是个最好的时机。”
“程德玄准备的如何了?”
“药都配好了,绝不会被他发现。姐夫,你不要再心软了,机遇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也找人算过了,十月十九,是个好日子,谋事必能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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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赐婚(本卷完)
清晨,万籁俱寂,地平线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小心翼翼地浸润着远处浅蓝色的天幕。
“大人,大人。”
新安府的宁静被急促的呼喊声打破了,蒋惜惜正端着铜盆候在程牧游的卧房外,见那小厮一路喊着冲进来,忙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叫什么叫,大人这么多日都没好好休息过,你不要把他嚷醒了。”
可她话音还未落,窗内就传出程牧游睡意未消的声音,“什么事?”
蒋惜惜无奈的摇摇头,瞪了那小厮一眼,“说吧,一大早的,跟见了鬼似的,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那小厮擦擦跑出的一头热汗,“大人,小的虽然没见鬼,但是,也和见鬼差不多了。今早小的去集上买菜,没想,听到了一个消息,您猜怎么着,栖凤楼死掉的那几个人,昨天晚上全回来了。”
卧房的门被从里推开了,程牧游穿着中衣站在门中央,两道长眉蹙成一团,“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小厮咽了口唾沫,“就是那几个嘛,小简、花姑姑和那个什么清尘姑娘,听集上的人说,他们昨晚回到了栖凤楼,把看门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是怨鬼回魂,可是到了最后才搞明白,他们不是鬼,是人,活生生的人。据这三个人说,这几日,他们一直被困在一个山洞里,里面吃喝都有,就是洞口被一块大石堵上,怎么都推不开,不过,昨晚上,大石突然松动了,他们这才逃了出来。”
“他们可看到是何人推开了石头吗?”
“小的专门打听了,可是,当时山里黑得和什么似的,再加上害怕,这三人连滚带爬的就跑下山来了,没摔到悬崖下面已是万幸,更别提观察有没有人了。”
“怎么可能?案发现场我去过,血流的那么多,人怎么还有活路?”蒋惜惜疑道。
“怎么不可能,那些血难道就一定是他们的血吗?”程牧游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垂下眼睛,静静的盯着面前的地板,像是想将它看穿一般。
“大人,我不太明白。”蒋惜惜在一旁轻声说道。
“我们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
“什么?是什么人敢算计官府?”
程牧游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带着几分自嘲和释然,他将目光投向院墙的另一边,“被人利用也好,被牵着鼻子走也罢,总之,现在结局是好的,我们又何必计较呢。”
晏娘在做饭,玉竹百合炖鹌鹑,一锅汤已经熬了三个时辰,肉酥烂,汤底白得像牛奶,正正到了要出锅的时候。
右耳蹲在旁边眼巴巴的瞅着,爪子刚要摸上汤勺,却被晏娘在手背上重重的打了一下,“这就忘了疼了?五脏六腑都有伤,再灌一碗热汤下去,是嫌自己活得长吗?”说着,她盛了一碗汤,端到院里的石桌上面,轻轻的吹着上面的白气。
右耳冲她笑,一笑,便牵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起来,“姑娘,若你再晚几个时辰发现那本佛经,我恐怕就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那臭和尚的袈裟虽然厉害,但却没有料到你这猴子的魂魄是佛祖身前的荷花化成的,能附在佛经之上,只要肉身不腐,便有回魂的机会。而且,还顺带帮我找到了他们埋尸的地方。”说完,她将那碗汤放到右耳面前,“小口喝,汤里面加了养魂参,你现在三魂七魄尚未完全归位,它能助你定心静气。”
右耳轻抿了一口汤,龇着牙重重的摇头,“姑娘,你放了多少盐巴?怕不是想咸死我。”
“良药苦口,你身为灵猴,为何总戒不了口腹之欲。”晏娘脸上讪讪的,站起来走到一旁。
右耳白她一眼,刚想说手艺差就是手艺差,还偏要找借口,可是一抬头,却看到她走到柴房旁边,若有所思的朝里面看。
“那康芸的魂魄一直躲在这里,想必就是因为这儿和新安府一墙之隔,她希望有一天,韩家一案可以沉冤得雪,那些沉入河底的亡灵亦可以安息。”
“可是这案子都过去了九年,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一任县令听的到她的哭诉吗?”
“听不到和不愿听本就是两码事,程牧游不一样是肉胎凡身,却将康芸的事情放在心上。”
右耳放下汤勺,绕到她身前,“姑娘,听你的语气,似是对那程牧游改观了不少?”
晏娘嘴角一提,“改观?我倒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说完,她转身朝院门走去,“你好好养伤,我出去一趟。”
“你要去哪里?”右耳追出门去,可是巷子里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摇着头笑,“食戒了,现在色也戒了,这身子骨果然是越来越轻量了。”
春雨刚止,大地青绿一色,晏娘站在没有边际的草原上,双目紧闭,单手执一只冲夭铃,冲着天空摇了三下。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很快,它散漫开来,如灰色的棉絮,遮住了天空每一片碧蓝。冷风横扫而过,雪花大朵大朵落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将草原整个遮住,目及之处,白茫茫的一片,将世间所有的灰尘洗濯的一点不剩。
“宋大人,现如今,我还不能为你们宋家老小立一块石碑,只能,以一场大雪为你们送行。”雪花扑簌簌的落下,将她盖成了一个雪人,她却不为所动,目光穿过乌云寻找后面的阳光:潜遁幽岩,沉冤莫雪,你放心,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找回公道。
程牧游又在写字,这次,满张白纸上面,都只有一个名字:宋明哲。
十年前,他是新安县令,十年后,他因被人参了一本,而被全家治罪,这两件事,难道真的没有关联吗?
正在凝神思索,院外突然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大人,圣旨到了。”
圣旨?程牧游一愣,赶紧从书房走出来,迎着那个渐行渐近的身影,双膝跪地,头轻轻埋在两臂之间。
“奉吾承命:兹闻新安府捕快蒋惜惜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将汝许配于门下侍郎于芳之子于国彦,择良辰完婚,钦此。”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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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蚕祟·共35章
第一章 出逃
几点稀疏的星光打在霁虹绣庄的大门上,蒋惜惜背着包袱站在门前,犹豫了再三,终于还是轻轻的用指节在上面叩了三下。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她本以为来人会是右耳,没想,晏娘的身影出现在两扇大门中间,她衣着整齐,似乎早知道自己要来。
蒋惜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垂首咬了下嘴唇,“晏姑娘,我是来和你道别的,今晚,我就要离开新安了,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夕了。”
晏娘左右看了看,才将她拉进门,寒星似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为了逃避赐婚,你下定决心要一走了之?”
蒋惜惜倔强的昂着脖子,不让眼中的泪水流出来,“什么都瞒不过姑娘,不过,那于国彦生下来脑子便不正常,而且性情残暴,据说生生虐死了前后两任夫人,我怎能心甘情愿的嫁给他,不,就算他是个正常人,可与我素未谋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让我这样嫁给他也是心有不甘的。所以如今,逃跑是我唯一的生路,姑娘,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可千万要替我守住秘密。”
“你今晚过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的计划?”
蒋惜惜擦干眼泪,后退了两步,突然双膝跪地朝晏娘重重的拜了几拜,“晏姑娘,我很小的时候亲人就在战乱中丧生了,程大人救我于危难,将我养育成人,他对我亦兄亦父,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我知姑娘满腹侠义,所以在这儿恳请你,若有天新安府有难,希望姑娘能顾及你我之间的一点私情,不吝对他施以援手,惜惜定会永生铭记姑娘的恩情。”说完,她将头重重的埋下去,久久不愿起身。
晏娘弯腰将她搀扶起来,她脸上那抹常抿着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人不曾见过的凝重,“蒋姑娘,你,为什么认为程大人会需要我的帮助呢?”
“大人上有双亲哥嫂,下有幼子绕膝,可是,”她缓缓抬头,看着刚从乌云中探出脑袋的月亮,“我总觉得,他很孤单。”
“孤单?”
“他的心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忧国恤民,常怕公道不存,可是晏姑娘,在这样的官场中,若一心追求公道,何其难。每每看他为国事民生忧思,我都会痛恨自己的没用,明明在他身边,却帮不上忙。可是现在,我连陪在他左右都不可能了,”她望向晏娘,泪水未干的眼睛突然燃起了希望,“可是姑娘你不一样,你足智多谋,帮助大人解决了那么多的疑难杂案,若你愿意帮他,我走也走的安心了。”
“真的信我?”晏娘直视她,两颗乌黑的眼珠子流光溢彩。
蒋惜惜冲过去牵她的手,“我当然信你,晏姑娘,你同意了是不是?”她看着晏娘,满心满眼都是期盼。
晏娘还没来得及回答,院门突然被推开了,蒋惜惜唬了一跳,手中的长剑已经拔出一半,可是在看到那个清隽的身影后,又将它插了回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