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程牧游却看见他的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似乎被这三个字拉入到一个极其痛苦的记忆之中。
“老人家,听说那孙怀瑾是个名医,为何你听到他的名字会吓成这般模样。”程牧游锁紧眉头,他已经隐隐觉察出这个名字里蕴藏着的古怪和威慑力,它竟能在几十年之后,还令一个老人怕成这种样子,他,到底是神医,还是两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他哪里是什么神医,他是个妖怪,一个害人无数的妖怪。”
老头突然失声大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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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病
我十岁那年,父亲生了一场病,那病怪异的很,一开始先是十根手指的指节断裂开了,节与节之间只有青筋相连,没有骨头和肉,紧接着,从他的指节断裂处长出了许许多多的肉虫,灯芯一般粗,长有数寸,很是可怕。到了后期,父亲身上竟然长出了绿毛,又卷又粗,钢丝似的。
这时的他,已经没有人形,倒像个山里的野人,村里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更有甚者,说他被人下了蛊,才落得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若单单是模样变了倒也还好说,最为恐怖的是这病对他身体的折磨。说来也怪,白天的时候,那些肉虫像是睡着了,倒也不折腾,可是每到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它们便像来了精神,开始啃食父亲的骨血,有的还拼命的朝开裂的关节里面钻。那些小虫子,嘴巴尖尖的,能活生生将人的骨头钻出一个个小洞,靠吸取里面的骨髓维持生命。
父亲每每被折磨的大叫,痛不欲生,母亲看不过去,便去拔他身上的这些肉虫,可是虫子倒是拔下来了,父亲却痛的更厉害了,仔细看去,那肉虫的嘴巴竟然在父亲的骨头中钉的死死的,虫子从皮肤被拔出,竟能连着带出一小块碎骨,这些虫子,俨然已经成了父亲身体的一部分,除不去,也碰不得。
每当病痛发作之时,我和弟弟都会被吓得毛骨悚然,坐在院中一动也不敢动,呆呆的看着屋里那个一身绿毛的父亲,他用头撞着墙面,一下又一下,常常把自己撞昏过去之后,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就这样,这病持续了两月有余,有一天晚上,母亲颤抖着身子从屋里出来,她告诉我们,父亲又一次昏睡过去了。我和弟弟刚舒了口气,她突然将我们两个抱在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这是父亲得病以来她第一次哭,声音不大,却压抑低沉,她哭了整整两个时辰,突然抬起头来,“小非、小然,你们觉得,你爹这么活着还有意思吗?他以前这么爱干净的一个汉子,现在却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不是我爹,娘,她不是我爹,我根本认不出他是爹。”
我还没开口,弟弟就哭着说出这句话。
我看到母亲一愣,一颗泪水挂在眼角,久久都没有落下。
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天上的月亮很圆,将室内照得皎洁一片,什么东西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迷迷糊糊之中,却听到背后有动静,我轻轻的将头扭过去,看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她站在桌旁,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系着红线的剪刀。
我想不明白她大半夜的拿剪刀做什么,却又隐隐的察觉到她似乎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行动,因为她时不时朝床上望过来,不光看着父亲,也在看着我们兄弟俩。于是,我慢慢的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死死的盯住母亲。
我很怕,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席卷遍了全身,就像母亲手中闪着寒光的剪刀一样,冰凉刺骨。
我看着她慢慢的朝床边靠近,提着步子一点点的走到父亲的床头,她在哭,泪水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
终于,她闭上眼睛,将手里的剪刀高高举起,冲着床上那个还在昏迷的身影重重的挥过去。
我咬着被子,强忍着没发出声音,那时的我,虽然还弄不清楚死亡和解脱的关系,却也隐隐能感觉到母亲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痛苦折磨的形销骨立的父亲。
可是,就在剪刀落下的那一刻,外面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沧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屋里有人吗?能不能让我们寻个落脚地,再讨碗水吃。”
我看到母亲犹豫了一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剪刀,朝门外走去。
我的心也同时放下了,利落的从被窝里钻出来,看了还沉浸在昏迷中的父亲一眼,也随着母亲跑到了院中。
母亲打开院门,外面赫然立着两个人影,叫门的那个是个老头儿,脸上的就像龟裂的土地一样沟壑纵横。他身旁站着个驼背的少年,他比我大个六七岁,搀扶着那老头儿的胳膊,一副恭谨的样子。
不过,两人倒是有一样共通点,那就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一看就是外乡过来的乞丐,沿路靠乞讨度日。
母亲毕竟心善,虽然已经家徒四壁,还是不忍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日子中对这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置之不理,于是她将两人让进屋子,让他们在柴房安顿好,并找了些干粮白水让两人果腹。
老头儿狼吞虎咽的吃完喝完,这才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的摸摸肚子,他抬头看着脸上尚挂着泪痕的母亲,眼睛变得亮晶晶的,那模样,竟不像个耄耋老人,倒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小妇人心善,不嫌弃我和我这徒儿腌臜,收留俺俩过夜,这样,你尽管对我提一个要求,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母亲笑着摇摇头,端起他们吃空的碗就领着我要往外走,我知道她怎么想的,现在兵荒马乱,这两个乞丐,自身都难保,怎还能达成别人什么要求?但凡她提出些什么,他们岂不是自取其辱。
“你官人这身子,若是不治,一年半载倒也死不了,不过肉虫越长越多,从小关节逐渐游移到大关节,再过上几月,全身的关节都会烂掉,那时候,他的痛苦可比现在要剧烈万分咯。当然,你也可以给他个痛快,剪刀还放在抽屉里,一刀刺进去,什么痛苦都没了。”
老乞丐在母亲身后笑,一双眼睛乌溜溜、亮晶晶,纯净剔透,像两颗琉璃珠子。
母亲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碎裂成几瓣,她回过头,身子一歪斜在地上,“老神仙,若是能救我相公一命,今生来世当牛做马,我也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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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孙怀瑾
说话间,房里又传出了父亲的嘶嚎声,没过多久,弟弟一脸惊慌的跑了出来,“娘,爹又犯病了,他现在去灶房拿刀,说要把自己的手给剁了。”
听他这般说,那老乞丐“唰”的站起来,推门就朝院外走,到了院子里,正遇上摇摇晃晃拿着菜刀的父亲,好在他的手现在没有力气,刀柄都握不紧,所以尚未做出傻事。
一般人若是见了父亲的模样,定会被吓得魂不附体,可是那老乞丐却只是干笑了两声,大踏步走向前,在刀起刀落的间隙,一只手死死的抓住父亲的手腕,另一只手直接掐上了他的脖子。
父亲发出了类似干呕的声音,他张着嘴巴,身体向后弯成弓形,整个身体竟被那看起来快要入土的老头儿举了起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父亲就要被那老乞丐掐死了,因为他的舌头一点一点的从嘴巴里探了出来,越探越长,已经掉到了下巴上,脸上虽然覆盖着绿毛,但是也掩饰不住他惨白的吓人的面色。
母亲则伏在地上呜呜的哭,她似乎已经彻底崩溃了,不知道该上前阻止,还是该让这老头儿帮自己完成本来要亲手实施的事情。
终于,父亲的身体瘫软下来,脖子软软的搭到肩膀上面,眼睛也慢慢的阖上了。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忽听“哗啦”一声,无数粒黑沙一般的东西冲出了父亲的嘴巴,朝着空中那轮白的发青的月亮飞去,黑压压的一大片,铺天盖地,将父亲和那老乞丐完全裹挟在中间。
过了约摸有半刻中光景,这些黑沙终于散尽了,老乞丐也松了手,他看起来疲累至极,大口的喘着粗气,胸口一凹一凸,颤颤巍巍的,几欲站立不稳,好在那个年轻的乞丐连忙走上前扶着他,才没有跌倒。
可是我现在却来不及顾及他的,因为,我的目光全部被吸引到了父亲身上,他现在站在地上,脖子还是微微的弯着,不过眼睛却已经张开了,而且瞪得很大,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了一般。
“爹。”
我试探的叫了一声,本以为得不到回应,可没想,他竟慢慢的转头望向我,“小非?”
随着他叫出我的名字,覆盖在他身上的绿毛竟簌簌的飘落下来,在他身体周围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圈。他微张着嘴巴,突然将双手举到眼前,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着:“不疼了,不疼了,虫子虫子都不见了”
听到这句话,娘爬过去抱住了父亲,抓住他的手仔细的瞧着,手心手背,指甲缝里,一点都不敢落下。
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娘突然跪着朝那老乞丐爬过去,“活神仙,您老真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啊。”
老乞丐哈哈一笑,“什么活神仙,我叫孙怀瑾,就是个云游四方的臭乞丐罢了。”
父亲被老乞丐治愈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乡亲们都啧啧称奇,因为他们都曾亲眼目睹了父亲患病的经过,也见识了他一夜之间枯木回春的奇迹。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把自己家里久病不愈的亲人带到老乞丐这里,让他给“看看”,是的,只能说看看,因为那老头儿既不诊脉,也不开方,只是用那只右手掐住人的咽喉,不出一会儿功夫,病人身上的痛楚就会消失殆尽。甚至有些已经死过去的人,但凡死了不超过两个时辰,只要送到孙怀瑾那里,也能被他救活。
而他有这样的本领,却也不主动收人钱财,只让那年轻乞丐拿一个铜钵放在旁边,让人看着给钱,钱多的,就多给一些,穷困潦倒的,随便扔一两个子儿也行。
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那孙怀瑾索性在村里找了间废弃不用的茅草房暂住,那里开不了火,母亲就让我每天去给他们两个送饭,算是报答他对父亲的救命之恩。
就因为如此,我无数次目睹了他救人的经过,只是每次救下一个人,他都要缓上好久,有几次我还看到,他的十个指尖微微发乌,像是被墨汁染过的一般。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我现在还记得,那时我心里总是很庆幸,庆幸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自己的身旁竟住着一位活神仙,有他在,就能护我们一方平安,远离病痛和苦难的困扰。
可是,这美好且安稳的生活却没有持续太久,就戛然而止了。
我记得那是个灼热的中午,我照例去给他们两个送饭,出门的时候正碰上老乡们抬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进门,她是杨家嫂子,这几天到了临盆之日,可是在床上折腾了整整三天,还是没有将孩子生下来,眼看着大人已经被折磨的不行,孩子估计也保不住了,家里人才手忙脚乱的将她抬到了这里。
我听着女人的哀嚎声,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于是赶紧把饭放下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可是走到一半,却又想起忘记拿碗了,怕被娘骂,只得又返回茅草房。
院子里聚满了杨家的人,他们或蹲或站,脸上写满了焦虑,尤其是杨大哥,他搓着手,在紧闭的房门前走来走去,嘴里不住的嘟囔着:“都说这活神仙摸摸人的脖子就能把病给看好了,怎么今天都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呢,也不让人进去。”
其他人都安慰他,说生孩子毕竟和治病不同,让他不要担心,活神仙既然答应了,那肯定会保大小平安的。
我在旁边听着却更着急了,娘已经做了饭在等着我了,难道我要等到那娃子生出来,才能把碗拿回家吗?
等等,或许他们两个已经吃过饭了,碗已经收拾到别处了呢。想到这里,我连忙朝后院走去,到了那里,果然看到我家的碗放在一条板凳上面,已经被清洗干净了。
我把几个碗揣在怀里,就要往家里去,可就在这时,却听到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虽然隔着一道墙,这声音还是轻飘飘的钻进了我的耳中,一清二楚。
我盯着墙面,不对劲啊,我曾无数次看过老乞丐救人,被救的人往往都没有知觉,更别提发出声音了,怎么今天却如此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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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失踪
这么想着,腿便迈不动了,我把板凳搬到墙边,顺着窗户缝朝里面望看
屋内的床榻上,杨家嫂子已经分娩出了胎儿,那只有半条胳膊长的小孩儿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可是,最吓人的却不是那小的,而是杨家嫂子,她的身体下面,印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把底下的褥子单子浸得透红。
流了这么多血,人还有活路吗?
屋里的人显然和我有同样的疑问,那年轻乞丐站在床边,焦急的拉着孙怀瑾的袖子,“师父,您再试试,怎么就不成了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是怕被门外的人听到。
老乞丐攥着拳头,“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他来到杨嫂子身旁,口中呢喃了两声,两根粗糙的手指朝她的喉咙扣了过去。
同以往一样,数不清的黑沙从杨嫂子的嘴巴中奔涌而出,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黑沙散尽,光线渐明,我听见孙怀瑾重重吐出一口气,捂着胸口说了一句,“成了。”
再朝杨嫂子望去,我发现她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虽然人还没醒,但是身体俨然已经没事了,她睡着了,睡得香甜宁静,就像个婴儿。
孙怀瑾又走到那一动不动的孩子旁边,刚欲发力,身子忽然颤了几颤,他单手扶床,腰弯得像一座拱桥,强站了几次都没有站直身子,脑门的汗滴溜溜的落了一地。
年轻乞丐赶紧上前扶住他,“师父,还撑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