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程秋池还是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不动,烛光微动,将他的侧影映成一个怪异的形状,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那倒怪了,这人为何单对我横眉怒目,可真是让我想不明白。”程牧游摇头浅笑,将桌上的汤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站起身,“大哥,我先回房了,明一早还得去开封府,你也早点歇息吧。”
看着程牧游走出前堂,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之中,程秋池这才将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缓缓呼出,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不过,他的思绪并未就此消散,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内院走去,他没有回自己住的屋子,而是一路走到程德轩的房间旁,轻轻的在木门上拍了拍,“父亲,儿子有要事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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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胥沿手握佩剑沿着御道缓缓前行,靴子将路面踏的“哒哒”作响,不知不觉,他又来到石山下面,看着里面隐约透出来的烛光,他站住了,背靠一株大槐,拿出水囊朝嘴里咕嘟咕嘟的猛灌了几口水,一股清亮顺着喉咙直达腹中,他擦擦留着淡淡眦须的嘴巴,准备继续沿路巡视。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翠微殿飘出,悠扬飘荡、绵延回响,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缓缓地飞入何胥的耳中。
他停下脚步,重新望向那座孤零零的殿宇,心绪一点点的被回忆填满,迷失入这片缱绻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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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她说:“我既已是他的妻子,从此心里便只有他一人,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她说:“毓儿死了,这是你的错,更是我的错,我不能原谅自己,亦不能原谅你。”
她说:“对不起何大哥,以前是我的话说重了,我虽因毓儿的死自责,但是到了现在,却也想通了,我不能因为她的死而去怪罪你,当然,我也不能怪罪我自己,爹说,他就要回来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的,等他回来,和他白首偕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何胥低下头,用靴尖将地上的泥土一点一点的铲起来,他狠狠的咬着嘴唇,泪水顺着面颊滚落,“可是,你终究没能等到他回来,你对他的一片真心,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你已经永埋黄土,他却还活得如此意气风发,淑媛,值得吗?”
笛声忽然变得低沉起来,哀伤而婉转,像是在抚慰他哀恸的内心,他又一次望向翠微殿,两片薄唇轻轻兮开:深宫寂寞,哪怕如他这般,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不可忘却之人,却仍会被这个孤寂且美丽的女子所吸引,那么童倌呢?据他身边人所说,他这个人性格平和却有些孤僻,不与人结怨也不与人交好,可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何对翠微殿中的这位夫人如此上心?
难道寂寞的人,特别容易被同类吸引不成?
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不免惺惺相惜。
何胥站直身子:童倌的死,他虽然一直没有疑到花蕊夫人身上,可是那些脚印,那个朦胧的影子,都曾出现在翠微殿附近,而且童倌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给花蕊夫人送去了一只羊头。
他眯起修长的眼睛:她看似无辜,可是所有的疑点却都和她相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若那杀手真的藏身于深宫后院,那么,这人迹罕至的翠微殿,难道不是她最好的藏身之所吗?
想到这里,何胥将脸上的热汗擦了擦,迈着大步朝翠微殿走过去。来到殿门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踟蹰之时,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毓儿死后淑媛悲痛万分的样子,于是坚定的伸出手,在殿门上轻轻的敲了敲。
“谁?”
里面传出一个娇柔的声音。
“娘娘,属下何胥。”
殿门缓缓打开,花蕊夫人倚在门上,垂首看着那个跪在殿前的健硕的身影。
“何大人,有事?”
“属下巡查至此处,感腹中干渴,想向娘娘讨一口喝的。”
花蕊夫人看着他腰间的水囊,眼波微动,突然脸上浮起一个灵动的笑,“何大人进来吧。”
何胥起身随她进去,顺手将殿门带上,门一响,两人都不动了,翠微殿变成了一个密闭之所,没有旁人的注视,也就没有所谓的身份之差、地位之别,只剩下被寂寞困住的一男一女。
意识到这一点,周围流动的空气似乎都有些不同了,何胥只觉耳根处有些发烫,他立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第一次感觉自己这对长手长脚生的有些多余。
好在前面的人破解了他的尴尬,花蕊夫人纤腰款摆,走到寝宫里面端了一碗水出来,将碗递给何胥,她则立在一旁,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那碗水全部喝干净。
“还要吗?”
何胥擦擦嘴角,“不用了,多谢娘娘。”
说完,他便将碗递回去,花蕊夫人却不接手,而是在旁边的花坛上坐下,“大人,若是无事,就陪我聊聊可好?”
“遵命。”
看着他也坐下来,花蕊夫人侧过身子,“大人整晚整晚的在宫里巡视,家里的夫人难道不会心生怨憎吗?”
何胥低头笑笑,“我并未娶妻,府中不过是空床冷灶,并无人在等着我回去。”
听他如此说,她又朝前凑近了一些,身子贴上了何胥的铠甲,便就势靠了上去,“何大人年轻有为,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都对大人芳心暗许,为何偏要苦守着一室清冷呢?”
何胥被这么个柔软的身体靠着,惊得差点站起来,可是,一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便只得强迫自己将身子坐的更加端正些,他垂头苦笑,“不敢瞒着娘娘,多年前,有一位女子曾有负于我,自此之后,我便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有了戒心,所以才孤苦至今。”
那具身子将他贴的更紧了,“大人同我一样,都是痴情人,可是,我们这些人,却偏被那些负心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哀哀的叹了一口气,声如嘤咛,“不如我们做个伴,彼此取暖,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
何胥身子一颤,脑子里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可还没容他想清楚,花蕊夫人就用两只手臂攀上他的脖子,玉臂白嫩如藕,没有半点瑕疵,她将臻首贴到何胥的胸膛上,“冰肌玉骨,他是这么形容我的,大人,你觉得这个词用的妥帖吗?”
此时的何胥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甚至后悔自己走进这翠微殿,以致要面对这么个无法收场的局面。
“娘娘,李鸿他还在还在外面等我,若我长久不归,恐他会寻过来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心里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花蕊夫人身子一僵,从何胥胸口爬起来,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惊惶四溢。
她摸着自己的脸蛋,“难道,难道我真的老了吗,连你这样一个守城的护卫,都要将我弃之如履?”
何胥惶然,“不是的,娘娘,是因为李鸿李鸿他”
话刚说到一半,他看到花蕊夫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胳膊,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一般。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何胥说着就走了过来。
可花蕊夫人看到他走近,脸上的神情愈加惶恐,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惊跳起来,头也不回的跑进了寝宫,当着何胥的面,将大门紧紧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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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项圈
一大早程牧游便来到了段府,今早醒来时他看到迅儿的项圈不见了,便想着定是被迅儿丢在他外祖父家里了,于是在去开封府前先来到段家把它取回来。
守门的小厮给他开了门后,他便吩咐不要吵醒他人,一个人来到内院外面,让一个早起的小丫头帮他把东西拿出来。拿到项圈后,他顺着穿堂朝外走,经过前堂时,却听到里面传来段知行的声音,刚想着进去问个安,冷不丁听到他提起自己,于是站住不动了。
“牧游回来的这段日子,你说话切记要万般小心,不可以将你六年前在山上见到何胥和淑媛偷见的事情说出来。”
李绅的声音接着传过来,“老爷放心,当年我没有将这事告诉官府,现在自然也不会再对他人提起半个字。”
段知行叹了口气,“话说,当年若不是淑媛约了何胥在山上见面,毓儿跟去做掩饰,她也就不会出事,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他顿了一顿,“不过好在你那时只将这话告诉了我一人,否则,我不仅会失去毓儿,连淑媛也会跟着名节不保。”
“老爷,您说到哪里去了,人本来也不是何胥杀的,我那时既答应了您不对旁人提起这件事,当然是要信守承诺,老爷最后还不是顾念着我,将我从官府手里救出来,不然,我一个看山的,哪里能过上现在这般舒坦的日子。不过,我前几日倒是见到那何胥了,那天,我陪着迅儿和惜惜姑娘去给大小姐上坟,迎面就看到他从墓园中走出来,他好像还没有忘记大小姐,将她的墓前收拾的干干净净。”
段知行一惊,“没被人看出什么端倪吧?”
李绅压低嗓子,“那位惜惜姑娘倒是疑惑来着,后来被我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不过,那何胥认出了我,还专程来找过我一回,问我为什么会在段家当了院工,还问了一下您和三小姐的近况。他倒是个长情的人,到现在还记挂着咱们,而且他还说,他一定要将二小姐的死查的清楚明白,要为她报仇来着。我想,当时大小姐因为二小姐的事情一病不起,后来仙去了,这件事他一定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所以才会这般执着。”
段知行又是一声长叹,“倒是难为他了,我多少也听说了他的事情,他到现在都未婚娶,想必那件事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难以拔除。这么看来,淑媛当初救他一命,倒是种下了一段孽债,哎。”
程牧游贴着墙边,尽量放轻脚步,像做贼一般,缓缓的走出段府。
他当然不是贼,但是在这里,却是个外人。他们有个秘密,这个秘密,被这些人瞒了六年,不,可能还不止六年,听段知行的语气,何胥和淑媛很早就认识了,却因为一纸婚约,让这样一对恋人就此分离,甚至阴阳永隔。
所以,他要为他们的悲剧负责吗?所以,何胥如此怨憎自己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是吗?
那我是什么?
他摇头冷冷的笑,虽然他和淑媛只相处过两日,根本谈不上有感情,但是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妻子,是迅儿的母亲,是自己对不住的一个人,可是现在,那个幻想中的气泡破碎了,真相**裸血淋淋的降落在眼前,他心里五味杂陈,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雨很适时的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的将他浑身浇的湿透,程牧游望天而笑,“罢了,罢了,我一走多年,留她一人独守空房。深闺寂寞,就算她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没有理由埋怨苛责。”
然而道理是道理,纵使想的明明白白,心里的坎却还是逾越不过。程牧游在段宅外面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困住的斗兽。来往的人看着他在狂乱的雨丝中不打伞的来回行走,都以为这人疯了,纷纷躲出几尺远,以免被殃及到。
“救命啊。”
耳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呼救,就这么一声,此后,再无声音响起,程牧游猛地顿住脚步,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声音来自段宅的高墙里面,就和自己一墙之隔,他想听的再分明些,于是将耳朵贴上湿冷的墙面。
可是,雨滴声沉重而响亮,他没有办法在这片嘈杂中分辨出其它声响。
他没有犹豫,飞身冲向段宅,直奔内院而去,看到他猛地闯进来,段知行和一众仆役们都被惊到了,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问程牧游他也不理,只顾着朝内院跑,于是大家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跟着他一起跑进内院。
到了院子里,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段知行环顾四周,“臻儿呢,臻儿去了哪里?”
正说着,忽然从屋内传出“呜呜”的声响,一行人冲进屋子里面,俱大吃一惊:段臻儿跪在地上,脖子被一只手死死的掐着,以至于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掐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饿晕在段府前的那个黄毛丫头,只不过到了这一刻,一干人才发现了她的异常:皮肤可以变,头发可以变,唯独眼神是变不了的。她那双眼睛阴沉浑浊,却掩盖不住藏在下面的戾气和凶残。她哪里是什么年方及笄的小丫头,分明就是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妪。
她一手抓住段臻儿的脖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捧白色的粉末。
“你就是那个专扒女人皮的恶魔。”程牧游怒斥一声。
那人却并不看他,手直接朝段臻儿头顶扣过去,段臻儿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粉末迎面压下,无声无息,比玉春林最上等的香粉还要细腻、轻柔。
她瞪着泪光闪闪的双眸,望向人群中那个佝偻着背的身影,爹,终究是女儿不孝,要先一步离开了。
“嗖。”
一道红光风驰电掣般的朝段臻儿飞过去,贴在她的头顶,发疯一般的旋转着,它转的速度太快,坠在上面的金麒麟不断的发出“咵跨”的声响,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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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脸皮
晏娘扶着程牧游在一片树荫底下坐好,手指在他胳膊上戳了戳,啧啧两声,“疼吗?”
程牧游嘴里“嘶”了一声,“疼的很,姑娘是否有法可解?”
晏娘蹙着眉点头,“唰”的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这是尸毒,她那张脸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女子的面皮,时间久了,融化**,化成这恶臭的剧毒,尸毒蔓延的极快,若不快些将其阻隔,会蔓至全身,腐蚀掉中毒者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