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看着她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那怎么怎么将毒素阻隔。”
晏娘脸色一沉,“只能壮士断臂,方能保全大人的性命。”
“什么?”程牧游眼看着那柄匕首被她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胳膊猛戳下来,不禁侧过头去,不敢直面这个惨痛的结果。
可是,他只觉胳膊上一麻,并未像他想象的那般疼痛难忍,慢慢转过头,却看见晏娘只是用匕首在他的伤处划了一条细细的口子,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长得像琵琶似的虫子,乳白色的,尾部有一只卷曲起来的尖钩。她将虫子的尾巴塞进那条伤口里面,然后用力在它肚腹上一捏。
“晏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这虫子是什么东西。”
晏娘看着他笑,吹气如兰,“大人,现在还疼吗?”
程牧游只觉一股清凉窜过身上的每一道血管,手臂上灼热的疼痛也随之慢慢的消散了,他看向自己的胳膊,发现原本的红肿黑紫的地方也变得平滑了,虽然外伤还未好,但是毒素却是明显的消退了。
“这叫枯皮白蝎,以食腐肉为生,它体内的剧毒,可以保它不被尸毒所伤,所以我将它的毒素挤入大人体内,大人的尸毒自然可解了。”
程牧游挥挥手臂,“果然轻快了好多,枉我学医这么多年,却不知世上还有这般以毒攻毒的神物。”
晏娘赶紧按住他的胳膊,“大人,切不可大意,尸毒虽消,外伤却还没好,被尸毒灼过的皮肤,若不好生养着,将来会落下疤痕。”
程牧游依她所言,将胳膊缓缓放平,晏娘则掏出一方绢帕,这把那只已经命丧黄泉的白蝎放到上面,又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用力的砸着白蝎干枯的外壳。
骄阳当头,程牧游浑身早已被汗浸透,可是她却丝毫不受暑期的困扰,手下用着力,脸上却不喘不燥,呼吸如常。
看着她平静淡然的侧颜,程牧游那颗焦灼了很久的心也渐渐舒缓下来,淑媛和何胥带给他的深深的耻辱感慢慢的从心头撤下,他突然从迷局中跳脱出来:即便他们亏欠自己什么,但是斯人已去,这一切,也该了结了。
晏娘已经将白蝎砸成了一堆粉末,她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抹在程牧游的手臂上,侧过头对他说道,“大人这几天要好生养着,伤口怕热怕汗,您就留在府中,不要再出门了。”
“那凶手呢?姑娘方才说知道她去了哪里?可天下之大,她到底在何处啊。”
晏娘望向远处,目光冗长,“她在皇宫。”
“皇宫?”
“我前几日告诉过大人,太平兴国五年,日本天台宗高僧奝然领徒众成算、祚壹、嘉因等六人赴汴梁求学,可是经过这几日的打探,我才得知奝然他们并不是来汴梁求学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捉妖。”
“捉妖?”
“那剥人皮的老妪叫水粉婆,生前是一个日本贵族的女儿,由于年老色衰,被花天酒地的丈夫弃之不理,于是便在一个雨夜,剥去了与丈夫偷欢的一个妓女的人皮,也因此被处以极刑。”
“什么极刑?”
“开颅。”晏娘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把人锁在铁箱子里面,只漏出头部,然后用一个大锤子反复砸下去,只砸得脑浆迸裂,骨碎如粉。”
程牧游倒吸一口气,“死的这么惨,怪不得她怨气难消。”
“那水粉婆死后兴风作浪,不知道剥下了多少美女的人皮,可是当时的日本社稷动荡,竟没人能管束的了她。如此过了几百年,京都东大寺出了一名高僧,名唤奝然,他精通降妖伏魔之法,便想将那作恶多端的水粉婆收伏。水粉婆知道奝然的厉害,便随一艘商船逃到了我大宋国土,奝然知道此事后,便以求学为名,带着几个徒儿也追了过来,可是”
“可是什么?”
“据我多方打听,奝然在汴梁找到了水粉婆,双方还发生了一场激战,激战过后,他的五个徒弟全被水粉婆杀害了,但是水粉婆也受了重创,逃走了,奝然一路跟着她,却发现她逃入了皇宫后院,他便也跟了进去,可是进去之后,就再也未能出来。”
“皇宫里面发生了什么?”
“皇宫内院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晏娘说着拍拍手站起来,“大人,你好生回去修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姑娘要去皇宫?”
晏娘嫣然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人放心,我定把那水粉婆给你抓回来。”
说完,她就兀自朝前走去,嘴角的笑容却更深了,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的目标又怎会是那老妪,她没有告诉程牧游,奝然来到汴梁时,她就坐在丰乐楼视线最好的一张桌子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手里的那根锡杖。
那是揭罗曷国佛陀所持的锡杖,其长丈余,以白铁作镮,旃檀为笴,大镮中心饰有五轮塔,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当年我因急于寻那闫可望,错过了这件宝贝,这次,可不能再失了它了。”
晏娘敛起嘴角的笑意,健步如飞的朝宋宫的方向跑去。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像是密密匝匝的鳞片。琉璃瓦的正中心,嵌着一个纯青色的球状体,没有琉璃闪亮,却像一颗眼珠子,注视着宫门外来来往往的众生,机警灵敏且充满了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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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锡杖
晏娘看着那颗纯青色的珠子,唇边哼了一声,“迦楼罗,每天要吃一条巨龙及五百条毒蛇,等到临终时,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而亡,只剩一个纯青色的眼珠子。他把迦楼罗的眼睛放在此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她说着,将那块绣着“卍”字的手帕掏出来,趁无人注意,将它搭在一个石墩上,又看了那青色的珠子一眼,身子混进来往的人流中,自行远去了。
夜色渐浓,街上的行人也愈来愈稀少,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在宫门前走了几圈,趁守卫的士兵不备,身子忽然化成缎面一般薄薄的一片,顺着门缝溜了进去。到了宫墙里面,她浑身抖了几下,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低头敛手,顺着御道朝前走去。
何胥还站在那株槐树下面,遥望着翠微殿,那大殿中已经黑了几日,自他那天离去后,烛光便未再亮起。他吐了口唾沫,两掌在胸前摩擦了几下,脚步坚定的朝着石山上走过去。
可是在殿门上拍了良久,里面却依然没人回应,何胥知道花蕊夫人就在里面,因为他已经隐隐听到殿中轻微的脚步声和女子衣玦摆动的声音。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心里思忖着:她为何不来开门?那日,她从自己身边仓皇逃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疑虑越堆越多,他索性绕着翠微殿转了几圈,可是这里高墙林立,他一个禁军首领,又不好在夜里爬上后宫的围墙
所以,何胥便爬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这里地势比翠微殿要高一些,从此处朝下看,可以将翠微殿的全景尽收在眼中。
何胥站在云归亭的栏杆上,脚尖微微点起,想将翠微殿里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那殿中一片漆黑,花蕊夫人应该回到了寝宫,不在院中,他兀自看了半晌,脚都酸了,却仍没瞧出个分明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的看到一团白影从山脚下飘上来,来到翠微殿门前,竟然一跃上了高墙,落进院内,在院子中晃了几下,倏地冲进了花蕊夫人的寝宫里。
何胥只觉心口砰砰作响,忙抓紧了佩剑,就要朝翠微殿赶过去。就在这时,背后一凉,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随之传来,“你若这般莽撞的闯进去,只能血溅殿中,性命不保。”
何胥猛地回过头,转身之时,剑已出鞘,逼在身后那人的脖颈上,“你是何人,看装束,并非宫内之人。”
那女子轻轻一笑,“我若视你为敌,刚才乘你不备之时,已然能要了你的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当然,你若不信我,完全可以自己进去,不过到时被那妖妇所杀,可不要后悔没听了我的规劝。”
何胥眉目间笼上一层寒霜,“妖妇?姑娘知道翠微殿里躲着的是谁?”
“她就是那剥了无数美人皮的凶犯,水粉婆。”
翠微殿内,水粉婆匍匐在地,“夫人,老身的行踪已经败露,还请夫人将卷梳还给我,我想暂时离开汴梁,到别处避避风头。”
“既是暂时离开,为何要拿走卷梳?”
沉默了良久,水粉婆又将身子压了一压,“夫人,不若,你同老身一起离开吧,你纵是待在这深宫里面,也不会得到皇上的宠幸”
“你的意思是你要走,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声音轻颤了几下,花蕊夫人被这句话惊到了。
“老身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没有东窗事发,即便我能源源不断的为夫人找来美人的人皮,夫人还是不会得到陛下的垂怜,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翠微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荒凉着,纵使你自容不变,貌可倾国,可是,他可曾踏足过此地?夫人,您不要再执迷不悔,倒不如同我一起逃出这冷寂的宫闱,云游四方,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
花蕊夫人俯下身子,抓住她的衣领,眼中冷光四溢,“皇上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届时,他会在大庆殿召所有妃嫔觐见,只要我的模样还和初见他时一样,他就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力道越来越紧,她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低沉,“倒是你,不管用什么法子,快去把人皮给我找回来,有了它,便万事无忧了。”
水粉婆盯着她已经癫狂的脸孔,一字一句道,“汴梁城现在守卫森严,且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模样,若想找到一张令夫人满意的人皮,怕是不能了。”
“什么不能?”花蕊夫人站起身,恶狠狠的冲她大吼,“若是明天,不,若是你今晚不能把人皮找回来,我就我就”说着,她“咚咚咚”的走到一张矮脚木柜旁,一把拉开里面的暗屉,掏出了一根锡杖,“我就用此杖将你打成肉泥。”
水粉婆缓缓起身,“这么多年了,夫人还以为我没有察觉到你把这锡杖放在何处吗?只是我不动它,一来是为着夫人当年救我的情分,二来,却是因为你我皆是这红尘中的可怜人,惺惺相惜之情,让我愿意为夫人效力,不离不弃。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年岁后,我突然有些想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拘着困着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就如童倌临死前所说,这些年,倒是夫人自己一直在为难着自己。夫人,您醒悟吧,现在还不晚,老身愿意陪着您,离了这深宫,卸去身上的枷锁,到民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花蕊夫人“嗤嗤”的笑,笑的锡杖都落到地上,笑的眼泪模糊,胸口剧烈起伏,重重的咳嗽起来。
她边笑边指着匍匐在地上的水粉婆,“我能去哪里?我哪里也去不了了,历经三界帝王,我这个人,早已不属于我自己了。”
门外飘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随即,门开了,从外面闪进来一道人影,她将地上的锡杖拾起来,“原来,这么多年,它竟是被你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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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眼珠
话音刚落,水粉婆已经踏地而起,两掌伸开,如鹰钩利爪,朝那女子扑去,宽大的白袍在身后“哗啦啦”直响,如一面迎风而立的旗。
可还未接近那女子的身边,她突然从半空猛地坠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身子颤了几颤,努力的朝上抬了几下,终是没能再爬起来。
殿内传来“咚咚”的响声,如宏亮佛钟,威震八方,整座殿宇似是都跟着轻轻的颤动了起来。
原来那女子紧紧攥住锡杖,一下一下的在地板上砸动着,铁镮在半空中飞扬,发出清脆的“桄榔桄榔”声,金光四溢,从五轮塔中散射出来,汇聚成一道胳膊那么粗的光束,罩在水粉婆的头顶。
“奝然和尚当日为了追踪你而来到皇宫,我想,他定是中了你俩的计谋,惨死于这深宫之中,连锡杖都被你们两人得了去。”
水粉婆狠狠昂起头,皱纹纵横的脸从灰白的发丝中倔强的探出来,“那老秃驴,为了要我性命,不惜从日本赶来这里,他又怎会想到,这大宋皇宫,竟成了他自己的墓冢,多管闲事,他活该落得这么个下场。”
女子柳眉微蹙,“可是单凭你们两人,又怎会是奝然和尚的对手?”
正想着,却发现刚才还站在前面的花蕊夫人不见了,心里道了声不好,她将锡杖立在地上,赶紧朝内室跑去。一直站在门口的何胥看到这般情景,也忙从外面跑进来,可是刚走进屋子,鼻间就传来一阵奇特的香气,他心里一惊,忙扯下袖子缠住口鼻,可是这香味还是被吸进去了一些,他只觉得头顶一阵眩晕,赶紧用手扶住门框,才将将站稳。
眼前一片昏花,他在这片模糊不清中,看到那女子从室内拎出了一个女人来,手腕一挑,将她扔在他面前的地上。
何胥眯着眼睛朝前看,他虽然仍意识不清,但是还能勉力分辨出趴在前面的那个女人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可是他搞不明白,这翠微殿里,从来都只有花蕊夫人一人,怎么又凭白多出个妇人出来。
见何胥盯着自己,那老妇连忙用手捂住脸,嘶哑的声线中透着绝望,“不要看,你不要看,快回过头,我命令你回过头去。”
这把声音何胥认得,可是,在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后,他却更加讶异了:怎么会?她怎么会在几日间苍老了这么多,那个艳绝后宫,侍奉了三朝帝王的女子,那个蜀地第一美人,如清晨的花蕊般娇嫩的女子,怎会变成这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