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明憨憨笑了几声,“大人也说他神通,那他的身份又岂会轻易暴露给别人,只不过听他所言,似乎和先帝颇有交情,是先帝的一位故友。”
程牧游低头一笑,“先帝年少时起就南征北战,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能结交到这样的奇人异士也不奇怪”话说到一半,他眼里的光彩突然消失了,两个澄明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马鞍子,像是想将它瞅出个洞一般。“奇人异士,难道他是那位上知天文,下通节气历法的钦天监不成?先帝登基不久,他便一直陪伴在侧,是他最忠心的臣子,现在算起来,那位钦天监的出现时间,倒恰恰是在这场战役之后。”
见程牧游沉默了良久,蒋惜惜两腿在马背上一夹,稍稍朝他靠过去,“大人,您在想什么?”
“一些陈年旧事罢了,”他说着朝前望去,不远处,一座大山的影子隐在薄薄的云雾中,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横亘在天地之间,他凝神远眺,“穿过这座山,前面就是辽阳了,这一路走来我们多方打听,也没有探到史飞史今的消息,想必他们二人就是在这辽阳县附近失去踪迹的,咱们快一些,今天白天将山路走完,或许日落之前就能赶到辽阳了。”
说完,他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带头朝着前方萧肃荒芜的大山跑去。
他没有注意到,徐子明在看到这座大山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同被白灰抹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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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曲折的山路上走了约摸有两个时辰,就来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俯瞰足下,白云迷漫,环视群峰,云雾缭绕。程牧游望着环绕在四周的群山,低叹一声:“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这里还是少了些水源,所以在这盛夏时节,竟然也没有多少翠色。”
蒋惜惜在一旁接话道,“这山光秃秃的,到处都是石头,是不怎么好看,而且一路走来,甚少听到鸟兽的叫声,甚是无趣。”
正聊着,前面探路的两个衙役折了回来,“大人,前方有个岔路口,不过其中的一条路被块大石头堵死了,只能走剩下的那条山谷了。”
程牧游点头,“山谷的路好走吗?”
“看着挺平坦的,骑马都能过去。”
“那我们就从山谷穿过去吧,趁着天还没黑,咱们快些走,应该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达辽阳县了。”说完,他看了后面的徐子明一眼,“徐大哥,还受的住吗?再坚持一会儿,到了辽阳,我们找个客栈住下,我就给你换药。”
徐子明眼神闪烁,“我不碍事,大人不用顾忌我,咱们快些赶路就行了。”
“可是你看起来脸色苍白,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声,程牧游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目光炯炯。
可是那一声过后,并未再传出其它响动,蒋惜惜警惕的看着前方,“大人,这深山老林的,怎么会有马叫声呢?会不会是史今的马?”
程牧游牵马上前,步子迈得飞快,“看看再说,惜惜,你护着徐大哥,你们几个人,都要多加些小心,这里虽然荒僻,但不保会埋伏着贼人,大家千万不要放松警惕。”
几个人依他所说,一边小心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朝前面那条薄雾缭绕的山谷走去,脚刚刚踏上寸草不生的谷底,便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底板爬了上来,顺着小腿窜遍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蒋惜惜打了个寒战,“这谷里的气温怎么一下子低了这么多,而且刚刚在山路上,明明还看得到太阳,怎么一进入谷中,太阳就跑到山后面去了。”说话间,却发现骑马跟在她身边的徐子明好久都没有动静了,刚想问问他怎么了,却发现徐子明瑟缩着肩膀,浑身上下战栗个不停,脸色白里透着青,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徐大哥,你没事吧?”蒋惜惜牵马走近他,“怎么身上抖得这般厉害,是不是不舒服?”
徐子明看着她,从嘴角勉力扯出一丝笑,“没事,伤口被牵扯到了,猛地疼了几下,不妨事,姑娘,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蒋惜惜担忧的点点头,一手抓住徐子明坐骑的缰绳,牵着两匹马朝前走去。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前面的雾气却突然加重了,像迷离的细纱,打着旋朝几人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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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铜钱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衙役停住脚步,前后看了看,“怪了,刚才探路时这山谷里的雾还就是薄薄的一层,清透的很,怎么咱们几个一踏进来,雾气就突然涌起来了,像是涨潮似的。”
程牧游也听到了他们两个的话,不过他没有接话,却“唰”的一下将长剑从背后抽出来,“都提着点精神,这山谷有些不对劲,我怀疑这里面有古怪。”
听他这般说,剩下的几人也都将长剑拔出,横在身前,蒋惜惜由于要护着徐子明,更是比别人多加了几分小心,一双灵动的眼睛在越来越重的雾气中瞟来瞟去,生怕里面钻出几个黑衣蒙面的大汉出来。
可是如此神经紧绷的走了一会儿,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雾气在身周流动,如轻柔潮湿的触角,从手臂和脸颊上拂过,湿漉漉的,却没有令人感觉到任何不适。
蒋惜惜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笑着朝前面说道,“大人,看来这是山里特殊的气候,雾比别处涨的快一些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牧游回头看她,脸上的神色也比刚才舒缓了不少,可是当他望向徐子明时,心里却“咯噔”一下。
徐子明伏在马背上,身子蜷缩成一团,从头到脚都在重重的战栗着,每当有白雾接近他的身侧,他都像被针扎了一般,身体猛地一跳,拼命用手将之挥走,仿佛那雾气中含着某种能要人性命的剧毒。
程牧游停住脚步,俊朗的脸庞上罩上一层阴云,“徐大哥,你怎么了?”
徐子明哆哆嗦嗦的抬起头,“大人,你难道没听到吗?这雾里面有声音。”
声音?
程牧游屏住呼吸,双眼轻轻合上,头微微倾斜,仔细在雾气中聆听着,可是,在这一片萧寂之中,他什么也没有听到。这里是如此安静,除了雾气的流动,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冻僵了,甚至包括那从不缓行的时间。
俄顷,他缓缓睁开眼睛,刚想让徐子明不要再大惊小怪自己吓自己了,可就在这时,身旁马儿的耳朵却微微的动了几下,头也高高扬起,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死死的盯住前方大块大块的浓雾,鼻子“嗤嗤”的喷着白气。
程牧游心里一紧,霎时间乱作一团,可是他还未来得及多想,耳边却传来一阵厮杀声,声音很小,仿佛是从幽深的地下飘过来的,但是却能听出这是一场恶战。兵器碰撞声“叮叮当当”乱响,其中还夹杂着呼救声、哀嚎声,间或还有几声战马的嘶鸣。
“大人,怎么会有战场的声音?这山谷里面怎么会有战场厮杀的声音?”蒋惜惜显然也听到了怪音,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身前的程牧游。
程牧游抬起手臂示意她冷静,可就在这时,牵马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个衙役忽然大叫一声,丢下马儿连滚带爬的朝后面跑来,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嚷着,“鬼啊,大人,这雾里面有鬼啊。”他们冲到程牧游身后,紧紧箍住他的胳膊,手颤颤的指向正前方的白雾,“鬼,大人,真的是鬼。”
雾气中隐隐现出一队长长的队伍,他们走的极为沉重缓慢,像是耗尽了精力,疲惫不堪。身上的铠甲早已碎裂成一片一片的,挂在胸前和后背,上面依稀可见干涸掉的血渍。手中的狼牙棒和铁蒺藜有的已经断为两截,有的则干脆只剩下了棒柄,棒头早已不知所踪。
可即便是这样一支残破不堪的队伍,这些兵将们却依然列队整齐,步兵在前骑兵在后,行走的缓慢却不失章法。
程牧游一行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看着这只残败的军队一点一点的朝自己走过来,到了他们身边,也不躲闪,就这么直直的从几人的身体上穿过去。
蒋惜惜只觉的浑身发寒,她朝后退了几步,身子贴着山石,怯怯的看着这些士兵擦着自己的衣服走过去。
他们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没了脑袋,更有甚者,后背上扎满了长箭,就像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刺猬。当一个脑袋被大棒打的凹进去一半的士兵从她面前经过时,蒋惜惜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来,没想那士兵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竟然就此站住,用已经没了眼球的怪异脸孔盯着她“看”,“看”的她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蒋惜惜身后是嶙峋的山石,已经无路可退,可那士兵却又超前逼近两步,畸形的头颅几近碰上她的头顶。
正慌的不知所以,一只手突然伸到她和那士兵之间,手掌上放着一枚铜钱,上面有“清宁通宝”字样。
蒋惜惜转过头,看到来者正是徐子明,他不知何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一手托着这枚古怪的铜钱,另一只手则用已经燃起的火折子在铜钱上一划拉,将铜钱烤的又红又亮。
那顶着奇怪脑袋的士兵看到火光和其中的铜钱,身子微微一震,朝后撤了两步,重新回归到队伍之中,一瘸一拐的朝前走去。
蒋惜惜看到他离开,方才抒了口气,再望向徐子明的手掌,发现他的手心已经被烧红的铜钱烫出了一圈水泡,于是又心疼又自责,刚想问他疼不疼,徐子明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长长的队伍终于从几人身前依次走过,缓缓的步入到前方的白雾中,和雾气融为一体,化成了一团虚无。一阵风吹过,雾散了,几人同时望向军队行进的方向,发现山谷中什么都没有,他们和雾气一样,被风吹的四下散去,消失在大千世界里。
“徐大哥,你的手没事吧?”蒋惜惜抓住徐子明的手掌,懊悔的直跺脚。
程牧游走过来,深邃的眼中浮起一丝光,“没有大碍,一会儿我给他上点药就没事了,”他两指拈起徐子明手里的那枚已经凉掉的铜钱,眼睛锁住他闪烁的双眼,“清宁通宝,辽景宗时期的铸币,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徐子明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大人忘记我是哪里人了,宋辽边界,有几枚辽国的铜钱也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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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落脚
他的话倒也不无道理,于是程牧游稍稍放松了一些,不过,他看着那些渐渐逝去的白雾,肩膀上又是一紧,“刚才看这些士兵的胸前都有大型圆护,明显是辽军的装扮,难道这里也曾有过一场战役?所以这些辽军才阴魂不散,死后还在此处徘徊。”
两个已经吓得半死的衙役将被惊到的马儿牵过来,冲程牧游说道,“大人啊,咱们就别管这些死人了,时辰已经不早了,再不走,说不定日落时分就出不了山了,到时候困在这里,可怎么办好啊。”
胆小的人虽难成事,但总是最为谨慎的,所以这次,程牧游也听取了他的建议,这里不比新安,是个陌生且荒凉的地方,若是莽撞行事,很可能会因此而赔上性命,还不止是他一人的性命。
于是他起身上马,手朝前一挥,“上路吧,速速离了这山谷,等到了辽阳县,再做下一步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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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由于在山谷中受了惊,所以剩下的路便走的飞快,一路上谁也没有心思再去聊天,快马加鞭的赶到了辽阳,不过即便如此,在马儿踏进这个西部边陲的小县城破旧的城门时,夕阳也已从城墙上撤下了自己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一个黑灯瞎火的偏僻小镇留给了远道而来的四人。
一行人骑马走在辽阳县唯一一条还算得上街道的路上,四下看着街两边破败的房屋,这里的屋子几乎没有一间是完好的,不是窗户破了就是屋顶烂了,更有甚者,屋墙都毁了一半,可是仔细望去,里面竟然还有一丝微光,住着好几口人。
蒋惜惜看着街两边的屋子,“大人,这辽阳县还不如我小时候生活的山上,在那里,我们至少自给自足,房子也不像这般破旧。这里好歹是个县城,怎么会如此破败?”
程牧游还未说话,徐子明倒是抢先了一步,“姑娘若是到了我的家乡,估计还误以为进了废墟之中呢,其实这辽阳还算是好的,毕竟它离辽国还有一定的距离,辽军到这里的次数不是太多,战火也烧不到这里,不像河间,三天两头的打仗,不是你惹了我就是我惹了你,老百姓没有一天安定日子可过。”说完,他面露戚哀之色,伏在马背上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见他身体不济,程牧游忙命两个衙役去前面找找有没有可以过夜的客栈,他则拿出随身携带的丸药,让徐子明就着水服下,将他搀扶到路边稍作歇息。俄顷,衙役们回来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才对程牧游说道,“大人,客栈倒是有,只不过,只不过太过于破旧,条件连咱们新安府的柴房都不如呢。”
程牧游点头,“只要有张床,能睡人能换药就行,出门在外,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可是到了客栈,他却发现自己真的说对了,这里空着的屋子倒是不少,不过每间屋子里也就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了,就连吃饭喝水的桌子都没有,狭窄逼仄阴暗的一小间屋子,床边多站几个人都站不得。
程牧游也没料到这里的条件如此艰苦,不过他还是让一个衙役在旁边掌灯,自己则就着昏黄的光线将徐子明已经裂开的伤口重新清洗上药,然后包扎整齐。
看着程牧游满头是汗的为自己操劳,徐子明眼角濡湿了,不过,这个糙汉子抹不下面子在旁人面前流泪,他赶紧用衣角擦擦眼睛,喉头哽咽了两下,将憋在心里很久的那句话说出来,“大人,我这条命从此都是您的了,您若是不嫌弃,我便甘做猪牛,从此日夜侍奉在大人左右。”
一旁的衙役轻声笑了,“你侍奉大人,那蒋姑娘怎么办呢,起身让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