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正坤清了清嗓子,“你们几个人也忒不守规矩了,这些尸体官府的人还未看过,你们怎能随意触碰?”
那几人似是完全沉浸在思绪中,对曲正坤的话竟然完全没有听进耳朵,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更是扳起尸体的脑袋,扒开头发仔细的检查着更深处的头皮。
小衙役见县令老爷的话都没人做出回应,三五步走到那几人面前,食指一竖,“你们几个,我们曲大人的话竟然都敢不听,真是吃雷公屙火闪,胆大包天。”
专心致志的几人被他的话惊了一跳,那红衣女子转过头,脸上瞬间滑下两道泪来,她“咚”的跪在地上,冲曲正坤磕了几个头,“青天大老爷,我们从新安来到此处,就是为了投奔我这远房表叔,谁知,谁知刚到这里,竟发现他们全家死于非命,这可让我们如何是好啊。”
她旁边的几个男子也面露戚哀之色,有的还不停的抹着眼角,也跟着跪下,“大老爷啊,请您明察此案,为刘家这冤死的二十几口人伸冤啊。”
原来程牧游方才在荷花池中,看到了淤泥里的若隐若现的一张人脸,他大惊失色,忙同蒋惜惜一起费劲力气将那人打捞起来,可是在捞人的时候,他们竟然发现埋在这荷花池里的远不止一人,大致数了数,竟然有二十余人不止,根据尸体的数量和腐烂情况,程牧游便大致猜出了他们便是那失踪的刘家老小。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不报官了,不过在报官前,程牧游已和三人商议好,暂不透露出身份,只说是从新安来此的,因为那刘家人死得着实蹊跷,若是贸然将身份暴露,对以后查案颇为不利,且若那县令见过史氏兄弟,听到新安二字,必定会有所反应,反之,则史飞史今一定未曾到过辽阳县。
如此商定好之后,他们才叫来了巡视的衙役,合力将刘家上下二十余人从荷花塘中打捞了出来,不过打捞才进行到一半,程牧游便觉察出了不对劲,也因为这个发现,他遍体透凉,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刘家人是被活活憋死的。
按照正常的推断,若是失足落水,陷入到深泥里面,是会被淤泥堵住口鼻窒息而死。
可是,这池子中,是二十几口人,虽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是不可能二十几口人全部掉进池塘里被烂泥憋死吧。况且这荷花塘并不深,成年人完全有能力在落水后重新游回岸边,又怎会任凭自己沉入池底,活活被泥憋死?
越想就越觉得此事可疑,于是,他便又对身边的三人嘱咐了一遍,让他们千万不可暴露了身份,只说是来辽阳寻亲,其它事情,不该提的一概不提,身在暗处,便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行事总是会方便一些。
此刻,程牧游看着面前身材矮短,面貌丑陋,长着一对绿豆小眼的辽阳县令曲正坤,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深深行了一礼,“大人,依小的方才观察,我表叔一家人身上并无伤口,那么他们他们到底是怎么丧命的?总不可能这么多人同时掉入那池塘之中,溺水而亡吧。”
曲正坤捋了捋几根稀疏的胡子,冲那小衙役瞟了一眼,“刘家人身上真的没有伤痕吗?”
小衙役摇头,“回禀大人,确实是没有受伤的痕迹,这刘家二十几口人都是被憋死的。”
曲正坤一愣,嘴巴张的圆圆的,“你唬我的吧,曲曲五尺不到的荷塘,竟然能淹死这么多人?你以为是黄河发水浪打浪呢。”
那小衙役急得一头汗,“大人,可是刘家这么多口人身上,确实是没有发现伤痕,而且从外表分辨,他们的嘴巴里鼻子中满是泥沙,就是被那池底的淤泥憋死的。”
曲正坤抓抓脑袋,“这倒是怪了,本官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到从未见过这等奇事,”他皱着两道杂乱的眉毛,眼珠子左右翻了两下,冲那衙役急急说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在外面欠了银子,所以一时想不开,一家人自尽于这屋后的池塘中。”
这话说的破绽百出,莫说程牧游几人,连那小衙役都看不过去了,忙凑近他耳边说道,“大人,这刘成茂近年来买卖越做越大,从未听过他生意上出了问题,还有啊,刘家上下除了自家人,还有不少丫头仆役,若是自尽,这些人总不会跟着一起吧。”
闻言,程牧游忙上前一步,“我这表叔一月前还同我有书信往来,他信上所写,皆是一切安好,绝不存在欠人钱财的事情,还请大人明察。”
听他们如此说,曲正坤又清了清嗓子,“好吧,若不是自尽,那刘家人就是被他人所害,只是这事如今已经过了半月有余,查起来可是要费些功夫的。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干等着了,找个驿馆休息休息,有了消息,县衙的人自会去通知你们的。”
话毕,他面无表情的瞅着那些尸体一眼,又吩咐了身边的小衙役几句,转身竟朝人群里走去。
程牧游刚想叫住他,没想人群中却先自己一步传来一声惊呼,“不对呀,月牙的怎么不在这里,月牙到哪里去了?”
曲正坤不耐烦的挺住脚步,回头冲人群中喊道,“月牙是谁?”
“回禀大人,月牙是刘成茂的幼女,今年只有六岁,机灵可爱,这被打捞上来的二十几具尸体中,可没见着这么小的尸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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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尸
“月牙”
程牧游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布娃娃,它有些破旧了,一定是那个名叫月牙的小姑娘的心爱之物,她和它形影不离,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只是,现在娃娃还在,它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她没有同她的家人一起埋在这片荷塘中,那么,她去了哪里,现在是死是活?若是活着,她会不会觑见了凶手的真面目?
刚想到这里,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哀恸的哭声,“大人,我那可怜的表妹真是命苦啊,全家都死于非命,她现在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望大人明察秋毫,找出那灭门凶手啊。”
程牧游回头,看到蒋惜惜脸上挂着泪,一路跪着朝曲正坤爬去,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着,她的哭声让围观的百姓们也悲从中来,摇头叹气者有之,黯然垂泪者更是不少,大家平时都受过刘家不少恩惠,如今见他们全家无辜惨死,当然心有不忍。
程牧游心知蒋惜惜演这出戏的目的,一是为了让他们四人的身份进一步被坐实,二是因见这位曲县令实在不是什么体恤民意之人,所以在给他施加压力,让他能抓紧破案。
程牧游在心里叹了一声:她的心是好的,只是能起到几分作用却未可知,这曲正坤一看就是个混迹官场已久的老油条,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情做的多了,哪怕他现在在这全县百姓面前信誓旦旦的要破了此案,回去之后还不定会如何懒怠推脱,这一点,蒋惜惜看不明白,他却能从那双浑浊且世故的绿豆小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他将目光从曲正坤身上收回来,重新望向旁边那二十几具尸体,现在,衙役们已经开始拉人,正依次将尸体搬到临时找来的板车里面,准备拉到县衙进一步验尸。程牧游看着那些从自己面前被搬离开的尸身,后背猛地一凉:不对劲,这些尸体不对劲。刚才他就觉得不对,只是一直没能找出来原因,现在看到这二十几具尸体依次从自己眼前通过,他终于解开了心头的疑惑。
这些尸体的形状都很扭曲:有用力用手指抠着自己的脖子,有脖颈梗起,和肩膀扯成一个及其怪异的角度,更有甚者,甚至张大嘴巴作呕吐状,一边还抬起了腿和臂膀,用力的朝上抻着。他们似乎在对抗,在挣扎,拼尽了全力,却最终精疲力竭,被压在那满是淤泥的荷塘底部。
程牧游背部窜过一道电流,他望着那些已经被搬上板车的尸体,看着它们鱼贯驶出自己的视线,颓然的跌坐在地上: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将这些人用力的压在淤泥下面,直到他们被淤泥填满了口鼻,气竭而亡才罢手?
最奇怪的是,这东西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般情况下,若是奋力挣扎,总会多多少少在人体上留下一些打斗过的伤痕和掌印,可是据他方才的观察,这些尸体上全然没有那些印记,所以,这夺人性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县衙的人拉着尸体离开了,围观的人群堵着鼻子退到两旁,给那些鱼贯通过的板车让出一条通道,程牧游看了两个衙役一眼,两人便识趣的走到他身边,“大人,有何吩咐?”
程牧游用手掩住嘴巴,低声说道,“你们跟着去县衙门口,有什么事情,随时回来通知我。”
两个衙役打着喏下去,悄悄跟上了那支已经走远的队伍,见状,蒋惜惜走上前来,“大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程牧游挑起一道浓眉,“看这曲正坤的反应,史飞史今应该确实没有来过辽阳,所以他们兄弟两个极有可能在半路遭遇不测,你觉得这一路走来,最古怪的地方是哪里?”
“那条有阴兵出没的山谷。”蒋惜惜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俄顷,她面色微变,“大人,您想再去那山谷一趟?”
程牧游面色凝重,“我们先回一趟客栈,今天走的急,没嘱咐掌柜的去照看一下徐子明,他有伤在身,若我们长时间回不来,也断不能没有人照料他。”
蒋惜惜点头,“也好,顺便,我还能将他手里的那枚铜钱借走一用,上次在山谷里时,那铜钱倒是救了我,说不定这次去也能用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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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阳光洒下它在一天中最强烈的光线的时候,蒋惜惜和程牧游也终于到达了阴兵槽,只不过,两人身后还跟着个徐子明,他得知程牧游要再次到山谷中调查时,便执意要跟过来,任凭蒋惜惜怎么劝,他也不肯听,甚至还对两人撂下话:若是不让他去,他便等他们走了之后再偷偷跟过去,总之,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话已至此,程牧游只得让他也跟了过来,于是这一路上,徐子明便将这条山谷的名字以及名字的由来全部告诉了他们。
蒋惜惜听了之后,颇觉诧异,她望着前面那条被日光炙烤的明晃晃的山谷,喟叹一声,“原来这下面埋了三千辽军的白骨,他们死得这样惨,怪不得不能安宁,现在还要出来作祟。”
徐子明跟在后面苦笑,“蒋姑娘,现在这些辽兵只是阴魂不散,终日在山谷中游荡,但却不会伤人,你是不知道,战役刚打完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接话的是程牧游,他看着徐子明,眼中的焦灼显而易见。
徐子明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山谷,脸上覆上一层惶然,“战役结束后,有数人在这阴兵槽里失踪,都是有进无出,不过由于人数少,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后来,有一队押镖的人从此地经过,也就此失去踪影,由于此事涉及的人数和财物很多,这才引起官府的重视,派了衙役前来搜寻,”他咽了口唾沫,“大人,你猜怎么着,他们找了整整一日,终于在山谷里发现了一个不显眼的土包,挖开之后,发现那些失踪的人全被埋在下面,更奇怪的是,他们都是被军队才有的铁蒺藜砸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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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叛徒
蒋惜惜感觉后背一寒,“难道这些人都是被那三千辽兵杀掉的?”
徐子明直直的盯着她,“当然了,这些兵器都是当兵的才有的,寻常人家哪里有那玩意儿。”
“为什么后来这些魂魄不再伤人了呢?”蒋惜惜追问。
“因为有一位高人来到此处,用三昧真火分别封住这三千魂魄的眼鼻口,将他们牢牢封印在地下,被烈焰炙烤,永世无法再出来作恶。”说这话的时候,徐子明的眼神略显的有些呆滞,他的神魂像是被某种东西抓获了,游离于体外,不再属于他自己。
“客死他乡已是悲惨,死后魂魄还要被烈火炙烤,也难怪会无法瞑目,拖着残破的身躯终日在这山谷中游荡。”蒋惜惜轻叹一声。
程牧游晲她一眼,“惜惜,你是在同情他们吗?你可知他们手上沾染着多少我大宋子民的鲜血?又做过多少烧杀掳掠之事?而且,这山谷伏击的恶毒法子本就是辽军想出来的,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甚落入到自己布置好的陷阱中,变成了瓮中之鳖,现在所受的这一切苦难,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蒋惜惜咬了下嘴唇,“是我心软了,不过大人,我还是想不明白,这辽兵伏击我军的计谋是如何被识破的?听徐大哥的意思,我军到这里时显然已经是做足了准备,那就意味着辽军伏击的策略我们提早就知道了,后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而已。”
程牧游摇头,“年长日久,这其中的细节又有几人知晓呢?”
“因为辽军中出了叛徒。”
徐子明突兀的一句话,却把程牧游吓了一跳,“叛徒之说我从未听人提起过,徐大哥,你何出此言?”
徐子明无力的笑了笑,“出了叛徒,于交战双方都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谁又会将这件事大肆宣扬呢,不过大人想想,若非有人提前将消息泄露给宋军,宋军又怎会想出这么个反制之策呢?”
程牧游没有回答,不过蒋惜惜从他的表情就已经看出,他是信了徐子明的一席话,因为他脸上浮起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神情,过了良久,他突然冲徐子明问道,“那个叛徒是谁?”
徐子明嘎嘎的干笑了几声,“我一介平头百姓,只是从别人处多听得了几个话儿,才知道一些内情,至于那叛徒是谁,我又如何知晓呢?不过听说,辽军统帅耶律挞烈因此事大为光火,还将怒气迁怒于人,鞭挞了想出此计的那名将领,那将领更因此事差点丢了性命,不过他命硬,若是当年命丧于这皮鞭之下,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大辽丞相,摄政王李德让了。”
程牧游一怔,“这毒计也是那李德让想出来的?”
“可不是他吗?虽然在这场战役中,他的两个计策都没有得逞,但是却锋芒初露,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