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的喘了几口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盯着下面那几截线头,嘴中喃喃道,“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是你”
回忆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闭上双目,思绪又一次回到三十年前的夏天,那非礼三小姐的登徒子死后,他们家按照风俗,要以刃破其腹,取肠胃涤之,以香药盐矾,五彩缝之;又以尖苇筒刺於皮肤,沥其膏血,且尽,用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再装棺下葬。
当然,这风俗不是汉人的,而是辽人贵族才遵循的葬俗。
徐子明当年也不叫徐子明,他叫萧律,是辽太尉府中的一名帮工。
那日,他听说那男人被破腹之后,肚子里爬出了一段红线,像妖异附体一般,在地上扭来扭去,惊得四下皆落荒而逃。
大家都说,男人是中了邪术,所以才死的这般凄惨,萧律也相信,不过,纵使是邪术,也总得有人驱使,他想起那双眼睛,那双凶狠的被复仇的烈焰吞噬的眼睛,心里惶惶不可终日。即便后来他离开了太尉府,到军队中做了一名兵士,却仍然会想起那个人的双眼,那么黑,那么阴沉,像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暗河,深不可测,阴鸷残暴。
只是这里是辽阳,是大宋的领土,虽然也受战乱所扰,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罢了,那人为何在时隔多年后,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杀人呢?
想到这里,徐子明不禁打了个寒战,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心里却纠结不已:到底要把真相告诉程牧游吗?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必然败露,不告诉他,面对这个未知的敌人,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他的那点私心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他下定决心,不将此事说出。他安慰自己:事到如今,他也只知道是谁在杀人,却不知那人是如何杀人,即便现在说出实情,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还不如提醒程牧游多加小心,不要莽然行事。
如此一想,徐子明心里舒坦了很多,他将白布重新覆在尸体上,蹑手蹑脚的朝院门走去,可是刚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的刮来一阵风,这风刮得又急又猛,将尸体上的白布吹得劈啪作响,更有甚者,白布竟被整个卷起,像暗夜里的幽灵,在空中“哗啦哗啦”的飘了一会儿,用力的砸在地上。
徐子明抬起头,他看到那轮泛着毛边的黄月已经被乌云遮上了,黑云还在持续不断的从远处赶来,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至。
“得快点走,若是被淋湿了,一会儿回去了不好交代。”
想到这里,他拉门便要出去,可是手还未触到门板,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声音很小,走动的却很快,踩在地面上沙沙作响,只有特别小的孩子才能惹出这样的动静。徐子明不敢动,将脸贴在门板上,屏息凝气仔细听着,心里的疑问却越堆越高:这辽阳县衙里面,怎么会有孩子呢,即便有,却又为何深更半夜的出来跑动?
可是声音就那么一阵儿,任凭他如何仔细聆听,也没有再次出现,那个东西像是从门前跑了过去,然后被吸进了黑暗里,就此踪迹全无。
徐子明不敢再耽搁时间,擦擦额头泌出的汗水,推门走出院子,加快脚步跑到墙边,费力的翻身过去,头也不回的朝客栈的方向跑去。若不是走的如此着急,他本应该留意到,空气中的臭味儿越来越重,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罩满了整座县衙。
------------
第二十章 师爷
天还没亮,一个衙役就被尿意憋醒了,他弯腰弓背的冲出房门,一路小跑的朝茅厕冲去。
茅厕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扶着墙摸索着走过去,站到茅坑前面,刚刚解下裤子,却看到靠墙的位置杵着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身上猛地一紧,尿意也被憋回去了,他抖了两下,冲那团黑影大喝一声,“谁?”
没有人回应他,影子也兀自不动,那衙役提着裤腰,呆若木鸡的站立着,一时不知该先过去查看,还是先纾解了自己这燃眉之急。
正在茫然无措,黑影突然顺着墙面慢慢的滑了下去,“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正好从窗户里穿进来,照在黑影上,明晃晃的一片,将他的扭曲的五官完完全全展现出来。
那衙役像被烫到似的朝后跳开,边提裤子便朝外飞奔,声音响彻了整座辽阳县衙,“黄师爷被杀了,黄师爷被杀了。”
***
曲正坤对着黄师爷的尸身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挤出了第一滴眼泪,他夸张的擦擦眼角,嘴里干嚎一声,“黄老弟呀,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这可让我怎么和弟妹交代啊。”
旁边的巧芸忙扶着他坐下,用娟帕在他额头上轻轻擦了擦,“老爷,现在天儿热,您可别伤心过度,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曲正坤紧握椅子的扶手,咬牙道,“这贼人竟如此胆大,竟敢杀到我辽阳县衙来了,这次,我定不会放过他。”
见这对公婆你一唱我一和的演着戏,屋里的几个衙役有些看不过去了,他们走到门口,彼此对视一眼,嘴里小声嘟囔道,“他与这黄师爷一向不睦,现在人死了,反倒哭起丧来了。”
另一个衙役摇头道,“我看呀,多半是被吓得,最近辽阳出了这么多命案,可谁也没想竟然连县衙里都死人了,你看黄师爷的样子,和那卖豆腐的陈老头儿一模一样,都是活活给憋死的,你说,会不会是那凶手到咱们县衙耀武扬威来了。”
“我看多半就是如此,这黄师爷一向为人稳重,从不与他人结仇,怎么会平白无故被杀了呢?”他朝房内一瞟,“你看,如今咱们县太爷是知道怕了,今儿一早,就派了十几个弟兄出去,说是要挨家挨户的排查,什么人都不能放过。”
“嘁,他能不怕吗,昨天还有一具尸体让人给剖开了肚子,肠子什么的的流了一地,你说现在这些贼人,进咱们衙门如入无人之地,我估计咱们这县太爷,也是生怕有一天在睡梦里被人取走了脑袋。”
正说着,里面又传出一阵干嚎,“黄老弟,你一路走好啊,你放心,我定会抓住凶犯,为你报仇,绝不让你含冤九泉啊。”
说完,曲正坤恨恨的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朝外面走出来,冲恭立在门口的两个衙役说道,“备马,我要亲自查,挨家挨户的查,一定要把那凶嫌揪出来,断不能让黄老弟死不瞑目。”
***
蒋惜惜趴在窗口,看着街面上那番沸腾喧闹的景象,摇头冷笑了一声,“大人,衙役们在挨家挨户的搜人呢,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到咱们客栈来了。”
程牧游头也不抬,冲着她和站在一旁的徐子明吩咐道,“沉稳着点,到时候别说走嘴了就行。”
蒋惜惜耸耸肩膀,“果然针不刺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你瞧那曲正坤前几日懒怠的模样,和现在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如今他那师爷去了,看把他给紧张的,”她又朝外伸了伸脖子,“又来了一队人,呦,大人,这次,这位曲县令亲自过来查人了。”
果然,她话音刚刚落下,就有几匹高头大马走到客栈门前停下了,曲正坤在其中一名衙役的搀扶下从马上爬下来,威风的抖了抖官袍,一摇一摆的踏上了客栈的台阶。
未几,外面就响起了咚咚的砸门声,力道之大,仿佛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出来他们是公家。
蒋惜惜翻了个白眼,走上去一把将门拉开,看到曲正坤挺着个肚子进来,她做出一副殷勤模样,“县令老爷,难道难道是我表叔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曲正坤看到是他们三个,脸上颇显得有些没好气,“这不是正查着吗?官府的人都忙成这样了,你们几个就不要再追问了,耐心在客栈里等着,有了消息,我自会派人来通知你们。”
说完,他淡淡瞟了几人一眼,背手转身就要离开,谁知还未走出屋门,却被身后的程牧游叫住了,他不耐烦的回头,“还有什么事?”
程牧游冲他恭敬的行礼,“大人,昨日我突然想起一事,本想今天到县衙禀报大人,现在既然大人亲自来了,便索性在这里将它说出来。”
曲正坤拍拍袖子上的灰尘,不满的瞥了他一眼,“有事快说,后面还有好多家要排查。”
程牧游朝前倾了倾身子,“我那表叔年轻时曾经当过兵,昨日我无意中听到他人说,那卖豆腐的陈老头儿也当过兵,不知道他们二人的死是否与这个经历有所关联呢?”
曲正坤抓着脖后颈,“你是说那凶手专杀当过兵的人?”
程牧游陪着笑,“这我可不知道了,这些都是小人胡乱猜测的罢了,还要烦请大人明察了。”
“好了好了,你说的这件事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查个明白的。”曲正坤不耐烦的冲他摆摆手,带着身后的衙役离开了。
一直到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了,蒋惜惜才冲程牧游小声问道,“大人,您刚才为何将话说的如此隐晦?为何不直接问他,那黄师爷是否在军队里面待过?”
“大人一方面是为了自保,不能把事情说的太通透,另一方面,他只是在提醒那个傻子县令,让他找到这几起命案的关联,好去将案件彻查清楚。”一直沉默的徐子明终于开了口,说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
第二十一章 汤
黑漆漆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都透不出来。
夜雾袭来,仲夏的夜晚倒多了些许凉意,可是这点凉,对于两个提着小心急匆匆赶路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们走几步便回头看一下,身上不时被冷不丁窜出来的夜猫子吓出一层薄汗,所以在终于来到黄家门外时,夜行衣几乎已经湿透了。
程牧游和蒋惜惜脱下外面罩着的黑衫,略定了定神后,在那扇破旧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谁?”屋里的声音虚弱中透着警惕。
于是蒋惜惜在程牧游的示意下上前一步,“黄家大嫂,我们是刘成茂的亲人,这次冒昧过来,是想与您互通下案情的有无,以便于府衙破案。”
里面没了动静,但只过了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一张布满了泪痕的脸从里面探出来,“两位请进,大家都同病相怜,就不要再拘礼数了,进来坐吧。”
两人对视一眼,认定这黄家大嫂是个容易说话的人,便知道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没错,那黄师爷厚道,所以一直与曲正坤不睦,这次他的死之所以让辽阳县衙兴师动众,只不过是曲正坤害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罢了。
程牧游心里略略放心了一点,同蒋惜惜一同走进黄家屋内,看到里面只布置好了灵堂却没有停灵,便小声问道,“黄师爷他还在县衙中?”
黄家嫂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点点头,“曲大人说案子还未查清楚,所以人现在还不能回家”旋即,她又将头抬起,“我家官人为人敦厚,我也从未听闻他同人结仇,我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对他下的狠手,不知道你们那边是否有些头绪了呢?”
程牧游稍稍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冒昧多问一句,不知黄师爷是否当过兵?”
黄家嫂子面色一滞,“我家官人确实参过兵打过仗,不过,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难道和今日之事竟有关联?”
听到这句话,两人心中已然笃定了那个猜测,看来这几起发生在辽阳县的命案,果然与三十年前的那场战役脱不了干系。
黄家嫂子见他们神色肃然,连忙追问道,“两位是不是已经知道杀死我家老爷的凶手是谁了?还望几位有话直说,莫要隐瞒。”
程牧游直视着她焦虑的脸庞,“现在事态尚未分明,我们也只是猜测此事与那场战役有关系,凶手的身份委实还不清楚。且敌在暗我们在明,还望您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今晚之事,其它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办吧。”
他的声音沉着且冷静,所以即使是第一次见面,黄家大嫂却莫名对他生出一股信任,这信任,远高于辽阳县衙的那位曲正坤,虽然白天他竖着三根指头对天起誓,要帮她官人报仇,可是她却是没报什么希望的。因此,看着眼前这三人,她那一直游离在身体之外的灵魂终于归了位,心中也多了些许踏实,虽然她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相公的死和宋辽之战究竟有何关系。
心中正五味杂陈,那年轻人忽然又问了一句,“黄大嫂,辽阳县中是否还有参加过那场战役的人?”
黄家大嫂一怔,“那些士兵们也都是五湖四海来的,打完仗后也基本都回家了,有一些辽阳本地的当然还是留了下来,算起来,也并没有几人”她瞪大眼睛,“刘家、陈家这么说来,还真与当年的事有关?”
“黄大嫂,除了这三家,还有其他人吗?事关生死,还请您仔细回想。”程牧游见她颇有惊惶之态,忙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有,当然有,相公与刘陈两家来往并不密切,可是,他却有两个至交好友,彼此之间可是一同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情谊。”
***
“吱呀。”
木门又一次被推开了,月牙看着窗外的天,虽然还没有亮,但是已经能隐隐看到夜色在变得稀薄,很快,启明星就会升起,带走漫长的黑夜。
嗯,很准时,每天都是这个时候,一刻不早一刻不晚。
那道熟悉的黑影立在门边,静静的看了月牙一会儿,踏过门槛走到她身边,一把扯开她嘴中的布团,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将手里的那碗羹汤一勺一勺的喂进月牙的口中。
汤还是热乎的,味道很美味,那人也喂得很慢,及其耐心,一点也不焦急,等她咽下一口,再喂下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