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腾”的站起身,眼睛扫向梳妆台的桌面,只那么一眼,便觉得身体上所有的毛孔都收紧了,血液像冻成了冰,将五脏六腑浸的冰凉:梳妆台上,爬满了红线,一条条扭动翻转,就像是雨后的蚯蚓,在庆祝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
看到眼前如此诡异的一幕,程牧游的双脚像是被粘到地板上,一动都动弹不得,他脑中一时挤进了千百个念头,只是它们全都交杂在一起,让他根本无法从中分辨出真相来。
好在这时,门轻轻的被推开了,徐子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焦急的冲里面说到,“大人,时间已经到了,再不走,被人发现就不得了了。”
程牧游如梦方醒,转身朝门外退去,来到门口,又一次望向梳妆台,他看到那些红线有些已经扭动着从台面上滚到地上,纠缠在一起,像是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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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程牧游说完他的所见所闻,蒋惜惜惊得差点把杯子扔到地上,过了很久,她才瞿然道,“大人的意思,那曲正坤纳的新姨娘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凶徒?”
程牧游还未答话,右耳便从凳子上蹦下来,“大人,那咱们还等什么?这辽阳县衙现在都蛇鼠一窝了,还指望他们破案不成?咱们索性杀进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程牧游看了右耳一眼,“若曲正坤并不知道与自己同枕而眠之人的真实面目呢?若她的秘密只是偶尔被我发现了呢?”
右耳抓抓脑袋,“那就更好办了,咱们就将她的秘密告诉那曲正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他还要袒护自家的婆娘不成?更何况,他也害怕哪天被泥人堵住口鼻,死在床榻上吧。”
它这番话说得倒不无道理,可是程牧游仍然面带疑虑,迟迟都没有点头。
徐子明看在眼中,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人难道还对今日之事有所疑虑?”
程牧游赞许的看他一眼,“眼见不一定为实,虽然红线出现在她的房里,但此物也未必就属于她,我们还缺乏更确凿的证据。”
“那大人准备怎么办?”
“既然她疑点最大,那我们这几天就紧盯着她,是人是鬼,相信总会有个分晓。”他转头望向蒋惜惜,“你一会儿到胡贵成家去,那日黄大嫂说他到外县去了,这几日就会回来,你到了那里,向他讲明来意,把黄家和洪家的事情对他说明白,这几日都不要离开他半步,他是五人中剩下的最后一人,无论如何要保全他的性命,绝不可再出任何差池。”
蒋惜惜深呼一口气,面色凝重的抱拳称是,刚直起身子,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上面放着一道符纸,纸上用朱砂画着她看不懂的几个符号。
“拿好了,若是那泥人再出现,你就将它烧了,危急时刻能护你周全。”
右耳在一旁嘿嘿的笑,眉目纯净,就像个没有一点心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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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跟踪
三人在辽阳县衙附近一连守了四天,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些天,那巧芸也出来过几次,可是她不是去裁缝铺做衣裳,便是去购置水粉胭脂,除了每次都是阵仗极大的轿接轿送外,倒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倒是辛苦了程牧游等人,这几天正是暑伏,天空没有一丝云、一点风,太阳像面明汪汪的镜子,把地面烤的快要化掉了,连知了都被晒得蔫了,只偶尔在枝头发出几点破碎的叫声。
可是程牧游他们却不得不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躲在县衙旁边的一座破房里面,房子没有顶,太阳直照下来,把它活脱脱晒成了一个火炉,里面的人便成了那炉中的烤肉,脸孔黑里透着红,脖子晒退了皮,被汗水滚过,便是一阵针扎般的疼。
右耳当然比其他两人更热上几分,他身上的那层银毛就像是一件上等的貂绒大袄,不仅吸热还不易散热,捂在身上,让它能感受到的只有“销魂”二字。
所以即便现在快到了傍晚,太阳已经开始慢慢收起自己的余晖,它身上落下的汗还是在地上浸出了一个小小的水圈儿,虽然很快被太阳晒干了,可是程牧游还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从腰间取下水囊想递给右耳,用手摇了摇,却发现里面的水早已被喝完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徐子明端着个破了一角的木桶猫着腰钻进屋内,冲他说道,“大人,趁着这井水还凉,您和这小兄弟赶紧喝一些,再擦把脸。”
“你自己呢?”看他跑的满头是汗,程牧游有些心疼。
“我刚才已经在井边喝过了。”徐子明边说一边将木桶放在地上,右手下意识的揉了揉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冲程牧游绽出一个再憨厚不过的笑。
右耳已经热到极点,看到那桶水,扑过去两手捧着水朝嘴巴里送,“咕咚咕咚”喝掉大半桶,才想起程牧游,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木桶朝他身边挪了挪,“大人,您也喝,小心别热到了。”
程牧游把剩下的那些水装到水囊中,“留着吧,还不知道要守多久,说不定还会用的上。”说完,他又看了徐子明一眼,“徐大哥,刚才搬着木桶走了那么久,你的手是不是有些不适?”
徐子明赶紧摇头,“不碍事,不碍事,哪就能这么娇气了,而且这些天有大人照顾,我这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了,现在莫说干点苦力活,就是让我行军打仗,也不在话下。”
右耳喝足了水,心情好了不少,他嬉皮笑脸的接过话,“行军打仗?徐大哥年轻时想必在军队里也是个勇猛的,以一敌三应该是不在话下吧。”
这话像是当头一棒,徐子明登时便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说道,“小小兄弟,你说什么呢,我可是从未在军队里待过”
右耳眨巴眨巴眼睛,口中不解道,“可是你缺了的这两根指头,难道不是被弓箭射下来的吗?”
若他刚才那句话是大棒,那现在这句话可就是陨石坠落了,徐子明浑身上下像是被冻住了,只一双眼睛还会动,现在,他的眼神落在程牧游脸上,躲躲闪闪,阴晴不定,心里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程牧游缓缓抬起头,与徐子明对视一眼,旋即又看向右耳,脸上的神色极为轻松,“哪里会是箭伤,他那是做农活时被镰刀所伤,右耳,也有你看走眼的时候。”
右耳刚要反驳,却突然住了口,他想起临行前晏娘嘱托的话:凡事看破不说破,看透不点透,世间之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于是咧嘴一笑,“是我看错了,不过徐大哥,宋辽双方确实在这里打过一场恶仗,听说那场战事异常激烈,辽军甚至还召唤出了两头凶兽,差点破了宋军最后一道防线。”
徐子明大惊过后,心里正在庆幸,现在听到右耳这么问,顿时来了精神,将说与程牧游他们的话又向右耳复述了一遍,末了,他摇头喟叹道,“也不知道那位青衣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以一敌二,顷刻间要了那两头凶兽的性命,现在若是他还在这里,恐怕我们也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他真的这般厉害?”右耳嘴上这么问,脸颊却浮上一层得意之色,似是想听徐子明再多夸那人几句。
徐子明如了他的愿:“我虽未亲眼看见,但是听人讲,他摇着蒲扇走进乱石堆中,淡定自若,如闲庭信步,那样的气度、那样的胆识,可不是如天神下凡一般。”
右耳满意的点点头,眼睛眯起,“是了,看来她这次倒是没有说大话唬我。”
徐子明一愣,“小兄弟,你在说什么?”
右耳刚要掩饰过去,却看见辽阳县衙的偏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闪了出来,左右看了几下,移步向西北方走去。
几人压低身子,彼此对望了一眼,猫着腰跑出破房,悄悄的跟在那个人影后面,尾随着她一路向前。
从县衙里出来的正是那曲正坤的二太太巧芸,只不过这次,她没像以往那样乘轿出门,身边甚至连丫鬟都没带,而且这一路,她都走的极为小心,走上几步,便回头看看,仿佛生怕有人跟着自己。
程牧游几人不敢跟的太近,一路上东躲西藏,有几次,还差点把人跟丢了,好在太阳已经渐渐西落,天光越来越暗,巧芸也慢慢放松了警惕,不再时时回头观望,所以一路走来虽然惊险万状,却仍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疾步走在前方。
只不过,她走的未免也太远了些。
程牧游看着巧芸出了城门,朝西边走去,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暮色中,大山的黑影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潜伏在暗处,似是准备随时发起进攻一般。可是巧芸却毫不畏惧,兀自朝着那座黑黢黢的大山快步走去,脚步坚定,不知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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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蛇语者
“大人,她她莫非是要去”徐子明的话卡在嗓子里,半天都没敢说出那三个字。
“阴兵槽。”程牧游看着前面那个在黑暗中快速前行的背影,以及她手上挽着的竹篮,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右耳摸着下巴,“看来为了掩人耳目,她消停了几日,这不,终于按奈不住,准备出招了。”身后那只常人看不见的大尾巴甩来甩去,银毛根根立起,它眼中露出点点荧光,“咱们今晚就将她擒获,再将她扔到那县令老儿跟前,去向他讨要个说法去。”
程牧游还是盯着巧芸拎在手里的竹篮,“切莫大意,我怀疑那篮中装着的就是她脂粉盒中的红线,这东西古怪的很,咱们几个要加倍小心,切不可出了差池。”
右耳嘻嘻笑,“大人,有姑娘的符纸在,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区区一点邪术罢了,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徐子明疑道,“总听你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让你如此推重崇敬?”
右耳笑得露出两颗獠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能打怪,能伏妖,略懂的些奇门道法罢了。”
“少说一点,她还伶牙俐齿,打嘴仗从来不落下风。”程牧游在一旁淡淡的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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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温度一向比山外要低上不少,可是就算再低,却也不会在三伏天将人冻得直打哆嗦。
可是现在的阴兵槽,却打破了程牧游对常识的认知,因为它竟然飘起了雪,雪花不大,如碎盐似的从天落下,在山谷中山石上铺满了一层银亮的冰晶。
徐子明费了半天功夫,才勉强让自己的上下牙床不再打架了,他看着光着膀子一脸兴奋的右耳,“小兄弟,你不冷啊,还将衣服添给我和大人。”
右耳的眼睛在黑暗中亮闪闪的,偶尔闪过一点绿光,惊得徐子明浑身一个激灵,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它指着山谷里跪着的巧芸,“我不冷,不过你看,她也不冷,她跪在那里有半个时辰了,一动未动,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程牧游轻声说道,“辽人崇山,尤其崇拜木叶山和黑山。木叶山是他们的发祥地,那里有辽人的祖庙和始祖的神像。因此,木叶山在契丹人心目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同样,在辽人心目中,黑山是他们魂魄归宿的地方。每年冬至,五京各地都要进献数万计的纸人、纸马来山中祭祀。民间对黑山也非常敬畏,不是祭祀的时候,没人敢进入山内,因为山的崇高地位,祭山仪就成为契丹人非常重要而神圣的仪式。”
右耳抓了抓鬓角的乱毛,“可这里也不是黑山啊。”
“虽不是黑山,却埋了三千辽兵的遗骨,进到山谷,当然也是要行祭山之仪,你看她口中絮絮叨叨了多时,应该就是在读祭辞。”
“如此说来,这女人真的是辽人,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这辽阳县,就是为了给三千辽兵复仇。”右耳摇头叹道。
“我也是那日在县衙里听那几个小丫鬟说,这巧芸极爱乳饼奶茶,所以才怀疑到她头上了,没想到她屋里一寻,果然是有所发现。”
正说着,只见那巧芸毕恭毕敬的伏地跪拜,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恭敬的磕了三个头,而后,她将篮子上的白布掀开,手在里面掏了几下,抓了一把红线出来,约摸有二三十根,被她攥在手掌中,拼命扭动着身子,似是不甘被人束缚。
巧芸口中“嘶”了几声,那些红线慢慢停止了扭动,软塌塌的搭垂下来,像是与普通的红线并无二致。
“她刚才说的是什么?”右耳的脸皱成一团,不解的望着那个背影。
“蛇语。”程牧游的眉宇间笼罩上一层愁云。
“蛇语?”
“最著名的契丹巫师,就是大辽建国前的大巫师神速姑,虽然史书对神速姑的记载语焉不详,但她却是一位影响了契丹族历史的人物。据史书里说,她能听懂蛇语,能与山中的蛇类交流。当年耶律阿保机要称帝立国,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部落中早已确立的传位制度。为打破传统,阿保机便与在部落中有一定威信的大巫师神速姑达成契约,寻求她的帮助,而神速姑也正需要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影响力和威信,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后面发生了什么?”右耳忍不住追问。
“有一天,阿保机的哥哥铎骨札突然对部落中的人说,他在大帐中听到了蛇鸣。于是能听懂蛇语的大巫师神速姑也就有了用武之地,神速姑告诉大家,这条蛇说它蛇穴旁边的大树中藏有大量的金子,于是部落里的人按照她的指示,真的在大树的树洞中找到了金子。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发现是吉兆,而吉兆正应该属于作为部落首领的阿保机,于是阿保机就用这些金子做了一条金带,起名为龙锡金带。大家都认为,这龙锡金带是上天赐予给契丹族的圣物,是神灵的安排,而能够得到神灵青睐的人自然也是天选之人。所以耶律阿保机便当仁不让的继续做他的部落首领,而不用将这一位子传给他人。同时,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所以阿保机趁此机会以神祇的名义化家为国,彻底推翻世选制度,称大圣大明天皇帝。神速姑作为天意的传达者,在部落中的影响力也迅速扩张,拥有了极高的号召力,她自己亦被称为‘知蛇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