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碗汤都喝完了,月牙乖巧的张大嘴巴,等着那团布重新被塞进自己的口中。
可是今天,事情却有些反常,布团没有塞过来,那人就这么抱着她,仰脸望向窗外那颗刚刚升起的明星。
“你怎么了?”月牙说出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由于嘴巴长时间被堵着,她的声音很嘶哑,嘶哑的她自己几乎都不认得了。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月牙觉得脖后一凉,一滴泪砸到她的脖子上,她吃了一惊,刚想回头,却被那人按住头顶,“塔不烟,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没忘记,从来也不敢忘记。”
月牙愣住了:塔不烟?这名字好生奇怪,听着倒不像汉人的名字。
“我叫月牙,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她犹豫着说出这句话,听背后久久都没有动静,她笑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月牙吗?我爹说,在娘胎里时我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我娘生我生了整整三天,我就是死活不愿意出来,后来终于折腾够了,我才在三个接生婆的拉扯下从我娘肚子里出来了,爹说,看到我白白胖胖的模样,他终于松了口气,一抬头,便瞅见房檐上挂着一弯新月,极白极美,所以呀,就给我起名叫月牙了。对了,我爹为了我,还在家里建了座亭子,叫瞻月亭,意寓着一抬头便可看到月亮,他这么个粗人,取名字倒是文雅,你说好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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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泥人
过了许久,身后那个人才终于开了口,“你爹倒是疼你。”
月牙嘿嘿笑,“我上头有三个哥哥,我爹快四十了,才得了我这一个女儿,自然是捧在手心当宝贝的。他总说,我那三个兄长迟早是要分家出去的,只有我,要一直留在他身边,他是断断舍不得我离开家的。”说到这里,月牙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能送我回家吗?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对我也是很好的,只是我离家这么些天,爹他们肯定急疯了,现在不定怎么找我呢。”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布团被重新塞进月牙的嘴巴里。
“他们不会找你的。”
丢下这句话,那人走向门外,大门,又一次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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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渐渐散去,洪大川看着山谷中狼藉的景象,脚步竟然滞住了,迟迟不敢朝前踏进一步。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十六岁起,他就随军南征北战,什么惨烈的景况没有见识过,只不过,现在呈现在眼前的,绝不是战场上常见的交战过后的景象,而是一场屠杀。
敌在明我在暗,一场箭雨过后,那三千辽兵早已无任何还手之力,趁那时再攻进去,可不是屠杀又是什么?
如今在洪大川面前的,是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和无数狰狞的面孔,有的人,眼睛尚未闭上,眼底死气一片,却仍露出不甘心的光。
“都到处走走,看看是否还有活口留下,将军说了,一个活的都不能留。”
背后的声音在催促着他,洪大川于是强迫自己走进山谷,朝那些横七竖八铺了一地的辽军走去。
终于,他看到了一具小小的身躯,他应该还不到十六岁,身子骨尚未长成,一看就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他拼命保持着不动,可是断掉的那只胳膊却是他最大的阻碍,疼痛让他忍不住阵阵的打着冷战,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仍然无法抗拒身体自然的反应。
他也看到了洪大川,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他突然大喊一声,说出一连串洪大川听不懂的话。
“大川,还不动手,愣着干什么?”
身后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洪大川哆嗦着拔出长刀,寒光一闪,一切都结束了,只是那双眼睛,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睛,却终究是没有闭上。它们在今后的几十年中,还时不时折磨着他,让他背负了一辈子的枷锁。
今晚,洪大川又一次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从噩梦中醒来,他的衣衫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又黏又湿,手指都紧张的蜷缩起来,死死的抠住床板。他警惕的盯着周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仿佛黑暗中隐藏着那个一直跟了他多年的心魔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坐在家里的床榻上,而非在那个尸横遍野的山谷里,可是这个发现却并没有让他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反而令他愈加警醒,轻轻的不发出一点声音的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匕首,紧紧的握在手心。
黄和忠死了,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是生死至交,可是,前日他就这么去了,去的如此离奇,和刘陈两人的死法一样。整个辽阳镇上,参加过当年那场战役的也就只有五人,现在其中三个人都已经被杀害了,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头上?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一双机警过人的眼睛扫向床边,试图从浓重的夜色中分辨出些什么来。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床尾处一道黑影闪过,个头不大,速度却极快,带来一阵微风,将洪大川散乱的发丝吹得向后飘起。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将身子尽量伏低,警惕的在黑暗中观望。
“沙沙沙沙”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可是这次,它换了位置,来到了洪大川的身后。
身后?
他明明脚后跟贴着墙面,那东西又怎么可能在自己身后呢?
洪大川心里一惊,汗毛根根炸起,好在身体却还没忘记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灵活,就势在地上一滚,呈半蹲伏击状正对着墙面,仰头朝黑漆漆的墙影望去。
可是不看倒好,一看,他彻底呆住了,本就紧绷的身子竟然僵住了,一动都动弹不得。
墙上面,立着个小小的人影,身长也就只有成人的半个胳膊一般,又瘦又小,与其说像个孩子,倒不如说它更像只猴子。
因为,它就这么踩着墙面站立着,身体正正横在洪大川的上方,一双不会动弹的眼睛直溜溜的瞅着他,没有牙齿的嘴巴微微提起,裂开一个及其诡异的笑。
它定定的看了洪大川一会儿,突然顺着墙面走了下来,身体和地面平行,它却走得极稳,脚步踩在墙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疾不徐的朝下面那个呆若木鸡男人走去。
终于,它来到和洪大川近在咫尺的地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指头肚的距离,彼此凝视着对方。
没了黑暗的阻隔,洪大川终于分辨出它是什么了,那个几乎贴到自己脸上的东西,原来竟是一个泥人,一个被捏的惟妙惟肖的泥人。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未曾像现在这般害怕过,战场上的厮杀虽然惨烈,但是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却明显更胜一筹,它就像一条没有温度的毒蛇,在一点点的搅缠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里面的每一滴热度都压榨出来。
好在,洪大川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晕掉,在最后一刻,他一脚踢翻了早早摆放在床边的铜盆,铜盆发出“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响亮。
“原来那姑娘说的是对的,人紧张到极点,是会发不出声音的。”
洪大川看着大门从外面被踹开,两道人影拿着长剑冲他跑来时,心中想到的竟然是蒋惜惜对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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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帮手
墙上的泥人见两人突然闯进,竟“哧溜”一声从墙面上滑了下来,猛跑几步蹿上桌子,一头扑向窗外。程牧游和蒋惜惜俱是一愣,随即转头追了过去,可是刚跑出几步,又听到屋内“咣当”一声,紧接着,洪大川惊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还有还有一只”
程牧游横了蒋惜惜一眼,“你进去帮忙,我追出去。”
蒋惜惜得令朝屋里跑去,程牧游则飞身冲出院门,沿着高低不平的小径一路紧追不舍,他隐约看到前面那个姜黄色身影在草丛中忽隐忽现,它个头不大,跑起来却是飞快,像一只在黑暗中穿梭的鼠类。
正担心会追它不上,旁边的岔路中突然跃出一道人影,那人手握一把利刃,在暗夜中划出一条白光,顷刻间已将泥人的脑袋削了下来。
身首分离,那颗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程牧游脚边不动了,它脸蛋朝上,嘴角还保持着上挑的模样,冲盯着它的两人露出一个神秘且冷淡的微笑。
程牧游轻轻喟叹一声,侧脸看向旁边,“徐大哥,不是让你在客栈好生养伤吗,怎么还是跟过来了。”
徐子明擦擦头上的汗,“我的伤事小,大人安危事大,子明这条命是大人救下的,它早已经属于大人了。”说罢,他弯腰捡起泥人的头颅,皱眉嘟囔道,“这么一个小小的泥人,到底是如何杀人的呢?”
程牧游伸手将那颗头接过来,仔细打量,“所有人都是窒息而亡,难道”
话还没有说完,那颗圆溜溜的泥头突然从他手心跳将起来,疯了似的扑向他的口鼻,瞬间将他的鼻孔和嘴巴封上。程牧游只觉的一阵憋闷,再也吸不进半点空气,他拼命将手指伸进嘴中,想将里面的泥巴抠出来,可是,那些泥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刹时已化作几道泥流,顺着他的气管食道朝下溢去,填满了他每一点可以呼吸的空间。
终于,程牧游再也无力挣扎,他瞪大双目倒在地上,两手死命抠着自己的脖颈,将白皙的皮肤抓出一道道血痕。
现如今,他终于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要如他们一样,死于这些泥人的手中。
胸口的憋爆感渐渐消失,程牧游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榨干净了,他的双手无力的从脖颈上滑落,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弥留之际,他只能听到徐子明惊惶的呼救声,他拼命摇晃这自己的身体,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瞬间,程牧游脑中闪过一道白光:这是个陷阱,它们早已知道我要到洪家来,所以便故意设计引我出来,只是,这些泥人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它们的目标会是我?
还没将这件事想明白,身体忽然被当空拎了起来,恍惚中,他感觉到眼前红光一闪,旋即一个灼烫的东西被塞入自己的口中,烧得他的上颚刹时起了一圈水泡,口腔中也溢满了一股焦糊气。
耳边传来徐子明惊恐的声音,“你要做什么?你要对大人做什么?”
“若想他活,就乖乖的在一边等着,我的耳朵都要被你喊穿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程牧游的心在刹那间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果然,喉管胸前堵着的泥流竟然开始朝上翻涌,终于,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呕意,弯下腰身,伏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将那些带着浓烈的腥臭味的泥土全部吐出,吐到最后,还是觉的嗓子里卡着个东西,于是只能将手伸进嘴中,用力将那东西扯了出来。
那是一根红线,虽然还不到半尺长,却在他的手心里扭动蜿蜒,还时不时将一端扬得高高的,就像是一条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毒蛇。
程牧游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惊魂未定的看着那条红线,转头望向旁边那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右耳,这是什么东西?”
右耳眨眨眼睛,提起红线在两指中间搓了搓,额头中心那只旁人看不到的灵眼缓缓的张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这根尚在挣扎的红线。
俄顷,灵眼重新合上,他将红线掷在地上,鞋子在上面轻轻一碾,将它碾成碎末,这才重新望向程牧游,“大人,有人在这红线上施了邪术,并以此线操控那些泥人来行凶杀人。”
“邪术,”程牧游低声说出这两个字,眼底忽然浮上一层亮光,“这就对了,其实刘家那些人并非是被塘底的淤泥憋死的,他们同陈黄两人一样,都是被泥人钻进口鼻窒息而死的,只不过,凶手将刘家人全部扔进了荷塘中,才使我们误以为他们是被淤泥闷死的。”
“可是大人,据您所讲,那陈黄二人的口鼻中皆没有泥土的痕迹呀。”徐子明还是不解。
右耳在一旁摇头叹气,“傻子,你看看地上,可还有那泥人的踪迹?”
听他这般说,程牧游和徐子明同时低下头,这才发现刚才那摊泥已经凭空消失掉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程牧游面色一变,他看向右耳,“到底是何人,能使出这等邪术,瞬间即可杀人于无形?”
右耳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了,临行前,姑娘只交给我几道符纸,说是若遇险情,便烧一道来用,方才我见大人差点被那黄泥憋死,便烧了道符纸塞进您嘴巴里,这才将泥流引出。”
程牧游这才觉察到嘴巴里的灼痛感,不过这点痛和方才差点窒息而亡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再加上右耳提起晏娘,顿时让他焦灼的心中溢进一抹清凉,心情也变的好了一些。他扬眉问道,“是你家姑娘让你过来的?”
右耳点头,”姑娘她去了汴梁,临行前告诉我,若是十日内不见你们回来,一定要到辽阳来寻你们。”
“看来她早知道这辽阳县云谲波诡,所以才让你过来协助我们,不过,”程牧游微微将头扬起,“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泥人的目标会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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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鸣冤
右耳抓抓脖后颈,嘴里嘟囔道,“我家姑娘常说,知人之过多则必死,大人,您是不是无意中搅乱了这一池浊水,只是自己还未曾发觉呢?”
程牧游脸色突变,嘴唇哆嗦了几下,轻声说道,“竟是我大意了,今日县衙的人来客栈的时候,我将刘陈两人参军之事告之他们,只是为了提醒他们加强防范,没想,今晚就出了这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