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点头,“无事便好,现在诸事已经分明,只是,”他叹了口气,“他们几人还是没有找到。”
“大人是指史飞史今和月牙?”蒋惜惜眉间笼上一层忧愁,“虽大人心是好的,可是那小姑娘多半凶多吉少,至于史飞他们,”她咬了咬嘴唇,“与那些泥人交手之后,我心里便极不痛快,我怕他们,怕他们”
她说不下去了,手背在眼角猛擦了几下,倔强的昂着脖子看向屋外。
见状,刘叙樘缓步走上来,递过去一块手帕,“都是我不好,见那巧芸逃的飞快,情急之下便砍下了她的脑袋。”
程牧游冲他摇摇头,“此事又怎能怪你,若不是贤弟,那巧芸还不知道要跑到哪里,辽阳县的事情又怎会这么容易便得到解决。”
蒋惜惜怕刘叙樘多心,忙用帕子擦擦眼睛,冲他莞尔一笑,“刘大人,明日起,我会将整个辽阳县挨家挨户搜寻一遍,大人可否愿意派一些人手,协助我搜城?”
刘叙樘看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睛,“定当尽心竭力为姑娘效劳。”
一连劳累了几天,程牧游现在已经是身心俱乏,所以,一来到曲正坤为他备下的房间,便迫不及待的走到床榻旁边,身体一沉,和衣躺倒。可是,眼皮子还未合上,外面就传来了极轻的几声敲门声,跟在后面的是徐子明透着强烈不安的声音,“大人,我有些事想给您说说。”
纵使已经乏到极点,纵使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程牧游还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走过去将门打开,示意徐子明进来。可是,在看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时,程牧游的心还是软了,身上的疲累也一点点的消失不见,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如今正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和痛苦。虽然他看起来块头不小,坚毅果敢,实则却比大多数人都要脆弱。是啊,明明是辽人,却不能回到故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敌人的疆土上苟且存活,怎能不时时警惕、处处小心,更别说在夜半无人之时,思乡之情会将他反复折磨,啃噬得体无全肤,令他永生无法品尝快乐的滋味儿。
所以,看到徐子明在自己面前重重的跪下,准备磕头认罪的时候,他便一把将他拽起,柔声劝慰道,“徐大哥,有些事你不说,我不说,我们是可以将它藏一辈子的。且你我之间,互有救命之恩,所以国仇家恨,在我们这里全部都可以置之度外了。”
徐子明一怔,“大人,您知道,您早就知道我是辽人?”
“第一次经过阴兵槽时,你点着了涂了脂油的清宁通宝,救下惜惜一命,那时,我便想到了你是辽人,因为以火来祭祀亡者,本就是契丹的习俗。至于后面发生的种种,不过是进一步验证了你的身份。”
徐子明泪目圆睁,“那大人为何为何还愿意信我?为何还要替我疗伤?我是异族,是敌国之人,大人为什么”
程牧游见他情绪不稳,忙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头暖暖一笑,“你宁愿冒着被识破身份的危险,也要救惜惜一命,这一片忠心赤胆,我又怎会体味不到,所以又怎会因为你的血统而将你赶走?其后的日子,你更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一寸丹心,你现在与我,已是可以以命相交的挚友,在我这里,你就是徐子明,只是徐子明,其它的,我根本不在乎。”
听完他这一席话,徐子明喉头滚动了几下,多日来的仓皇和无助在此时化成两道滚烫的泪水,从眼眶中汩汩落下,他低咽了几声,“大人对我这般信任,可是,我却瞒了大人许多要事,现在两位史大人还没有下落,若是他们有事,我我又怎对得起大人的恩情。”
听他话里有话,程牧游忙上前一步,蹙眉问道,“徐大哥,难道这辽阳县中还隐藏着什么我没发觉的秘密不成?”
------------
第三十三章 往事
徐子明将眼泪抹掉,“确实还有一事,大人尚不知晓,只是我也不知此事是否关系重大。”
“到底是何事?”程牧游的声音又促又短。
“大人可否还记得我讲过的太尉府三小姐与韩公子的故事?”
“我记得,你还曾怀疑那韩公子就是幕后真凶。”
徐子明的脸上笼上一层寒霜,“我骗了大人,其实韩公子并不姓韩,他汉人的名字叫李德让,正是现在辽国统领大权的楚国公,而三小姐,就是辽国太后萧婥。”注:未免和真实人物撞名,作者在这里改了两位的名字。
程牧游大惊失色,“所以你当年是萧家的一名帮工?”
徐子明重重点头,“我本名叫萧律,是太尉府也就是萧太后母家的帮工,后来由于朝廷需要用兵,便随军出征,参加了宋辽之间的第一场战役,”他吞了口唾沫,“大人,阴兵槽一战,我也在场,我本该同那三千兵士一起葬身于阴兵槽,可是一场箭雨过后,我只伤了手,身体其它部位并无大碍,听到宋军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我怕了,丢下自己的战友仓皇逃命。幸运的是,我被一户人家收留,养伤调息,可是伤好之后,我却不能再回故土,因我是逃兵,回去之后只有死路一条。幸运的是,那家人同情我的际遇,将我收为养子。我从此便在河间生活下来,以汉人的身份,娶妻生子。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大人俱已知道了。只是若非昨日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此事背后是李德让在作祟,因为那欺侮三小姐的登徒子的腹中,也有一段红线,可是现在看来,会使这种邪术的还不止李德让一人,那巧芸,竟也是个蛇语者。”
“李德让”程牧游念出这三个字,“堂堂大辽楚国公,应该不会为了给战死的兵士们报仇而亲自来到大宋吧,除非这件事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这只是我的猜想罢了,巧芸已死,虽然我们怀疑她是报复杀人,却也找不出更确实的证据了,只是可惜了史大人他们,到现在还踪迹全无。”徐子明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程牧游望向门外,“明日,惜惜会带人全面搜查辽阳县城,若是还找不到人,恐怕”他目光深邃,里面是无尽的哀愁。
青纱帐外,一个丫鬟正轻轻摇动着手里的羽毛扇,驱散走室内烦热的暑气。她摇扇摇得过于专注,既怕风不够带不来凉意,又怕风大了惊了帐中人的美梦,全然没注意到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太后睡了?”那人轻声吐出这四个字。
闻言,小丫鬟惊了一跳,扇子都掉在地上,道了声“奴婢该死”,转身要跪,却被那人抬手阻止了,“别吵醒母后,等她醒了,告诉她我来请过安了。”
言闭,他便走出寝殿,小丫鬟捡起扇子,望向纱帐内那个侧卧的背影,心里嘀咕道:太后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方才这么大动静都没将她吵醒,也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青纱飞扬,好似那人飘摆的衣袍,上面隐着一股暗香,和她见过的那些浪荡公子、粗犷汉子都不同。
萧婥在梦里扬起嘴角,那年她只有十六岁,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只不过,看惯了那些狂蜂浪蝶的谄媚嘴脸,她心里对男人竟然生出一丝小小的鄙夷,所以哪怕裙下之臣数不胜数,却没一个能真正被她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那晚是个风清月明的好天,她看着挂在一碧万顷的草原尽头的那轮圆月,心中忽生出一股壮志难酬之情,只恨自己生了这副女儿身,不能建功立业、厮战沙场,想到这里,胸口已是被一股悲壮之情所溢满,她拉动缰绳,在草原上策马狂奔,纾解着压抑了已久的豪情壮志。
可是跑着跑着,前方的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兔子,如旋风似的从马儿的四蹄中间钻过去。马儿猛然受惊,飞奔如箭,跑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两只后蹄搓着下面的草根和泥土,马背越颠越狂,扬起阵阵灰沙,试图将背上的人从高处撂下。
萧婥抚摩着它的鬃毛,轻声细语的安抚,可是完全不起作用。马儿发了狂,鼻孔朝外喷着白气,口中嘶鸣不断,显然把背上的主人当成了世敌,一副要拼命的狂躁姿态。
萧婥觉得自己快要抓不住缰绳了,身子被颠得忽上忽下,再这么下去,许是要被震飞出去,惨死在马蹄之下。
她慌得脸都白了,这里四下无人,只有她和一匹发了狂的烈马,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萧婥只觉马背上一沉,旋即背上靠过来一人,她来不及回头,却能嗅到那人身上隐隐的莲香。
“畜生,秋高气爽的,你燥什么?”
那人漫不经心的说出这句话,便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说来也怪,这马儿本来正在发疯,被他这么一拍,登时便安静下来,四只蹄子在草皮上轻且慢的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竟安心低头吃起草来。
萧婥和那人背靠着背坐在马上,鼻间嗅着他身上的暗香,一颗心竟像打鼓一般,“咚咚”的跳个不停。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转过头去,“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萧婥,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身后的人着青袍,手中握着一壶酒,听见她的问话,也不回头,只兀自将酒送进口中,“在下无名小卒而已,姓名何足挂齿,姑娘方才没被惊到吧?”
见他有所掩饰,萧婥心里一灰,颇不是滋味儿,想那些王侯公子,哪个不是争先恐后的将姓名报上,生怕自己转眼就将他们忘个干净,可是这人,竟对自己遮遮掩掩,实在是令她心意难平。
“我没事,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这种事儿,遇得多了。”心里不痛快,说出的话就有些赌气了,萧婥第一次被人拒绝,竟觉得这滋味儿颇不受用。
背后的人似是听出了她语气有变,朗声一笑,将酒壶递过去,“姑娘说自己无碍,可是身子却抖得厉害,喝口酒,定定神吧。”
------------
第三十四章 相遇
萧婥怔住了,她虽然一向不羁世俗,可是与男人,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同饮一壶酒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
男人见她迟迟不接住酒壶,终于将半个身子转了过来,他盯住她,一双微微上翘的凤眼里面闪着俏皮的光,唇边亦溢出一丝调侃,“姑娘貌美,难道是怕这酒中有毒,迷晕了你,被我扛回去做了压寨夫人不成?”
换做是别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早就被萧婥用石头砸瞎了眼睛,可是这颇具调戏意味的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了油滑的味道,令闻者心里一动,脸上兀自飘上了两朵红云。于是,她一把抓过酒壶送进口中,“咕咚咕咚”的灌下半壶酒,“谁先被放倒还不一定呢,我从小跟着父亲在林中骑射,配着生肉大口吃酒,公子莫小瞧我。”言闭,又将酒壶塞回到他手中,面带得意的看着他笑。
男人将酒壶晃了晃,唇角又溢出抹笑,不过这次的笑容中已经没了调侃,反而多了几分钦佩之意,“有意思,姑娘这样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以后有你陪我喝酒,倒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公子此话何意?”萧婥听不明白,眨巴着眼睛望他。
男人低低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人啊,都无趣的紧,脑袋里装的不是建功立业就是家国民生,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早就腻歪了。还是姑娘好,能喝酒、善骑射,我以后就同姑娘一起了。”
这话把萧婥说的又是一怔:什么叫一起?什么叫有趣?他的意思,难道是
正在胡思乱想,男人忽然从马背上灵巧跃下,转到马头前面,将俊俏的面庞完完全全的呈现在萧婥面前,两颗眼珠子里映入月光,亮得摄人心魄,“明儿晚,我还在这里等姑娘,到时我会带上大弓,和姑娘来一场比试,看看谁在一个时辰内射到的猎物最多。”
话毕,他又俏皮一笑,冲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朝着月亮的方向扬长而去。
萧太后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晃动的青纱,从心底叹出一口起来:梦虽美,可是终归是要醒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而那个人,更是早已不知所踪。
她起身,掀开纱帘,“皇帝刚才来过了。”
小丫鬟弯腰伺候她穿鞋袜,口中说道,“太后您知道?奴婢还以为您已经睡着了。”
萧太后瞅准袖口的一根丝线,指尖轻轻一勾,将它扯掉,“塔木烟的事,他心里有愧,所以总想来劝慰我,可是人都已经去了,说这些又有何用,还不如不说,省的彼此尴尬。”
“太后还是惦念郡主的,只是楚国公却不能体会您的苦心。”小丫鬟在一旁劝慰道。
萧太后看向窗外,恍惚间,仿佛塔不烟银铃般的笑声还在檐廊下回荡,她轻轻闭上眼睛,“这不怪他。”
蒋惜惜用了三天时间,将整个辽阳县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可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失踪的三个人,所以,即便心有不甘,这天,他们还是不得不返程了,新安府的案卷已经堆积如山,单靠押司一人,已是无法处理,若再不回去,恐要引起民众不安。
曲正坤一路将他们送至城门外三里之处,这才脸上堆着笑,目送他们离开,一行人走出了半里地,蒋惜惜回头观望,却还能看到他恭谨肃立的身影。
蒋惜惜冷哼一声,“刘大人,你这几日都对他没有好脸色,还将辽阳县的大小事务都仔细调查了一遍,我看那曲正坤整个人都慌乱了,估计是怕你在御前参他一本。”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辽阳县衙的账目乱的一塌糊涂,疑案要案竟没几个破了的,民众怨声载道,他估计也知道自己的官帽要保不住了,可是现在怕,未免也太晚了。”刘叙樘冷冷说道。
一行人边说边策马向前,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来到了山中,刘叙樘看着前面的两条岔道,冲程牧游说道,“程兄,咱们走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