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越聚越密,越压越低,似是全部被风赶到了胡家这座偏僻的宅院中。胡贵成嗅到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儿,他略显迷茫的抬起头,这才发现灰黑色的云竟不知在何时已经压到了头顶,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
闪电就在云层中穿梭游弋,时不时“咵啦”一声,似利斧一般将黑云劈出一个银亮的豁口,惊得胡成贵连瓜子都掉在地上,嘴巴久久都不能闭合。
突然,身后“噗噗”几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入井中,胡成贵身上一个激灵,猛的回头,眯着眼睛的朝井底望。井下面的水只有一尺来高,将将覆住井底,水来回晃动,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刚刚落入里面,可是,井水里全是泥沙,再加上天已经阴的像是半夜,所以胡贵成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到底落入了什么。
“该不是鸟屙到水里面了吧,真是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他忽然想到这一层,嘴里狠狠的骂着,心里却多了几分轻松,站起来拍拍裤子就要回屋。
可刚走出几步,忽听一阵“唰唰”声从井中传出,似有什么东西在顺着井壁朝上爬,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好像已经到了井口边缘。
胡贵成又一次转过头,不过这次,他转得速度很慢,脖子像是僵住了,每动一下都要费掉不少力气。即便如此,转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是不敢动了,两颗眼珠子斜到眼角,用余光打量压满了杂草的井沿。
井沿上面多了两只姜黄色的小手,和婴孩的手差不多大,死死的抠住石井边缘,指甲深深嵌进石缝中。
胡贵成先是脑袋一空,在一条刺眼的闪电贴着头顶掠过去后,他突然想到那名姓蒋的姑娘说的话:“黄、洪两人皆是被泥人所害,现在辽阳县的老兵,只剩下你一人,泥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了。”
想到这里,胡贵成的心脏突然缩得很紧很紧,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可是,在看到那随之攀上来的泥人的身子时,心脏又猛然间胀大了,大的几欲将他的胸口炸开。
幸运的是,他的身体还记的当年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敏捷,即便脑子已经一片空白,手脚却依然灵活。他一声不发的朝屋里跑,草鞋将干涸的土地踩得“啪啪”作响。然而还未跑出几步,左肩上就忽的一沉,随即,一只臭气冲天的小手拂过他满是沧桑的脸,顺着耳根一路摸到嘴边,在他愕然不已的时候,猛地探进他的口中。
胡贵成倒在地上,身体在地上翻滚扭动,带起一阵阵薄尘。
眼睛终是不甘心闭上,可生命的光彩却一点点的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上流逝,在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两扇慢慢被推开的门,以及门内那个熟悉的身影。
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珠暴突出来,他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那个矮胖的身子,终于,一动也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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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牧游一行策马赶到辽阳城外时,天色已经暗得如同黑夜一般,乌云像赶集似的朝下压,将人和马的情绪都逼至紧张和疯狂的边缘。
程牧游看着面前这座黑云压境的边陲小城,脑中又一次想起史今的话。
“我和史飞走进了阴兵槽,发现里面最可怖的并不是那支亡灵组成的军队,而是泥人,它从乌云里滑下来,贴在我的背上,腥臭异常”
“若不是史飞反应及时,恐怕被那泥人闷死的就不是马,而是我了”
“我和史飞骑着灵犀往回跑,那些乌云就像有生命似的,跟在我俩后头,紧追不舍,跑到半山腰,灵犀受了惊,将我俩震下马背,好在史飞发现旁边有一道石缝,里面似乎是个能藏身的山洞,便用力推开石头,与我一起走进洞中”
“可是那些乌云追着灵犀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竟挤进狭窄的洞口,朝我们兄弟俩扑过来,它就像饿急的野兽,不咬到人,是绝不愿松口的”
“我们两个拼命朝前跑,然而还未到山洞的另一端,乌云中就又落下几只泥人,将我们逼至绝境”
“乌云源源不断的从洞口涌出,身下是几丈高的悬崖,前面是那些凶狠的泥人,我们兄弟俩只能拼死一搏,斩杀了几只之后,实在是无力抵抗,接连跌下高崖”
“本以为要粉身碎骨,然而跌落到一半,却被乌云拦了一下,这才没有直落下去。大人,那些云邪门的很,泥人就藏身在云层中,是它们将泥人送至此处的,我和史飞坠入其中的时候,感觉里面不是水汽,而像填满了棉絮,所以才未摔死在高崖下面,可是史飞的腿折了,我们根本无法攀登上去,为怕被泥人发现行踪,我将他拖进旁边的树林,每天就靠着一些野物度日,若不是大人今日突然出现,估计我们哥俩也撑不过几日了”
“大人,您看,那云似乎又来了,争先恐后的涌向辽阳,是不是是不是又有人要命丧在泥人的手下了。”
城门上方,“辽阳”两个大字在黑暗的笼罩下已经几乎看不见了,程牧游抬起头,心底的怒火越燃越炽,到了最后,竟化成一抹极冷的笑,从嘴角溢出。
原来泥人根本不是阴兵槽里的泥土堆聚而成的,它们被头顶那些铁块一般的云层带至此地,害人性命,夺人生魄。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中,巧芸只是个被操纵的木偶,若没猜错,她的体内应该也有一根红线,有了这红线,他让她做什么,她便只能做什么,半点也违抗不得。而她屋中的那一盒红线,更是他想让自己看到,而故意放在那里的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的事情会如此顺利,其实这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不过是有人刻意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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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楚国公
他下令搜城,不是因为黄师爷被杀,而是发现了尸体的肚子被剖开,知道辽阳城中还有人知悉自己的秘密,所以不顾一切的要将此人揪出来,只不过三十年已过,徐子明的容貌早已大变,万幸没有被他认出来;借蒋惜惜装病,让他们几人留在县衙,也只是将计就计,悄无声息的布下鱼饵,引他们一点点的上钩,将他们的视线转移到巧芸身上罢了。
只是,他如此大费周章,隐瞒住身份,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这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他千方百计将几人引开,是怕他们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想到这里,程牧游如坠冰窟,从头到脚都凉透了,他猛地朝马屁股抽了一鞭子,带领身后的队伍冲进城门,马不停蹄的朝胡贵成家里奔去。
跑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胡家的院落就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了,院子的大门敞得极开,一眼便可将院中的景象尽收眼底:胡贵成仰面躺在一口水井旁,四肢朝两边乍开,右手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从马上接连跃下的一行人。
“程兄,这院子里的味道好生奇怪,又腥又臭,一股烂泥的味道。”刘叙樘警惕的看着胡贵成的尸体,手臂张开,护住身后的蒋惜惜,怕她一时心急,不顾一切的跑进院子。
程牧游望着天空的乌云,两道浓眉越蹙越紧:它们为何争先恐后的朝胡家涌过来,层层聚在院中,将整座院落压得密不透风,像铁笼一样将这座破旧的小院子围困住。
一股极坏的预感刹时充涌上心头,程牧游冲身后高喝一声:“没我的指令,谁都不得踏进院子一步。”
身后的人还来不及回应,屋内忽然传出一声极轻的笑,紧接着,屋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踏出门槛。他手上,抱着个着枣红色裙子的小女孩,五六岁年纪,本就苍白的脸孔被裙子衬托得像白纸似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看来这大宋的官员也不都是庸碌无为、一无是处。”
他说话声如洪钟,与曲正坤又细又高的声线完全不同,可是他的样子,却不是曲正坤又是谁?
程牧游昂然屹立,目光如炬:“堂堂大辽楚国公,竟然偷偷潜入我大宋疆土,这般行径,和地头田间的鼠类有何分别?”
听到这番话,“曲正坤”不怒反笑,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间院落,“年轻人,有胆有谋,我真没有看错你,只是,”他目光忽的一冷,如利刃的精光,“你这样的人物留在大宋,于我国始终是个威胁,未免留下后患,便只能在这里将你铲除,如此一来,我才能安心。”
话落,衣袖一甩,整件袍子竟然从他肥胖的身体上脱落,绕在他身周,飞快的转动着,卷起满地的尘沙。飞起的沙砾打在门上、墙上,“铛铛”作响,逼得门前的人节节退后。
忽然,几点寒光从飞沙走石中冲出,朝着程牧游直扑过去。程牧游心里一惊,想躲避,却已是来不及了。寒光夹杂在碎石中,本不易被人发觉,到了近处,才看出那是几只尖锐的流星镖,镖头呈灰黑色,一看就是被毒药浸萃多时,一旦近身,定会让伤者立即毒发身亡。
九鼎一丝之时,右耳飞身迎上,如一道闪电从程牧游身前窜过,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它落地的时候,几只飞镖如被箭射中的鸟儿般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右耳,这镖有毒。”程牧游怕它被伤到,忙冲上去。
右耳满不在乎的朝手上一吹,吹落掉几撮银毛,嬉皮笑脸的看向“曲正坤”,“小小暗器罢了,还如此兴师动众,像是多了不得似的。”
围在“曲正坤”身边的衣袍停止了转动,落在地上,他从那一堆衣服中踏出来时,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高大、英挺不凡、发辫垂于耳边的男子。
男人身着络缝红袍,束犀玉带,脚踩一双獞皮靴,腰带上系着算囊和刀砺,看起来贵气不凡。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威严中透着谨慎,谨慎里面还有三分冷酷,就像鹰的利爪,看到猎物就将之紧紧攫住,令人见之难忘。
“原来这就是徐子明一直忘不掉的那双眼睛。”程牧游心里多了些庆幸,多亏徐子明被自己留下来照顾史氏兄弟,否则若是李德让见到认出了他,定不会轻易饶过。
李德让见突袭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淡淡一笑,“没想到此处还有高人,倒是我大意了。”话落,他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脸上浮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是时候了,被烈焰封了三十年,终于到了你们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这话他说得很轻,可是程牧游听在耳畔,却大大吃了一惊,他死死盯住李德让,眼睛中多了几分惶色,“重见天日?难道泥人除了能夺人性命,还有它用?”
李德让哈哈大笑了几声,“那叛徒的三昧真火威力无穷,将我大辽三千将士死死封在地下,不得脱身。若想灭火,需得同时具备两样东西,一是黑山之泥,二乃仇人之生魄。黑山是契丹人祭祀祖宗的地方,那里的泥土融进了无数辽人的鲜血,阴气最盛,再将这些当年灭我辽军的仇人的魂魄奉上,这燃烧了三十年的烈焰才能熄灭,我大辽兵士亦可以重现人间。”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那么久,重现人间又能如何?”刘叙樘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
程牧游脸色青白,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拍,“贤弟,你可知宋辽之间得第一战为何会发生在辽阳?”
刘叙樘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明白过来,“因为辽阳县虽是个小县城,地势却极其重要,所以谁若是占领了这里,就得了先机?”
“没错,这里易守难攻,是大宋边境的第一道防线,一旦被人占领,汴梁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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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屏障
听完程牧游的分析,身后的人大惊不已,原来这些被李德让操控的泥人,并不只是为了报仇而来,它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复活地底三千辽兵的魂魄,利用阴兵的怨气来攻下辽阳县,以求在日后的宋辽之战中占得先机。
想明白这一层,大家俱有一种大兵压境,迫在眉睫之感,一个个摩拳擦掌,朝那李德让围了上来,气势汹汹的准备将他拿下。右耳更是首当其冲,龇出两颗獠牙,将一双利爪横于胸前,身子微微前倾,随时准备扑将上前。
李德让以一敌多,面色却丝毫不改,矍铄的眼睛在人群中冷冷一扫,突然从衣襟中抽出一道纸符,加在两指中间竖于额前,口中亦喃喃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
程牧游忽然想起徐子明的话,知道这李德让又如在战场上一般要召出凶兽,心里道了声不妙,慌忙提醒大家不可大意。
可就在这时,李德让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女孩忽然“唔”了一声,身子亦跟着抖动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幅度虽小,却一直不停,脸色也由白转灰,似是已支撑不住。
“她失血过多,恐怕快不行了。”
程牧游是医者,所以即便对面站着的是敌人,还是情不自禁的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到这句话后,李德让停止了念咒,手里的纸符亦掉落在地上。他看着臂弯里的小女孩,手指在她的脸蛋上轻且温柔的抚摸了几下,眼睛中竟有惶恐之意。
“塔木烟月牙”
低声说出这一辽一汉两个名字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刚毅决然,脚步坚定的朝院外走去,披着华袍的身子和程牧游几人擦肩而过,却目不斜视,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众人如梦方醒,纷纷拿起兵器朝李德让飞扑上来,可就在这时,李德让忽然噙起舌尖,冲上方的乌云中低低嘶鸣了几声,伴随着这几声蛇鸣,云层中突然发出“唰唰”的声响,紧接着,几百个小小的身子从云里滑落下来,“噗噗”的落在地面上。
这些泥人挡在李德让身边,为他围出一条通道,谁人都不让靠近。虽然大家拼死搏杀,可是双方数量悬殊,终究敌不过泥人的攻击,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李德让走出院子,跨上一匹早已候在一旁多时的骏马,追风逐电似的朝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