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之后,铁尺浮在半空,疯了似的旋转着。道道金光从里面迸射出来,如一张金黄色的大网,将三千阴兵全部罩在下面。
见到此等景象,程牧游一时怔住了,等清醒过来,却看见那些阴兵们的反应更为奇怪,他们一个个将兵器丢在地上,脸齐齐的转向后面,身上兀自抖动个不停,竟像是见了鬼一般。
可是,他们本身就是鬼了,为何还会惊吓至此?
程牧游满腹狐疑,也向后面望去:阴云和大地的交界处,立着一个老道,他身着朴素的蓝布衣裤,脸色红润,凤目疏眉,缓步朝着阴兵们走过来。
他的颈部,有一条指头肚那么粗的疤痕,绕着脖子围成一圈,触目惊心。
见他慢慢走近,阴兵们互相拉扯着朝后退去,更有甚者,匍匐在地,冲那老道不住的磕头,嘴里呜呜丫丫,不知在说些什么。
程牧游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却明白阴兵们为何畏惧至此,因为那老道的左手中,赫然腾起三簇火焰,殷红色的火苗朝上“噌噌”的冒着,泛出吓人的蓝光。
------------
第四十一章 她
老道慢慢的朝城门走来,不慌不忙,仿佛他只是偶路此地,顺手将以前没处理干净的事情解决掉罢了。
程牧游立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右手一抬,将那把铁尺稳稳握在手中,嘴角噙出一抹笑,用尺子在左手心狠狠一拍。
程牧游只觉眼前一亮,紧接着,一片火海从那道人手中腾起,撕破密布的乌云,直冲上天际。火焰满天横流,如着了魔一般,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
一时间,世间万物仿佛已不存在,这天与地之间,只剩下橘红色的烈焰,还有那稳稳立在烈焰之中的蓝袍道人。
未几,哭喊声忽的从背后涌来,程牧游只觉耳边掠过道道狂风,迷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他半蹲下来,一手以剑撑地,另一只手拼命揉搓眼皮,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可是将将看清楚眼前的景况,却见一道哭喊的黑影横冲直撞的朝自己飞来,只差几尺便要穿胸而过。
就在此时,那道人忽然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身侧,程牧游惊措之下,紧紧抱住老道的身子,手指将他的道袍死死攥住,一点也不敢松开。
鼻尖传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他心里猛的一动,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人影,脱口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真的是他?”
老道没理会他,左手猛然朝上一抬,火光便更炽了几分。伴随着这个动作,无数道哭嚎的黑影从二人身边飞过,他们被封了三十年,没想重见天日之际,竟又重被黑暗吞噬,怎能不放声悲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之间的烈火终于渐渐熄掉,辽阳城外,只剩下几十个衣衫褴褛惊恐万状的活人,而那三千阴兵,却早已被火焰卷的不知去向。
辽阳城,终于在经历了一场恶斗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去吧,轮回之境,才是你们应该去的地方。”老道看着远方,口中轻声呢喃道。
程牧游松开他的衣服,死死盯着他颈部那道长疤,俄顷,低声说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道人并不答话,他转过身,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来到右耳那只旁人看不见的灵眼上面,稍作停留后,忽的甩动衣袖朝远方走去,身姿飘逸轻灵,步子迈得飞快,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看着他渐行渐远,刘叙樘才如梦方醒,跨上马就欲朝前追,可是刚跑出几步,却被程牧游叫住了,“贤弟,不必追了。”
刘叙樘瞪着双眼回头,“程兄,你忘了吗?那道人可能就是杀死扈家几十口人的凶手。”
程牧游移步向前,坚定的冲刘叙樘摇了摇头,“他不是,你认错人了。”
刘叙樘勒令马儿停下,口中愕然道,“不是?他脖颈后面那道长疤难道兄台没有看到吗?”
程牧游缓缓转身,目光落到右耳的脸上,正对上它闪烁不定的眼睛,“有人为了震慑三千阴兵,刻意化作这老道的模样,别人识不得,我却认得她。”
“兄台何出此言?”
“他与她不同,虽然都善用三昧真火,可是一人用道法助长了世间的怨憎,另一人却用道法化解了几十年的仇怨,将三千辽兵的魂魄送往轮回之境。”
刘叙樘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可是出于对程牧游的信任,他还是从马上跃下,走到程牧游跟前,“什么他和他的,我怎么听不明白,那辽军的叛徒到底是谁?”
程牧游眼中的色彩晦暗不明,“那叛了辽国、杀死扈家全族的皆为同一人,我想,他做的恶事远不止这几件,人命在他眼中,轻如草芥,只是现在他不知去向,我们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
听他这么说,刘叙樘刚刚燃起的希望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望向苍茫的远山,眼角竟有泪落下,“此仇一天不报,我便一天不能安乐,只是那道人如此厉害,就算找到他,又能拿他如何?”
心中正苦楚不堪,忽的有人从后面递上一方手帕,回头,看到蒋惜惜看着自己,脸上是少有的温柔,“刘大人,善恶终有报,那老道作恶多端,上天也不会容他,你放心,他的报应迟早会到,我们等着便是。”
刘叙樘心中流过一道暖流,他接过手帕,冲蒋惜惜狠狠点了下头,“我会等着,不会放弃,相信那一天,不远了。”
***
“母后,楚国公从大宋带了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回来,把太医全部请到府中,全力救治,这才帮那小姑娘捡回一条命。据说,那女孩长得极似塔木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我知道。”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事,楚国公往边境调遣了五万大军,说是要一路攻至辽阳城,夺取边关要塞。可是中间似乎出了差池,五万将士原封不动的班师回朝,连边境都未越过。”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还有它事要说吗,没有,皇帝也回寝殿歇着吧,我也乏了。”
“母后,难道您不准备找楚国公过来问个明白?毕竟,于私于公,他都有义务将这两件事向您禀明。”
“他刚刚丧女,心情不快也是人之常情,过段日子,我自会找他问清楚。”
“可是”
“塔木烟不在了,文殊奴,你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到底是开心还是同我一样难过?”
帐外的人久久没有吭声,少顷,他微微垂下头,“母后,时候不早了,您早点歇息吧,儿臣先行告退了。”
听到殿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萧太后才站起身拉开纱帐,冲旁边丫鬟吩咐道,“让人备轿,我想出去走走。”
“太后,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呢?”
“到草原去吧,好久没去了,总是在梦里想起那个地方,是该回去看看了。”
------------
第四十二章 重遇
无际的草原如同一幅巨大的画布铺展在天地间,虽然是夜里,可四下里望过去,依然是满眼苍翠的绿,无遮无拦,无边无际,竟没有一个可以聚焦的点。人站立在其中,霎时渺小了许多,哪怕是堂堂一国太后,权倾朝野,心里亦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四顾苍茫间,竟多了几许茫然和惆怅。
萧太后对后面吩咐道,“你们不要跟着,我想一人走走,有事再叫你们过来。”
随从们虽觉不妥,却也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能站住不动,看着她走向苍茫的草原深处,不到一炷香功夫,身子就被随风舞动的野草遮蔽住了。
洁白的月光落在草原上,给它添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晚风轻轻的吹过,草浪随风起伏,分外惬意。萧太后觉得这里的空气比皇宫大院中不知要好上多少,不禁深吸了几口,释放出在胸口堵了多日的抑郁。她手抚草浪,迈着轻快的步子踏草向前,仿佛自己还是十六岁出头的年纪。
不远处,一朵晶莹剔透的小花正对着月亮舒展自己娇嫩的花瓣,露珠聚在花芯中,令它看起来竟有几分多情的味道。萧太后弯下身子,用指尖将它掐下,放在鼻端轻嗅上一下,口中冷笑一声,“花开终有时,既是如此,还不如不开,免得日后伤心。”
说罢,她便将那花抛向身后,提起裙裾继续朝前走。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花儿开得正盛,你拔了它,却不惜花,只随意将它丢弃,岂不辜负了它。”
萧太后一怔,旋即转身,一只手放在身后,悄悄摸上挂在腰间的匕首,在那人从花丛中打着哈欠站起来时,将匕首“噌”的抹上她的脖子。
眼看就要割断那根白皙的脖颈,手腕却突然被箍住了,萧太后一惊,匕首随之落在地上,嘴里刚想叫,却在看到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时呆住不动了,将所有的惊呼都压在肚子里,压得密不透风,胸口仿佛都快要爆炸了。
那青衣女子见她不动,便松了手,朝前走了几步,捡起地上那朵小花,扭头笑道,“这花儿怎么碍着太后的眼了,你竟如此对它?”
萧太后盯着那个从未见过的面孔,波澜不惊的说道,“我本就不是惜花之人,看它不顺眼,便毁了它,只是姑娘你,难道要为了一朵花向我讨要个说法不成?”
女子挑眉一笑,“怎敢,我只是奇怪,太后为何一人到草原上来了,连个随行的仆从也没有带着。”
“宫内污浊之气甚重,我出来散散心罢了,只是,”她眼波微动,“姑娘来此地做什么?”
那女子对着手心轻轻吹了口气,那朵儿小花儿便随风飘去,陷入茫茫草波之中,“年纪大了,便总喜欢回忆过去,倦了的时候,就总想着到故地走走”
萧太后看着她如玉的侧颜,“姑娘还是这般年轻,我却老了。”她面色静如止水,语气中却颇有灰心的意思。
那青衣女子于是回过头,在萧太后苍老的面孔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仿若刚刚发现她已是个不惑之年的妇人。俄顷,她淡淡低叹一声,转身朝月亮落下的方向走去,一句话也没有留,就和三十年前一样,风过无痕,仿佛从未来过。
萧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手猛地抬起,又缓缓落下,落在自己青春不在的脸颊上,过了许久,直到那个背影再也看不到了,她的手指才触到一丝湿凉,于是蓦然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守在轿边的小丫鬟见萧太后回来,忙迎上去,“太后,您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都等的心焦了。”
萧太后看她一眼,“遇到了三十年未见的老友,就多聊了几句。”
“三十年,太后好记性,还能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萧太后身子一滞,脚步随之停下,双眼直视前方,声音中亦多了几分哀怨,“有些人,纵是换了千百种样子,你还是能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说完,她踏上轿子,“走吧,去楚国公府。”
***
等仆从们都下去了,李德让方才清了清嗓子,挑起嘴角,“太后还是忍不住兴师问罪来了,说吧,想从哪一条开始问起?”
萧太后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德让,你我之间何时生分至此了。”
李德让抬起头,眼中寒光毕现,“若是塔木烟还在,我们两人当然不会这样,她是我的,也是你的,可是现在她死了,还是被你的儿子杀死的,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对你?该怎么对他?”
“他是大辽的皇帝,也是你发誓要效忠一辈子的皇帝。”萧太后一字一句说道。
李德让放声大笑,“我效忠了半辈子的人,杀了我的女儿,而且,还是在你的默许之下。”
萧太后十指紧抠着椅子的扶手,“我没有,我怎会这么做,塔木烟也是我的女儿。”
李德让冷嗤一声,“可你永远都不能像我这般疼她、爱她,”他站起来,大踏步走到萧太后跟前,目光灼灼,“萧婥,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你稳定军心政权的一枚棋子,你内心里,从未爱过我,真真正正的爱过我,自然,你也不会爱我们的女儿。”
“德让”萧太后语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德让见她这般模样,心里登时又软了几分,他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那轮黄色的圆月,“萧婥,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不过那个人也不是先帝,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掉他吗?”
身后的人久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萧太后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你那姑娘的伤势怎么样了,若是没有大碍,便封她为郡主,赐名塔木烟。”
李德让的身子轻轻一抖,回头时,只看到一扇刚刚掩上的门,屋内除了他自己,已无他人。
------------
第四十三章 尾声(本卷完)
七月一过,空气中就有了秋意,虽然正午前后依然炎热,但是总有几缕清风和几片染红的叶子在提醒着新安城的百姓们,秋天是真的要来了。
这天,程牧游正在书房中看书,忽听外面传来迅儿欢快的呼喊声,“惜惜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走的这些天,可想死迅儿了。”
程牧游于是从桌案前站起身,推开门看着外面抱作一团的两人,口中叹道,“你是想你惜惜姐姐多一些,还是想她包裹里的点心多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