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行了一礼,蹙眉疑道,“今天是嫂子大喜的日子,怎么都半夜了还不回房?”
李玉珊笑笑,“你哥哥吃多酒了,我想去给他找点解酒的汤,可是对程府还不熟悉,就走到你这里来了,小叔,你可莫要怪我。”
程牧游淡淡一笑,“怎会,不若我让惜惜带嫂子到灶房去吧,省的嫂嫂再走错路。”
“这样也好,那就有劳蒋姑娘了。”
李玉珊说着便和蒋惜惜一起朝院外走去,程牧游见她们走远,才将那只白色的灯笼拿起来握在手中,不知过了多久,迅儿的呓语声从屋内传出,他这才将灯笼放在竹床上,朝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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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藤的叶子长得十分茂盛,郁郁葱葱的,把整个葡萄架遮盖得严严实实。右耳站在这顶天然的大伞下面,手舞足蹈的冲晏娘比划着,“姑娘是何时修成的三昧真火的,我竟不知道?手那么一拍,火海便从天而降,将三千阴兵全部卷走,简直是威风极了。”
晏娘没理会他,兀自摘了颗葡萄放进口中,嚼了两下,将核吐在地上。
“姑娘不是说过,当年那老道就是在红莲池中,用三昧真火将你烧得体无全肤,这才不得不再去寻一张好皮,可你怎么倒将他的功夫学到手了。”
晏娘懒懒看他一眼,“吃一堑长一智,总不能每次都被他擎制,这三昧真火既可‘生得定’,亦可‘后得定’,只要心体寂静,离于邪乱,便可以修得,”说完,她淡淡扫了右耳一眼,“但是像你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恐怕用上三五百年,也难以炼成。”
右耳冷不丁又被羞辱,口中不满道,“姑娘本就是修道的大才,颇有慧根,我怎么能比。”
晏娘没注意到他的颓丧,又摘了颗葡萄放进嘴里,眼睛却盯着对面的高墙,“右耳,在辽阳我走了之后,程牧游可曾说过什么吗?”
右耳一怔,旋即道,“他说是有人刻意化作这老道的模样,别人识不得,他却认得,”说到这里,它突然用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捂住额头,“不对呀,我的灵眼怎么在他这里不起作用了?”
晏娘将它抓到自己面前,对着它额头中心的那只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突然揪了颗葡萄放在手心,“右耳,看着我,让我认不出这是葡萄。”
右耳依言用眉心的眼睛盯住晏娘,过了一会儿,秉着气说道,“好好了,姑娘现在看这葡萄是什么?”
晏娘低头,“桃子。”
右耳长呼出一口气,“看来我的灵眼并没有失效啊,姑娘都认不出来这是葡萄。”
晏娘颓然松开手,柳眉越蹙越紧,“是啊,你的幻眼术不可能不起作用,那他是怎么认出我的?当时我便觉得不对,因为我走后,他们竟然然没有追过来,现在看来,是因为我的身份已然被他识破。”
右耳不解,“识破又会怎样?那程牧游回来之后也没说什么呀。”
晏娘轻轻摇头,目光飘向远处,“就是因为什么也没说,我才更觉得奇怪”
右耳听不懂,“那就别管他了,倒是那道士的事情我想不明白,他当年为何叛了大辽投奔大宋?又为何在十年前差点要了姑娘的性命?”
晏娘冷哼了一声,眼中闪出两点寒光,“右耳,你要记住,叛徒的血是凉的,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卖主求荣,无论在哪个阵营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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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警示
出了新宋门,再向南走出两里路,蒋惜惜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座巨大的花园,虽然有高墙环绕,她还是从墙面那些探出头的珍奇树木上看出这园子的不凡和华美。
“在汴梁住了这么久,我怎么一直都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座这么美的园子?”蒋惜惜看着大门上的牌匾,“什么春”
“宜春苑中九华殿,飞阁连连直如发,这是宜春苑,”程牧游掀开马车的帘子从里面出来坐到她旁边,“以前你之所以没留意到它,是因为这里是皇上的亲弟赵廷美的花园,有重兵把守,他人不得靠近。”
蒋惜惜点头,“怪不得呢,原来是座皇家花园,”她眨眨眼睛,“那现在呢,为何此处不见一个守卫的士兵?”
“赵廷美被贬,这里慢慢的也就荒废了。”
蒋惜惜压低声音,“大人,总听人说,咱们这位皇帝心硬,兄弟手足都不放过,真的是这样吗?”
程牧游瞪她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惜惜,这话我只当没听到,你也当自己没说过,从此之后,莫要妄议国事。”
他很少对自己如此严厉,蒋惜惜赶吓得紧点头,“我知道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以后再也不敢妄言了。”
程牧游神色稍缓,他看向宜春苑,目光穿透红墙落在繁华似锦、池沼秀丽的花园中,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又朝南边走了二十多里地,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天色也暗了大半,蒋惜惜看着即将坠落的夕阳,翻身站在马背上朝前望了望,“大人,怎么还没到?老爷不是说天黑前准能走到的吗?可是现在连村庄的影子都看不到呢。”
程牧游掀开马车的帘子看了看已经睡着的迅儿,轻声对蒋惜惜说道,“我从未去过我这大伯家,只是在汴梁见过几面,我们再往前走走,遇上路人便打听一下,应该是不远了。”
原来这次回新安,程牧游奉父命要先到他的大伯程国光家里看一看,程国光就住在汴梁和洛阳之间的荆门村中,他年事已高,几月前又摔伤了腰,走不了路,所以连程秋池娶妻都没办法赶到汴梁来。程德轩让程牧游到他家里,一来是问候他的伤情,二来也可以帮他诊治一下,看能不能助他康复。
可是他们走了这么久,别说村落了,连炊烟都没有看见一缕,蒋惜惜有些着急,怕天黑路难行,就更找不到那村子了。这么想着,她扭头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您先在马车上歇一歇,我到前面去探探,找到路了再叫来叫你们。”
“也好,不过天已经快黑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程牧游嘱咐道。
蒋惜惜道了声是,便快步离开了,程牧游朝前面看了看,发现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林子,林相整齐,树势苍劲,纵横交错的树枝,粗壮而又结实,像一双双张开的手臂,遮盖住上面的天空,一眼望过去,只觉里面影影瞳瞳,什么都看不清楚。
忽听迅儿在马车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程牧游连忙掀帘进入车内,却发现这小子还在睡着,只是不知梦到了什么妖魔鬼怪,拳打脚踢了几下,翻了个身又不动了。程牧游摸摸他的手,觉得有些微凉,便脱下大麾,盖在他身上,刚准备钻出车厢,忽然想起迅儿儿时抱着淑媛的衣服方能入睡这件事,一时间心里竟是百般滋味,只盯着迅儿那张像极了淑媛的脸,呆呆的看了很久。
“呱呱”
天空突然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狰狞、响亮,将凝神沉思的程牧游吓了一跳。正想出去看看蒋惜惜为何还未回来,门帘忽然轻轻晃动了两下,紧接着,外面传来马儿的喷气声,车厢亦左右摆动起来。
“惜惜,是你回来了吗?”程牧游朝外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他,程牧游警惕心顿起,抓起长剑握在手心,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将剑从剑鞘中拔出,对准车帘的正中,屏息敛气的等待着。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依然寂静一片,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秋蝉的鸣叫,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程牧游一点点挪到门帘旁边一把将它掀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在四周来回转了几圈。直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才稍稍定下心来,把刚才的经历归结为自己又一次因为捕风捉影而犯的的疑心病。
“走爹爹走”
车厢中,迅儿的呓语声又一次响起,程牧游摇头笑笑,“这小子,白天一刻不停,晚上在梦里还这般忙碌,竟也不嫌累吗?”正想进去将他唤醒,忽听里面“晃郎”作响,掀开门帘,却看到迅儿项圈上面的金麒麟兀自抖动个不停,像是受了惊吓一般。
看到眼前这番景象,程牧游只觉背后一凉,他突然想起这项圈上次疯狂的抖动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屋子里面有个剥了无数人皮的水粉婆,可是现在,这里只有自己和迅儿两人,怎么它又开始抖个不停了呢?
想到这里,他钻进去将迅儿抱在怀中,一手握剑,眼睛警惕的在四周来回扫视。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的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在项圈的晃动声下,竟然一点也没被掩盖过去。
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任他怎么看,目及之处,也只是这么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地。现在太阳刚刚沉下,天还没有全黑,所以车厢中只是灰蒙蒙的,所有的事物皆能看得清楚,左看右看,无非就是几片木板罢了,什么古怪都看不出来,可就是因为这样,他的心却一点点缩得更紧了,心跳也愈来愈快,他知道,未知和黑暗一样,是人类恐惧的来源,所以现在这种感觉,竟比面对水粉婆那样凶残暴戾的鬼怪时,来得更甚了几分。
“爹爹,外面是谁?”
在神经已经绷到不能在紧的时候,怀里的迅儿忽然睁开眼睛,斜睨着门帘处的一道缝隙,轻声冲程牧游问出了这几个字。
程牧游闻言猛地回头,长剑一扫,将门帘整个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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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沼泽
马车外的人被程牧游的举动吓得一晃,忙扑身上来,“大人,怎么了?出事了吗?”
程牧游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蒋惜惜,于是大大松了口气,再向迅儿望去时,发现他脖上的项圈也不动了,那只金麒麟正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傻模傻样的。不过想起方才那一幕,终是心有余悸,于是冲蒋惜惜问道,“你去探路,可发现了什么?”
蒋惜惜见两人都平安无事,方才放心说道,“大人,怪不得我们看不到炊烟,原来那村子隐在这片林子后面的山坳里,树林茂密,把能挡的都挡上了,再加上山坳很深,若不是我亲自去查看,还真的寻不着这荆门村。”
听到村子就在前面,程牧游心中顿时松快了不少,只是刚才的事情实在过于蹊跷,所以便不想在此地久留,于是,他抱着迅儿从马车里下来,对蒋惜惜说道,“马车是过不去树林的,不如将车暂留在这里,我们牵马过去。”
蒋惜惜道了声是,卸掉套绳牵了马跟在程牧游身后走进林子。
林中没有路,四面八方都是树木,古木参天,遮天翳日,长得十分茂密,不论向哪边张望,所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月亮这时已经升上来了,只不过刚刚爬到半空,就被一片突然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一层含混的暗色光晕来,淡薄的月光从高处照在密林之间,聊胜于无罢了。
风中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初秋的凉意,碰到皮肤的时候,会激起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蒋惜惜搓着胳膊冲程牧游喊道,“大人,咱们走得快些吧,天儿凉了,我怕迅儿受不住。”
程牧游刚想说话,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蒋惜惜听到了,忍不住笑道,“大人,那斗篷大得很,您也别光顾着迅儿,两人一同裹着到会暖和一些”
话还未说完,旁边的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嘶鸣,身子猛的一斜,朝旁边歪过去。
蒋惜惜惊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跑到马儿身边拽住它的笼头,可是刚跑出去几步,她便发现了不对劲,脚下的土地又软又黏,一脚踩下去竟然没到了膝盖,且步子迈下去容易,提起来时脚底竟像拴着千金的大石,用尽力气,也只是将将提出一点,所以在来到马儿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扑倒在地,动弹不得。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身子还是一点点的朝下陷,没有多大会儿功夫,手肘和小腿已然全部没入泥下。
“惜惜,别挣扎,别动”程牧游惊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落入沼泽中了,动得越厉害便会沉得越快。”
蒋惜惜这才想明白为何自己和马全都会突然陷进泥里,原来这林中,有一片巨大的沼泽,只不过刚才有树干遮挡,他们谁人都没有看到它,所以才会在不备之时身陷其中。
身边的马儿叫得更加厉害了,它挣扎的太狠,现在只剩下马头还露在外面,身子竟已全部被沼泽吞噬。蒋惜惜眼睁睁看着烂泥涌进马嘴里面,填满它的喉咙,扯烂它的嘶鸣,扑灭它最后一丝希望,却无能为力。马儿的眼睛恐惧中透着无助,慢慢的从她视线中消失,接着是马鬃、耳朵,直至整个身体都沉下去,只朝上冒出两三个孤单的气泡。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
蒋惜惜感到心里最后的一点光灭了,她深吸了口气,听着烂泥“滋滋”的声响越来越近,心里一片寒凉。恍惚间,她觉得这泥潭下面藏着一只巨大的怪物,它现在正张着血盆大口,用舌头舔舐着自己的后背。
“惜惜,把手给我。”耳边突然传来程牧游的声音,蒋惜惜将眼睛斜向一旁,看到程牧游正单手抱着沼泽旁的一株大树,另一只手伸向自己这边,手指已经快要触到了她的胳膊,近在咫尺。
蒋惜惜心里又惊又喜,忙将手伸过去拽住程牧游,十指相扣,他毫不犹豫的将她朝树的方向扯过来,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大人,小心”
蒋惜惜的声音都抖了,她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程牧游咬紧牙关,用尽浑身力气将自己朝岸边拖。
忽然,树干“咵啦”一声,树皮被程牧游抓掉了一大片,他身子猛地朝下一滑,差点就要落进沼泽,站在旁边的迅儿发出一声惊呼,尖叫出声,“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