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里面的人似是已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程国光的声音传出来,“谁?”
“伯祖父是我我是”话说到一半,却硬生生的被迅儿吞了下去,因为身旁的岑南英突然不见了,像是被黑暗吸走了一般,现在这门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不,严格说来,这里一直都只有一个“人”,而另一个,不过是个不甘心的鬼魂罢了。
正在胡思乱想,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程国光站在门口,黝黑的脸孔俯视向下,望着一脸慌乱的迅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迅儿一时语竭,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他是被岑南英带到这里来的,可是若将这话告诉程国光,他会信吗?
迅儿的脑中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刚否定完,又觉得不对:这要是换做以前,他这个伯祖父倒真的有可能会信,那时的程国光,爱玩爱闹,心性就像个小孩子,经常陪着自己捅蚂蚁窝、淹耗子洞,两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一对忘年交,迅儿自己亦常常说些孩子间才能明白的话给他这伯祖父听,而程国光,不仅听得津津有味,竟还能对答如流,搞得旁人哭笑不得。
可是现在呢?
迅儿望向上面那张晦暗不明的脸孔,心里忽然有些怕,他只听别人说伯祖父变了,却没想他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板着脸孔,面色铁青,好像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要怎么将岑南英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
迅儿吞了口口水,嗫嚅道,“伯祖父,爹爹不在,我我有些怕,所以便想来这里找您。”
“你怕什么?”程国光蹲下身子,眼神从迅儿脸上移下,落到他脖颈那只红艳艳的项圈上面,“这家里,败坏门风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怕的?”
迅儿一怔,“败坏门风?”
程国光咧开嘴,露出整齐的两排白牙,冰凉粗糙的手指在迅儿脸上轻轻一刮,刮得迅儿心里蓦然腾起一片寒意,“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明白,不过,你要记住一点,犯淫邪者是要去火床地狱受报的,这样的人,会在地狱再死上一千遍、一万遍,永世都不能超生。”
迅儿虽听不明白,却被这些恶毒的词汇吓得一个哆嗦,他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两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声说道,“伯祖父,不管那人是谁?不管她做过什么,都不能被火床烧死,爹爹说过,我大宋自建朝以来就削删了苛酷的刑罚,他还说,酷刑感伤至和,亏损仁政,实非圣世所宜遵也。”
这迅儿从小跟在程牧游身边,常听他说起这些道理,不知不觉,竟已熟稔记在心间,虽然尚不能完全参透其中的意思,但是也明白了个大概。所以今天听到程国光那番恶毒的言论,他不自觉就将这些话顺口说了出来,也不知对错,只觉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他心里才能舒坦些。
谁知听到他这么说,程国光竟然嗬嗬的笑了,可是,笑声过后,他的脸色却更加阴沉了,身子略略朝前顷了一点,他压低声音对迅儿说道,“滥官污吏,说的话没一句是能听的,全都是狗屁。”
话毕,他不顾迅儿的惊诧,转头望向长廊那端,声调陡然拔高了不少,“裕默,把孩子带走吧,他说饿了,想吃东西。”
迅儿也转过头,看到程裕默正端着药碗朝这边走来,来到门口,她吃惊的看着站在门内的程国光,口中讶异道,“父亲,您您现在不用人搀扶也能走这么远了?”
程国光不耐烦的“哼”了一声,将药碗接过来,转身就朝屋内走,嘴上说道,“我也乏了,你带着这小子走吧,他也烦了我半晌了。”
程裕默愣在原地不动,直到大门“咚”得阖上了,她才望向迅儿,“迅儿,你看到了吗?你伯祖父他竟然自己也能走了。”
迅儿看了程裕默一眼,一言不发的就朝楼梯走去,脚步越来越快,程裕默看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跟在身后喊道,“迅儿,你不是饿了吗?小姑姑给你弄点吃的,哎,迅儿,你跑什么,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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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昏睡
风夹着雨丝,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着。雨越下越大,像瓢泼的一样,砸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往远处看去,大雨好似一块灰幕,将视线搅得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迅儿在这片雨雾中奔跑着,他身上全湿透了,发髻也散乱开来,黑发紧紧贴在头皮上,将本就苍白的脸衬托的像一张白纸。
终于,他冲入檐廊下面,捂着肚子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后,狠狠的将眼角的泪水擦掉,这才吸溜着鼻子走到前方的屋子旁,左右看了看,推开门迈了进去。
关上屋门后,他深深吁了口气,可是,在看到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时,心里微微一颤,刚刚忍住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和脸上的雨珠混为一体。
他快步走到床前,望向晏娘沉睡中的脸庞,口中泫然道,“晏娘,我该怎么办,爹爹他们都不在,我又不知道该与谁说去,”他慢慢跪在地上,伸手去拽晏娘安放于锦被边的手,握住她纤柔的手指,他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眼泪也止住了,口中还是继续说道,“晏娘,这程府上下不对劲,很不对劲,婶娘被人杀死了,死得好惨伯祖父他,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见到他就怕得不行,他今天还骂了爹爹,骂得很难听,我以前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说到这里,他又吸了下鼻子,脸颊轻轻贴在晏娘的手背上,“晏娘,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我现在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床上的人当然没有回应他,晏娘如今面色红润,睫毛也在随着她的呼吸声轻轻的起伏着,像是陷入了一场香甜的酣睡中。
迅儿失望的看着她的脸蛋,深深的叹了口气,重新将她的手臂放好,转过头慢慢踱到到门边,可仍是不甘心,又折返回来,将晏娘的身上薄薄的锦被小心翼翼的掖好,柔声冲她说道,“晏娘,那段日子你住在新安府时,常教我读兵书,你说,大宋国力之所以积弱,就是因为能带兵打仗的人太少,你还说,将兵法熟记心间自是重要,但是最关键的还是要练就一身行军打仗的真本领,这样,才能为国效劳,替国出力。那时,我连剑都拿不住,舞了几下就嫌累不练了,你当时还与我生气,半天都不搭理我。现在我向你许诺,若是你能醒过来,我从此便闻鸡起舞,努力习练剑法,”他咬着嘴唇,郑重的冲晏娘点了点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不食言。”
说完这番话,他才彻底的放下心,又看了那张清秀的脸孔一眼,转身欲朝门外走。
可是,头还未完全转过去,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晏娘脸色一暗,烟柳似的眉毛向下一拉,眼皮也慢慢的张开了。
迅儿心中一喜,扑将上去,“晏娘,晏娘你真的醒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心突然一沉,落入肚中,久久都不能归位,身体亦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身子终于能动了,于是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连滚带爬的冲几尺有余,这才敢稍稍勾起头,惊魂未定的望向床上的那个人影。
晏娘还是老样子,双目紧闭,胸膛轻轻地起伏着,半点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可是刚才,她分明睁开了眼睛呀。
不,不对,那个人不是她,就在他扑向晏娘的那一刻,分明看到那个睁着双眼冲自己怪笑的人是个老太婆,一个鼻塌眼陷、面目狰狞的老太婆。
屋外凄风苦雨,吹得门板“吱呀”作响,可即便如此,迅儿却仍是一刻也不愿在这间房中停留,他推开门冲进雨雾中,头也不回的朝着院外跑去。好在外面现在人声鼎沸,中间还隐约传来程牧游的声音。迅儿心里涌过一阵热流,步子更是加快了不少,边喊着“爹爹”便冲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前,一把抱住他的腰,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程牧游正在向官府来的几个衙役详述案情的前因后果,忽然身子被儿子紧紧抱住,一时倒是有些尴尬,忙将迅儿拉开,蹙眉训斥道,“没看到为父在商谈要事吗?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爹爹,晏娘她不不是,应该先说伯祖父,伯祖父不太对劲,晏娘也”
话还未说完,他已经被站在一旁的程裕默拉了过去,“迅儿,现在堂兄要和这几位衙役大哥到桦树林中去,有什么事,你等他们回来再说。”
“可是可是”迅儿看到程牧游和几个衙役披上蓑衣带上斗笠,脚蹬马鞍就要疾驰而去,忙在跟在身后叫了一声,“爹爹。”
程牧游回头,正看到迅儿冲出程裕默的伞外,用尽全力冲自己喊出“小心”两个字,他脖子上的项圈被雨水浸润的变成了深红色,像鲜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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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滋哑哑”的锯木声已经延续了两个时辰,一开始,蒋惜惜还觉得脑袋里被这个折磨人的声音填得满满的,几乎要爆裂掉了。可是到了后来习惯了之后,这声音却听得她昏昏欲睡,再配上水缸外面雨水的滴答声,简直就是一首和谐的催眠曲,将她尚存的那一丝神识一点点碾得粉碎。所以四只眼皮在无数次交战后,终于握手言和,慢慢的黏在了一起。
就在她的神魂逐渐飘远的时候,锯木声戛然而止,消散在漫天的雨丝中,蒋惜惜忽的一个激灵,从将睡未睡中清醒过来,手使劲在大腿面上一拧,强迫自己将精力集中,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
锯木声并未再次响起,蒋惜惜浑身一凛,将压在缸顶挡雨的木板拿掉,手撑缸沿跳了出来,蹑手蹑脚的走到院墙处,透过墙面上的窟窿朝里望。
院中没有人,只散落着几块终于被锯下来的木板,屋门敞开着,里面依旧没有人。
蒋惜惜心中一惊,一脚踹开木门闪进院内,冲到后院,才发现这方家竟然还有后门,此刻,那扇大门敞开了,映出外面暗灰色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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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搜寻
蒋惜惜心中大骇不已,抬起手掌照自己脸上就是“呱呱”几个嘴巴子,口中骂道,“让你睡,让你睡,竟然让人给跑了。”
一边说着,人已经闪出了后门,左右看了看,视线中竟全是飘摇的雨丝,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过去。
正在皱眉思量,耳边冷不丁冲过一道凉风,随即,后脑处便是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疼。蒋惜惜回头,望向那个拿着木棍的人影,嘴中甚至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身体就已经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方靖将木板扔在地上,努着嘴狠狠冲蒋惜惜啐了一口,又看看自己手中一端被削得及其尖锐的木棒,唇边扯出一缕冷笑,“这身子虽柔弱,好在勉强还能做得了木工,不然,还真是对付不了这个娘们。”
说完,他便将蒋惜惜塞进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口袋中,费尽力气将口袋负于肩膀上,冒着雨一步一个脚印的朝桦树林的方向走去。
***
程牧游一行人到了桦树林旁边,便从马上下来,徒步朝林中走去。此时的雨水愈发肆虐起来,犹如一张巨大、厚实的雨帘挂在前方,让他们无法将几步以外的景物看清楚。
几人在暴雨中走了约摸有半个时辰后,衙役们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冲在前面带路的程牧游问道,“程公子,那发现尸体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怎么我们走了这么久,却还是没到?”
程牧游随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头冲他们说道,“就快了,这林中本就泥泞,再加上大雨,路是难走了些,几位官爷再忍耐一下,再走上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几人听他如此讲,便打起精神来继续赶路,然而又在雨中走了大半个时辰,却仍没见到程牧游方才描述的景象:尸体被剁成了几块,围着树干摆了一地,树杈上面还插着人头。
他们面前,雨狂树茂,交织成一片横竖相错的网,可是在这张立于天地之间的大网中,却独独没有岑南英的尸体。
“程公子,是不是走错路了?别说半盏茶,这茶应该都凉透了,怎么还没找到凶案现场?”带头的衙役终于忍不住了,冲程牧游问了一句。
程牧游没有回头,亦没有答话,愣了半晌后忽然一声不吭的转头朝来路走,步子迈得飞快,身上的蓑衣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激起了同行之人心中的张惶。
“程公子,怎么怎么又折返回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带头的衙役在地上连滑了几下,才将将追上程牧游的脚步。
“我们走过了。”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出,程牧游脸色煞白,望向远处那个最高的树尖,冲他说出这几个字。
“走过?怎么可能?程公子不是说现场有家丁看守,若是我们从那里经过,怎可能看不见人呢?”
程牧游扭头看他,苍白的脸在雨雾中泛着一抹青光,“是啊,为什么没看到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话落,他又撒开步子朝那株最高的桦树跑去,将几个目瞪口呆的衙役远远抛在身后。
一路跑到大树跟前,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来,目光从枝丫和树干上一一掠过:没错,这里就是岑南英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只是那些原本应该守在此处的家丁不见了,岑南英的尸体亦不见了,所以刚才经过时他才没有将此地认出来。
程牧游又一次望向草丛,由于雨势太大,上面的泥脚印和血迹也早被冲没了,这里看起来和林子其它地方并没有任何区别,荒草萋萋,树影交错,若不是旁边这株长得异常高大的桦树,他估计在林中绕上几圈也不会发现这个地方。
几个衙役终于也赶到了程牧游的身后,几人均是一脸迷茫,气喘如牛,带头的那个衙役冲程牧游说道,“程公子,尸体尸体到底在哪里?你倒别光跑不说话呀。”
程牧游颓然的摇头,随即神色肃然的看向他,“尸体本来就在这株桦树下面,现在却不见了,我留下来看守尸体的家丁们也没了踪影。官爷,我怀疑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出事了,这些人,许是遭遇了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