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走到门口了,荆小姐放慢了脚步,她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在确认守门的都已经睡着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拉住门环,轻轻的将大门打开。刚准备抬脚,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影,几乎要撞到她的身上。荆小姐本就紧张,被这么一吓更是差点叫出声来,她捂着心口,脚一软瘫在地上。
“小姐见谅,是程某莽撞了。”那人竟是程牧游,他走到荆小姐面前,伸手扶将她扶起来,轻声询问道,“没伤到你吧?”
“大人严重了,”荆小姐站起来,身体慢慢的侧向另一边,小声说道,“大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程牧游刚想开口,却又停下了,“有些事情说出来怕吓着小姐,还是不说得好,”他捡起地上的包袱,挑眉问道,“深更半夜的,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荆小姐楞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大人误会了,这包袱里装的是一些衣服和碎银,我本想将它们交给看门的胡叔的,他们家最近出了些事情,所以……”她一边说一边看了蜷缩在门边打盹的胡老汉一眼。
“他们家出什么事了?”程牧游假装不知道荆小姐所说何事,进一步试探她的反应。
“他的独女已冬香几日前不见了,对了,那天大人在饭局上问起过镇上以前那几起案子,当时我还没把冬香的事情和它们联系起来,毕竟她走失时已经神志不清,我们都以为是下人没看管好,所以被她自个跑丢了,现在想起来,或许冬香的事情也和大人关注的那几起案子有关联。”
她将一段故事说的合情合理,泰然自若,程牧游从她的话里听不出半点破绽,几乎要信了面前这个聪敏的女子了。他看着荆小姐的眼睛,“也许吧,不过这些案子都是陈年旧事了,到现在也没有半点头绪,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结果来,时候也不早了,小姐不如也早些回房歇着吧。”话毕,他两手抱拳略一颔首,便朝着内院走去。
“程大人请留步。”荆小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将包袱放在门边,快走几步追上了程牧游,“大人,我没带丫鬟出来,一个人走夜路着实有些害怕,能否请大人陪民女走上一程。”说完,她便认真的望着他,眼睛里没有半分畏惧和羞怯。
“也好,”对于她唐突的请求程牧游虽感讶异,却也不好拒绝,他微微一笑,“玉泉镇近来总有祸事,确实应该多留几个小心……”
“大人,”荆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她和程牧游并排朝前走着,脸孔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愉悦,“您可曾记得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情景吗?”
程牧游侧头看向她,“第一次?难道我不是前几日才在荆府第一次见到小姐吗?”
荆小姐笑着摇了摇头,“大人不记得是应该的,那时大人刚刚上任,骑着马从城门进来,路两边围观的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你,他们说,看,这就是刚调过来的县令,听说是朝廷直接指派的,可是他看起来这么年轻,也不知道当不当得起这一方官员。可是我看着你,心里却一点都不怀疑,因为你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和明亮,没有一丝杂质,即使知道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你还是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原来小姐当时也在,”程牧游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怎么前几日不曾听你提起。”
“我和大人有如云泥,平白提起这些事情,岂不让人笑话。”
“小姐乃千金之躯,何出此言呢。”程牧游听她这么说,心下略感讶异。
“大人,”荆小姐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扭头看着程牧游,眼睛里似乎有星辰在闪烁,“我今天把这本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也实属不得已,因为人生苦短,有些话若是憋在心里,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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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尸
“荆小姐……”
“大人,”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打断程牧游的话,“钰儿从心里仰慕大人,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大人会是一个好官,也定能保这一方百姓的平安,”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若不是太迟了,钰儿也希望可以留在大人身边,哪怕是做一个妾室也是好的。”
程牧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从未被一个女子这么直言不讳的表白过,不禁有些慌乱,他看着自己的脚面,“小姐千金贵体,万不能如此贬低自己,程某何德何能,可以让小姐如此高看。”
荆小姐突然笑了,“程大人不用慌乱,我虽然仰慕大人,却也不会做那强人所难之事,只是今晚月色甚好,让我有些情难自持了,”她望着前面的桃林,突然脚步轻盈的跑了进去,立于一株桃树下面轻声问道:“大人可知崔殷功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可惜桃花已落,真是长恨春归无觅处。”程牧游接着她的话说到。
“大人何必说这些扫兴的话,人面桃花,人去楼空,本都是世之常情,若是曾经相逢,又何必在乎是否能长相厮守。”
程牧游听她话中有话,不禁心下纳罕,他走上前一步,“小姐,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程某?”
荆小姐嫣然一笑,“难道我今晚向大人诉的衷肠还不够多吗?”说完,她便定定的看着程牧游,仿佛想将他的每一个神韵,每一个动作都记在心中。终于,在发现对面的人已经被自己盯得不大自在之后,她又笑了一笑,“大人,多谢你陪钰儿走了这么一程,钰儿也算是无愧此生了。”话毕,她深深的行了个礼,扭头朝着内堂走去。
“无愧此生?”程牧游的心冷不丁的被这四个字触碰了一下,他抬起胳膊想叫住她,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放下了。月色冷冷的蒙在荆小姐的背影上,让她看起来像真实世界中的一个镜像,朦胧、缥缈而又空洞。
“小姐回来了。”见荆尘钰走进屋子,房内的小丫鬟赶紧迎了上来,“少爷派人来了好几趟,说是要您赶紧过去。”
荆尘钰走到桌边坐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现在天色晚了,我明日一早再过去。”
小丫鬟应承着退下了,荆尘钰见她将门关上了,这才站起身缓步踱到柜子旁,将里面的一枚玉镯拿出来贴在胸口,哽咽着说道:“娘,您临终前要我离开这里,只是天下虽大,却已无女儿的去处了。”
原来那程牧游是何等的聪明,深更半夜见荆小姐背着个包袱朝外走便已心底生疑,对她慌乱中编的那个理由更是不会相信,因为那包袱里沉甸甸的,怎么可能只是一点碎银那么简单。况且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早已知晓了冬香失踪之事。当然这一切也被七窍玲珑的荆尘钰尽收在眼底,只不过她在慌乱之后,突然平静下来,因为面对自己早已情根深种的这个男子时,她的心里一瞬间万念俱灰,她知道自己此生都不会和他再有交集了,就算事情没有暴露也全然没有可能。
“他会恨死我的,娘,一定会恨透我了。”荆尘钰凄然一笑,“我也是到今日才想起来,为什么总觉得那位姑娘眼熟,原来城门初见那日,她就骑马跟在他的身后,而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来寻她的。”
荆尘钰将玉镯缓缓的套在手腕上,双眼望向窗外,脸蛋慢慢浮出一抹释然的笑:真好,当启明星升起,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天光微亮的时候,玉泉镇的宁静被一声刺耳的尖叫给打破了,听到这声惨叫,程牧游和史家兄弟披上衣服便赶到声音来源之处――泉湖边上。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斜斜的挂在湖面上,将上面漂浮着的二十几具尸体映得忽明忽暗,这些尸体全是身着中衣的女人,她们蓬着头发,眼睛朝上翻起,无助的望着多年未见的日光,像是一条条翻着白肚的死鱼。她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烙着一条黑蛇,蛇身粗壮,布满花纹,蛇头恶狠狠的朝上扬起,吐着长长的信子。
更为怪异的是,这些女人的手脚上都绑着硕大的石块,可是如今,这些石头却随波飘荡,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发现尸身的是住在湖边的一个农妇,她因昨晚的血案彻夜未睡,所以便一早来湖边清洗衣物,可是刚蹲下身,就听到湖底发出了“噗噗”的怪响,紧接着,湖面就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的开始冒泡,随后,这些尸体便一具接着一具冒出水面,胸腹朝上,肚子胀得像一面面大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大家都不敢离湖边太近,而是三五成群的聚在程牧游三人的身后,小声的议论着。
“绑着几块石头还能浮起来,看来死得冤哪。”
“你认出来没有,那挂在水草上的,可是王家媳妇儿,她婆子昨天还在骂她不辞而别呢,谁知道是死在这湖里了。”
“中间那个是寄瑶吗?哎呀,这下子王之瑜这傻子总该死心了。”
“可不是吗。”
他们的话提醒了程牧游,他从震惊中回转过来,看了身旁的史今一眼,“去通知亲属来认尸吧,还有,把王之瑜也叫过来。”
“是,大人。”史今双拳一握,扭头就欲走,可就在这时,湖底突然又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声音,紧接着,一串气泡慢悠悠的升出水面。
“难道,难道还有人?”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闻言,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如潮水般向后退去。程牧游却反向而行,他一个健步冲到湖边,扶住岸边的一棵大树探身朝气泡的方向望去。
湖水翻动了几下,然后托起了一具尸体,那人身材消瘦,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破布衫,眼睛紧紧的闭着,在摇晃的湖水里忽上忽下。
“大人,这不就是王之瑜吗?”史今在程牧游身后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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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欲望
二十几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都被摆在了沈氏祠堂的院子里,看起来触目惊心,风轻轻扬起了白布的四角,带来了股股酸臭的味道,熏得那些守卫在祠堂周围的衙役们都不得不屏住呼吸,免得自己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由于没有他处适合安放,程牧游只得命人将这些尸身暂时安放在这间废弃的祠堂中,又让史飞快马赶到新安城将衙役们调集过来,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光凭他们三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
程牧游的目光在这些排成排的尸体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王之瑜的身上,他之所以能辨认出那个秀才,是因为那具尸身上的白布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和其他尸体完全不同。其实刚才在打捞时他就发现了,除了王之瑜之外的尸身都被泡的鼓鼓胀胀的,肚子里灌满了水,而王之瑜却依然瘦的像他生前一样,只不过在他的胸前,有一处深及背部的刀口。
“她们都是被淹死的,只有你是被捅死之后丢进水中的,对不对?”程牧游对着那个尸身喃喃自语。
“大人,晏姑娘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告。”史今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快带她进来。”程牧游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不一会儿,晏娘的身影就出现在祠堂的门边,她还像几日前在照壁前躲雨时一样,神态轻松自在,仿佛完全没有被院中这几十具散发着臭气的尸体吓到。
程牧游暂时将心里的疑虑抹去,他迎上前去,“晏姑娘,王之瑜的尸体也在湖里被发现了。”
“我知道,镇里全都传遍了,所以我才来这里找大人你。”
“难道姑娘有什么线索?”听了她的话,程牧游心里一惊。
晏娘轻点了下头,“王之瑜昨日来客栈找过我,不过当时我不在,所以他便急匆匆的走掉了,今天店小二听说他死了,才想起将昨日他来找我之事告知于我。”
“什么?他去找你?为什么去找你而不来找我呢?”程牧游蹙着眉头问道。
“是啊,他为什么不去找你呢?”晏娘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程牧游瞬间反应了过来,他快步走到王之瑜的尸身前,“唰拉”一下将那块白布扯掉,然后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三两下将他的衣服划开,一把撕了下来。
王之瑜的尸体被湖水泡得青白青白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单纯且直白,干净的没有一点杂质。程牧游的目光顺着他的脖子扫到脚腕,一遍又一遍,却丝毫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似乎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他有些失望的说道,可是很快,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蹲下身来,抬起了王之瑜紧紧握住的右手。
“握得这么紧,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晏娘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弯着腰探下头,充满好奇的看着下面。
程牧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了王之瑜那五根死死锁在一起的手指,可是里面的东西却让他更加失望了,那不过是几根随处可见的杂草罢了,看来这家伙并不像他们想象的这般聪明,能在自己死后留下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一只秀美的手从上面探下来,拿起了王之瑜手中的草根,“杂草?”她轻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它代表了什么吗?”
“草字?”程牧游突然倒吸了口凉气,然后扶着已经酸疼的腿慢慢的站了起来,他看着晏娘,说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很久的字,“荊。”
“他是想告诉我们害死他的是荆家的人,没错,王之瑜一定是想起了寄瑶对他说的话,所以急着要去告诉你杀害寄瑶的凶手,但是你在荆府,他不能自投罗网,所以便想来找我,然后通过我将真相告诉大人,可惜的是我当时也不在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