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鬼事——沧海一鼠
时间:2018-12-24 09:21:54

    “大人,”见程牧游一行急匆匆的从门口走来,史飞快步迎了上来,“还是没有发现蒋姑娘的下落,荆尘锦人也没有抓到。”
    程牧游略一点头,“叫几个人拿上工具跟我去桃林。”
    史飞面露不解,但看到程牧游的表情,他也没敢多问,连忙照着他的意思将事情安排下去。
    桃树下的泥土被一抔一抔的铲到一边,只听“砰”的一声响,铲子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面,停下不动了。一个衙役在土里面扒拉了半天,然后用力拽出了一个精致的榆木盒子,他掸了掸上面的泥土,将那盒子递给程牧游。
    程牧游摇了摇木盒,听到里面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便果断将它打开。盒子里面装满了女人的首饰,有镯子,步摇,还有坠子,这些首饰质地、新旧、做工皆不相同,一看就是属于不同人的,他的目光停留在最下面一个黑色的抹额上,那抹额绣工精致,纹路奇巧,中间坠着一块绿松石,明显是富贵人家的东西。程牧游将它拿在手上,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颜色和花纹可不像是女人用的东西。”
    晏娘走上前,看着他手里的抹额,“这样的款式,年轻男子如今可不愿意戴了,不知荆小姐将它放在盒子里,到底想表达什么?”
    程牧游看着她,目光如墨,“姑娘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不过荆府现在只有荆老爷一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不如我们就去会一会他吧。”
    “大人,荆老爷他现在恐怕还不能说话。”史今跟在他们身后提醒道,史飞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看不出来吗,他那是装的,从头到尾他都在装。”
    荆云来住的内院大门紧闭,两个小厮正坐在门外打瞌睡,被史今的敲门声惊醒后,两人忙跪着磕头,“大人,老爷刚刚睡下了,有什么事您跟小的交代就行了,别惊扰了老爷。”
    史今正在气头上,他将剑拔出一半,恶狠狠的冲那小厮吼道,“人命关天的事情也是你做得了主的,再不让开就小心你的脑袋,老子的剑可没长眼睛。”
    那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犹豫不定,可就在这时,从内室传出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胆子越发大了,程大人都到门口了,还不快请进来。”
    听到这声音大家都愣住了,因为声音的主人在昨天还口歪眼斜,奄奄一息的躺在椅子上,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可是才过了不到一日,他怎么就声如洪钟,老树回春了呢。
    程牧游没再犹豫,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内室,他看到荆云来正端坐在床榻上,面色红润,腰板挺得笔直,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他的贴身老奴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汤,那汤的味道很香,溢满了整个屋子,馋的两个小厮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晏娘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这和精卫刚才告诉她的情景一模一样。
    “荆老真是雄风不减,不过这碗苁蓉羊骨汤,还是要搭配上那几瓶媚药,效果才会更好吧。”程牧游声有笑意,面皮却一动不动。
    荆云来又喝了一口老奴递过来的汤,然后用方巾擦了擦嘴巴,眼珠子向上挑了一挑,“程大人,我年事已高,脑子都糊涂了,实在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程牧游将手里的榆木盒子“啪”的扔到荆云来面前,盒盖盒身一分为二,里面的东西滚了满地,“荆老不会糊涂到连自己的抹额都认不出来了吧,我倒想问问荆老,为什么你的东西会和那些死去的女人的首饰一起,被荆小姐埋在桃树下面了呢。”
    荆云来朗声一笑,双手提着衣衫站了起来,“这种事大人怎么能来问我呢,小女现在已经不省人事,大人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是她埋进去的,依我看,倒像是贼人偷了几样金银首饰,暂且埋在了树下罢了。”
    见他面无惧色,程牧游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我自会派人去比对这些首饰,看它们是不是属于那些溺死的女人的,若是她们的话……”
    “就算是又怎样?”他的话被荆云来打断了,“我荆府每天进进出出这么多人,程大人不如出去问问,玉泉镇哪户人家没来我这里讨过粮食,要过银子,丢一些首饰在这里,稀奇吗?”
    程牧游朝前逼近了两步,眼睛里有惊雷滚过,“你想抵赖?别忘了柜子里的那些腌臜玩意儿,它们可都是铁证。”
    “铁证?证明什么?”荆云来满脸阴鸷的朝着程牧游迎了过来,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的说道,“大人,我听说那些尸体都消失了,在我府上查出了这些东西又能代表什么呢?荆府这么多人,谁还能没个特别的需求和癖好?怎么官府连这些都要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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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饥荒
    程牧游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脊梁骨突然蹿起了一股寒意,这是他在面对那个食人的怪物时都未曾有过的感觉,滴水成冰,直逼心肺。他知道自己最有力的证据已经被吃的渣都不剩,而伴随着这些尸体的消失,荆云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蒋惜惜的下落了。巨大的悲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冲上去用剑割断那根爬满了皱纹的脖子,可是理智却像一根线,将他绑在崩溃的边缘,无法冲破也不能脱身。
    见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荆云来脸上突然多出了几丝得意,他又把头朝前凑了凑,用只有程牧游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说道,“大人,我还听说你们去了邱兴山,而且还找到了那个山洞。”
    程牧游脸色一凛,“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山洞的?”
    荆云来眼中的色彩由淡转浓,他的身体略朝后倾了倾,脸上的表情又是惊又是疑,“难道真的是他们?我府上上百旦粮食一夜间消失,也是被他们吃掉了,对不对?”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寂静了,每个人都在心里揣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他口中的那个“他们”指代的究竟又是什么。
    “玉泉镇饥荒那年,你也还是个孩子吧。”一个清亮的声音如同飞鸟一般降落到荆云来的耳朵里,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不紧不慢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的眼睛青涩中透着沧桑,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孩子。”荆云来将这两个字在心里反复研磨了好几遍,一直到将它们碾得粉身碎骨才勉强将一丝笑挂在脸上,“姑娘见多识广,连那场饥荒都知道。”
    晏娘也冲他回应了一个微笑,“我有一位忘年至交经历过当年的那场劫难,他告诉我,当时玉泉镇的孩子所剩无几,不是像牲口一般被宰掉,就是饿死后被至亲吃掉,”她波澜不惊的说着,脚下却一步步的朝荆云来走去,“不过荆老似乎是个例外,竟然能从那场人食人的灾难中逃了出来,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天我算是信了。不过我真的很感兴趣,您到底是如何存活下来了,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今天这个人面兽心的怪物。”
    “经历了什么?”荆云来嘿嘿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颤音,空洞且悲怆,像是一只待宰的困兽。
    那年冬天,滋润了玉泉镇几千年的泉水干涸了,邱兴山上的榆树林也死掉了,是被人吃死的,树干上的皮全部被扒了个干净,露出里面灰白的芯。家里已经有几天没吃过粮食了,前几日娘熬了一大锅谷衣汤,朝每个人嘴里灌上一点,说是不敢多吃,吃多的话肚皮就会被胀破,可是妹妹实在是饿慌了,于是半夜里趁大家熟睡时,一个人偷吃掉了半锅汤。第二天,她的肚皮胀的像一面鼓,硬硬的,在茅房蹲了半日,疼得直掉眼泪,还是什么都拉不出来。娘将她放在腿上,用树枝朝屁股里面掏,希望能抠出点东西出来,可是折腾了很久,依旧什么都没掏出来。
    妹妹越来越瘦,越来越黄,连眼珠子都变成了两颗杏子,一张一合的闪着黯淡的光。我看着她的模样,再也不敢去碰柜子里的那张锅饼,虽然它早已消失不见的香气总是诱惑着我。
    一天早上,爹将妹妹带出了家门,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那里有油纸包的点心和烤的酥脆的香馍,我闹着要跟去,却被爹恶狠狠的骂了一顿,一脚踹进了门里。到了晚上,我眼巴巴的望着门外,期望着他们也能给我带些残渣剩饭回来,可是我等啊等,盼到的却只是爹一个人。他拿着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几块已经烤熟的肉,闻到肉的香味儿,我两眼放光,拿起来就塞进嘴巴里,全然没注意到娘已经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饱餐了一顿之后,我才发现妹妹没跟着一起回来,刚想问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衣衫上面沾着几片尚未干透的血渍,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就吐,却被娘一把捂住了嘴巴,“咽回去,你吐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又过了几月,家里再一次陷入到无粮可吃的境地,那时的我身上长满了疖子,流着黑色的浓水,整日在床上昏睡不醒。一天夜里我从噩梦中睁开眼睛,竟然看到爹正坐在床边痴痴的望着我,他脸上的肉都瘦没了,眼球凸出到眼眶外面,里面燃着两把火。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仿佛床边坐着的不是爹,而是一只饿疯了的狼。当天晚上我偷听到了爹娘的对话,爹说我是因为吃了妹妹的肉,才变成了这副样子的,他还说我好不了了,身上的火疖子里都是尸毒,根本抗不过去的。娘不说话,就坐在一旁嘤嘤的哭,末了,用热手巾将我全身仔细的擦拭了一遍。
    第二天,娘用家里的最后一个鸡蛋和最后一点面给我做了碗汤面,她让我慢慢吃,小心烫着,然后自己躲在门外偷偷的哭了。我没吃那碗面,趁着她哭得功夫,我从窗子里爬了出去,没命的往山上跑去,枯叶和雪片疯了似的打在我的脸上,将它划出一道道口子,可是这些远比不上心里的恐惧来的强烈,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终于,在爬到山顶时,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瘫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被踩雪的声音给惊醒了,爬起来一看,发现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找上山来,他没有发现我昏睡的草丛,我却从干枯的枝叶中看到他拿着耕地的锄头四下寻觅着,眼光冷毒,不像人,像鬼。我把手塞进嘴里,避免自己一个不小心叫出声来,可是脚在慢慢向后退时却踩了个空,还不容我抓住身旁的荒草,便身体一沉,翻进了一个大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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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坑
    坑不深,里面却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灰白色的麻袋,我的身体落在其中一个麻袋上面,又翻滚到旁边,可虽然只是这么一下子,我还是感觉出了装在麻袋的东西是什么,它们又硬又小,有的地方还尖尖的,将我的后腰的皮都蹭破了。
    我跪在这些麻袋旁边,心里竟然没有惧怕,原来这半年来失踪的那些玩伴,都被丢在了这里,这一个个尸骨袋中,应该也有妹妹小小的骨架,她是否还睁着迷茫的大眼睛,不知爹为什么将自己的后脑砸的稀烂,也不知道她用自己的血肉哺育了我,让我多活了这么多时日。
    爹寻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虔诚的跪在地上,朝堆成小山的麻袋深深的磕了几个头,然后才用双手攀着坑壁准备爬上去,可是试了几次,却都没能爬出坑外,一是因为多日没有进食,再加上恶疾缠身,我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二就要怪这该死的天气了,雪夹着雨从上面飘摇而至,将坑壁弄得湿滑泥泞,常常一只手刚上去,下面的脚又不争气的滑了下来。
    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后,身体里仅剩的那一点力气被消耗殆尽了,我躺在那些已经被雨雪浸透的尸骨袋旁边,嗤嗤的笑出声来:这就是命吧,我本来就是要被爹娘吃掉然后扔到这个大坑中的,现在虽然逃过了一劫,但终究无法和天命对抗,依然会在这个坑底慢慢的死去、烂掉。
    我放弃了对命运的抵抗,在坑底睡了过去,在被雨水浇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离自己不远的麻袋动了一下,紧接着,系住袋口的那条麻绳慢慢的散开了,从里面飘出来了一股诱人的香气,那是烧鸭子的味道,不,不光如此,还有蒸的透亮的白米饭,炸的酥脆的桂花糖糕。
    口水霎时从唇齿间分泌出来,我朝那口麻袋爬过去,抓起里面的美味就大肆咀嚼起来,不一会儿,麻袋中的东西就被我吃完了,于是我又打开了第二个麻袋,接着是第三个……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坑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源源不绝的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雪和雨渐渐的停了,多日未见的阳光又一次落到了这个尸骨遍野的大坑中。
    亮白的阳光下,一个人影从那株云杉树旁边正向下看着,他骑在一匹棕色的骏马上,身着戎装,就像九重天上的神。他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悲凉,我却被这目光注视的泪眼模糊不能自已。他命人将我从坑里面救了出来,露出头来的那一刻,我发现他身后是一只长长的军队,每一匹战马上,都驮着几袋鼓鼓囊囊的粮食。
    玉泉镇就这样被从数月的饥荒中解救了出来,而我亦回到自己的家中,爹娘和我都对那天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那段记忆就像我身上的疖子,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的消失掉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东西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它龙蟠虬结在我的每一寸肌理中,和我融为了一体。
    从那天起,我便对自己发誓,我绝不要再过这种被饥饿追着跑的日子,我要吃饱,不,不单单是吃饱,我要自己所有的欲望都被满足,被释放,要掌控所有的一切,要过最恣意洒脱的生活。
    荆云来突然回过头,一双野狼似的眼睛看向晏娘,“我吃了自己的妹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不能做的,姑娘,你告诉我。”说完,他低头干笑了两声,肩膀不住的颤抖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残叶。
    “所以荆老爷的处世哲学就是依心而行,无憾今生咯。”晏娘在脸上堆起一个冷笑。
    荆云来没有接她的话,一直静立在床边的老奴走上前来轻声说道,“老爷,汤要凉了,”他说着将荆云来搀扶到床上坐下,然后轻轻端起碗把一勺汤喂进他的嘴里,“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口也干了吧,先将这碗汤喝下,一会儿啊,就到了烧窑的时候了,镇民们都在等着老爷这第一把火呢。”
    “什么?你还想去烧窑?”史今一个没忍住,走上来一把打破了老奴手里的汤碗,“先把蒋姑娘的下落说出来,不然我现在就要了你这条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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