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程牧游叫住了她,“山上凶险,姑娘一人前往怕是不妥。还有,”他又加了一句,“没有守住证据乃是新安府的责任,程某断不能放手不管。”
晏娘眉峰一挑,“大人可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
程牧游走到她身边,“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去会他一会,况且有姑娘在,程某倒是不觉得害怕。”
晏娘抿嘴一笑,握住缰绳跳上马,她狠狠的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然后朝邱兴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程牧游回头看着一个衙役,“你去告诉史飞史今,让他们接着寻找蒋姑娘的下落,其他几个人,跟我走,我们去见识下那食尸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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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汗巾
一行人来到邱兴山脚下时天色已经微明,向里望去,一望无际的丘陵林海茫茫,远处的山峰高低有致,起伏连绵,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马儿到了这里便不能再走,于是他们将马拴在树上,徒步朝山林里走去。
“这里果然不对劲,”程牧游边走边左右打量着旁边的树林,“连半点鸟叫都没有,哪里还像个山野老林。”
“这里本来树高鸟肥,野兽繁多,是猎户们绝佳的打猎场所,这倒也不奇怪,被埋在下面的尸骨滋养了几十年,怎么也要比别的地方肥沃些。”晏娘漫不经心的说道。
此话一出,随行的几个衙役感到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顿时觉得林子中都阴暗了几分,他们七嘴八舌的问道,“姑娘,这山里面埋着什么呀,竟能生出那么个怪物来。”
“孩子,被自己的父母兄弟吃掉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埋了几十年,终究怨气难消,时间一久,这些怨气凝结在一起,化成了一个嗜血的鬼物,然后在一个偶然的时机,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它先将山里的活物全部吃掉,后又偷偷潜入玉泉镇,偷粮,吃人,食尸,总之,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被它尽数吞入腹中。”
那衙役打了个寒战,“那我们此行不是去送死吗,估计这几个人还不够塞它的牙缝呢。”
“现在走还来得及,我新安府不养废人。”程牧游冷冷的甩了一句。
“大人误会了,他就是随口一说,连这位姑娘都不怕,我们几个又怎么会不敢去呢。”另外一个衙役赶紧打着圆场,但是他嘴巴上虽然这么说,步伐却僵硬了很多,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费上不少力气。
晏娘见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她看着程牧游,“大人何必强人所难,本来就是随时会掉脑袋的差事,还非叫人装出不怕的样子,依我看,他们能走掉几个是几个,这样到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程牧游知道她在讽刺自己用人不淑,却也并不在意,他打量着四周,看见头顶的树叶越来越稀疏,一块接着一块的蓝天渐渐袒露到眼前,便知树林的尽头就在前方。果然没走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空旷的洼地,洼地上面贯穿着几条蜿蜒曲折的裂缝,正朝外“呲呲”的冒着白色的雾气,那雾极冷,即使离它还有几十尺距离,程牧游一行人也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子异乎寻常的寒,等再朝前走上几步,几个同来的衙役就已经被冻得不行了,挤成一团才能勉强继续前进。
“晏姑娘,有没有觉得这雾不对劲。”程牧游哈出了一口白气,“虽然深山里寒冷,但是也不至于冷到这个地步,还有,”他使劲的吸了几下鼻子,“这里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是尸气,大人还是早些把口鼻掩起来吧。”晏娘眯起眼睛,目光似乎想将前面的浓雾穿透。
听到她这么说,程牧游和衙役们赶紧解下汗巾掩住口鼻,一个衙役慌张之余手抖了一下,将汗巾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在浓雾中摸索着,可那汗巾却像长了脚似的,在雾气中消失不见了。
“明明看到它就落在脚边了,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呢?”那衙役吓得冷汗涔涔,尸气一股接着一股灌入口鼻,把他呛得连连咳嗽,几乎站立不稳。
“咯咯……咯咯咯……”雾气深处突然传来了几声小孩子的笑声,颤颤的,尖尖的,童稚中透着阴森。声音愈来愈近,像一把钢针一寸寸的扎入雾外这些人的心中,令他们的喘息都慢了下来。
一个黑色的脑袋渐渐的从雾气中显露出来,那脑袋又扁又大,很是笨重,和下面若隐若现的小身子极不成比例,它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汗巾,一摇一摆的从浓雾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咯咯的笑着,仿佛被自己围着汗巾的怪异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啊。”看到这个场面,离它最近的那个衙役发出一声尖叫,扭头就朝后跑去,可却冷不丁的被身后的石头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只能捂着脚屁股朝前一拱一拱的,就像一条抽动的蚯蚓。
那怪物一步一步的走到衙役跟前,凸出的两只红眼睛直直的在他已经吓傻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然后,它将脖子上那条汗巾取下来,递到他的眼前。
那衙役吓得脸都青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胳膊根本抬不起来,哪里还敢接它递过来的汗巾。见状那怪物又向前凑了凑,将汗巾放在他的眼睛上,隔着汗巾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又发出了一串“咯咯咯咯咯”的笑声,然后猛地长大了嘴巴,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尖牙,冲着衙役的脑袋就压了下来。
其他人看到这般情景,都吓得魂飞魄散,迈开脚丫子争先恐后的朝山下跑去,唯独程牧游拔出了长剑奔了过来,在最后那一刻一把将剑插进了那怪物的嗓子眼儿里。
剑锋从它的嘴巴穿到喉咙,整个卡在它的身体里面,可是伤口处却没有血,一滴血也没有。程牧游松开剑柄愣在原地,看着前面那个小孩子似的东西左右摇了摇头,然后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了“嘎达嘎达”的声响。随着它咀嚼的动作,程牧游那柄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宝剑便一点一点的蜷曲碎裂开来,被它尽数吞进了肚子。
见状,地上的衙役吓得连连大叫,这叫声打断了怪物的进食,彻底将它激怒了,它两腿一弯跳到那衙役的肚子上,双手卡住他的肩膀,将嘴巴咧到最大,露出里面白森森的尖牙,冲着他的脖子就咬了下去。
程牧游见那人马上就要被生吞了,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谁知那怪物力气奇大,一巴掌将他推出老远,身子“咚”的一声撞到一棵大树上,背部被震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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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泥人儿
“大人,大人救我。”那衙役发出带着哭腔的一声悲泣,程牧游扶着地站起来,欲再朝他冲过去,可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抢先一步来到了怪物面前。
“喂,你看这是什么。”晏娘笑嘻嘻的说道,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泥塑的小人儿,那小人儿穿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嬉皮笑脸的盯着前面的怪物。
那怪物楞了一下,紧接着,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好奇的笑,它爬起身,摇摇晃晃的从衙役身上走了下来,伸出手就要去抓晏娘手中的小人儿。可是这一抓却扑了个空,因为晏娘又朝侧面退了两步,和它隔开了一段距离。
怪物顿了一下,随即又朝前走近了两步,再度朝小人儿的方向伸出了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晏娘略略蹲下身子,一把抽出了衙役掉落在地上的剑。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那宝剑横着朝怪物的脖子劈了过去,“唰啦”一下砍掉了它的脑袋。脑袋在地上滴溜溜的转动了几下,然后停住不动了,可是怪物的身子却还立在原地,胳膊僵直的伸向小人儿,手掌一张一合的,似乎还不甘心未将它抓在手里。
晏娘脸上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她叹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去,将小人儿塞入了那个又小又黑的手掌中。手掌终于不动了,它攥紧了掌心的泥人儿,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浓雾一点一点的向后撤去,露出了雾气中心那株参天的云杉。云杉的根部有一个大洞,那些雾气顺着洞口退了进去,消失无踪。
晏娘抹了把汗,回头冲程牧游说道:“大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被她这么一说,程牧游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扶着背走到晏娘身边,蹲下来看着地上那具身首异处的躯体,神色愈发肃穆。
“大人在想什么?”晏娘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父亲曾说过,大宋的太平来之不易,我等既拿朝廷俸禄,就要力保这平稳安定的局面。那时我还小,并未参透这句话的深意在哪里,今日看到这些被饿死被吃掉的孩子,我才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寒意。”
“大人的父亲可是翰林使程大人?”
程牧游回过头,“正是,不过父亲在朝做官,我们两个也许久未见了,”他看着地上那具尸身皱起眉头,“晏姑娘,这尸首该如何处置?”
晏娘耸耸肩,“你的人逃的逃,伤的伤,只能烦请大人亲自将这头身丢到洞里了。”
程牧游点点头,将汗巾在地上铺陈开,然后把那怪物的身体和脑袋放在上面,仔细的扎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做完这一切后,他起身和晏娘一起走到云杉树下,看着下面那个黑乎乎的大坑,静静的站了好久。
“姑娘,这洞口应该是被前段时间的雨水冲出来的吧……”
晏娘做了个“嘘”的手势,“大人,你听,这洞里似乎还埋藏着逝者的声音。”
“娘,我饿了。”
“爹,你把刀磨利了,是要做什么?”
“妹妹死了,下一个……下一个会是我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
程牧游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道:“心不迷,不堕生死。爱不重,不入娑婆。念不起,不生业累。”他手一松,包袱直坠下去,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蒋惜惜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刚才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潮湿的陷阱,又一次感受到了血液和灵魂一点一点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只留下了一具将死的躯壳。可肉体上的煎熬还是次要的,爹临死前的情景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她的脑壳,将她的精神彻底的击碎,一遍又一遍。
“惜惜,快逃,不要回头。”爹用身体组成了一道墙,堵住了后面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的辽兵,他的后背被扎穿了,脖子上的伤口在汩汩的朝外冒着血,可是精神却支撑着他的躯体直立着,双手机械的用长矛刺穿一个又一个辽兵的肚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倒下,他单膝跪在地上,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于密林深处,脸上浮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我不能死,不能……”蒋惜惜在心里喊了一句,她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起来,却感到一阵眩晕,脖子一软又朝下栽了下去。“混蛋。”蒋惜惜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手握成拳头砸在地板上,没想到拳头所到之处,却粘到了某样湿湿黏黏的东西。蒋惜惜连忙将手指放到鼻尖,轻轻的嗅了一下,她倒吸了口凉气,是血,没错,这没有一丝热气的,淌得遍地都是的东西,竟是人的鲜血。
“冬香,”蒋惜惜从喉咙里勉强叫出了这两个字,但是她的声音细的像蚊蝇一般,在空旷的房间中很快消逝不见了,“冬香,他把你怎么样了,你到底怎么样了?”她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然后伏在那摊鲜血中无声的哭了起来。
阳光从叶间的缝隙中流淌下来,将在林间行进的一队人马照得忽明忽暗。晏娘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轻声吹奏起来,曲调圆滑流畅、婉转悠扬,宛若一条小溪缠绕在林间淙淙而下。忽然,天空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一只长着深蓝色羽毛的小鸟从层层枝叶间飞了出来,落在了旁边斜出的一条树枝上,冲着下面急促的叫着。
“那怪物死了,这些活物果然就都回来了,你看它叫得多欢。”后面跟着的衙役指着那只鸟轻声说道。
晏娘也停止了吹叶,驻马仔细聆听着鸟叫声,小鸟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头轻轻的左右摆动着,似是倾诉又似是催促。终于,它停止了鸣叫,爪子稍一用力便朝上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于繁茂的枝叶中。
“姑娘好兴致,把鸟儿都引来了。”程牧游在背后说道。
“大人,”晏娘若有所思的望着空空的枝头,“荆府的事情似乎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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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恶人
程牧游催促着马儿走到她身边,“晏姑娘可是想起了什么?”
晏娘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大人在荆府住了这么几日,可曾发现了什么疑点吗?”
程牧游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荆家是大户人家,规矩礼数自然比别处繁琐些,荆小姐又将府上的事物打点的井井有条,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指摘之处……”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没有了,就像被人拦腰截断了似的。
“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晏娘在一旁追问道。
“荆小姐是名门闺秀,自小饱读诗书,可为何偏要对我说了那么一句不应景的诗呢?人面桃花相映红,哪里还有什么桃花,桃花早就落尽了。”程牧游像是对晏娘又像在对自己说着,“她站在那株桃树下,告诉我人面桃花人去楼空都不过是世间常情,当时我只觉得不对劲,后来她自尽了,我也只当她是在对我告别,可是现在这么一想,荆小姐她应该是别有深意。”
两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同时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将前蹄高高扬起,掀起阵阵尘土,马队冲出了邱兴山,朝着荆府一路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