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阵狂过一阵,将瓦窑里的火焰燃起的黑烟卷的到处都是,遮蔽住了程牧游的眼睛。他止不住的咳嗽着,心底却一片寒凉:孩子,孩子……
“哇。”一阵哭声从前方的烟雾中透了出来,程牧游心里一阵狂喜,难道那孩子竟没被吃掉吗,他用尽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揉了揉酸痛的眼皮,在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却看到了一个黑影从自己头顶上方滑了过去,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的缠住了,翻滚着钻进了烧得通红的瓦窑里面。
瓦窑里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和声嘶力竭的嚎叫,那嚎叫非人非兽,听得人心里发毛发慌。
程牧游冲过去将小女孩抱在怀里,然后望向前面的瓦窑,它里面的火越烧越高,好似一片火海漫天横流。
叫声渐渐的弱了下去,最后和爆裂声化为一体。程牧游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在瓦窑里扑腾了几下,然后慢慢的不动了,它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瓦窑中,带走了积蓄了几十年的仇恨和怨念。
“轰”的一声,瓦窑上方腾起一团黑烟,远看像是一股妖气在盘旋,黑洞洞中带着一些狰狞。程牧游恍惚间看到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团黑气中,它蜿蜒而上,最后消散于苍茫的夜色里。
“尾巴,好大的一条尾巴。”怀里的小女孩突然挣脱了程牧游,蹦蹦跳跳的指着天空,程牧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最后一缕和天色融为一体的黑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漂浮在玉泉镇上空几十年的怨与恨,终于随着这些黑烟一起,消失了。
“听说了吗?玉泉镇的那位巨贾,没错,就是荆云来荆大善人,昨儿晚上啊,死掉了,据说连尸骨都没留下一块。”洛阳城的一间酒肆中,人们正在对昨天发生在玉泉镇的那场惨剧议论纷纷。
一个身着布衣的年轻人侧耳仔细聆听着事情的始末,他的嘴角渐渐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老爷子,你用半壁家产收买我,让我来替你顶罪,可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自己命数已尽。”他将一锭银子使劲的敲在桌上,然后抖了抖衣摆朝酒肆外面走去,满脸都是春光。
洛阳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端午刚过,人们还未从节日的欢庆氛围中脱离出来,携家带口的涌至街头,将这条不宽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荆尘锦的胳膊从后面被什么人抓住了,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荆公子?”
荆尘锦楞了一下,本能的想去甩开那只缠住自己的手,可是少年的五根指头像是长在了他的胳膊上,怎么都挣脱不开。荆尘锦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很快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那少年将嘴唇凑近他的耳朵,:“我家姑娘说了,你是帮凶,不能把你漏下了。”
听到这句话,荆尘锦像被从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上下凉了个透彻,他看着那个少年,却发现他在笑,一双黑豆似的眼珠子铮亮铮亮的,带着刻骨的寒意。
少年的另一只手冷不丁的从荆尘锦的后腰穿了过去,一点一点的掏到肚腹,然后从肚脐眼处探了出来。
“大功告成。”他冲瞪大双眼的荆尘锦莞尔一笑,然后将手从他的肚子中伸出来,蹦蹦跳跳的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荆尘锦朝前走了几步才倒下,他的肠子散了一地,像是被人用刀切成了几截似的。人群冲他倒下的位置围了过去,却又很快的散开了,随后,“杀人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的响彻在街道的上方,只是这些声音荆尘锦再也听不见了。
程牧游从荆小姐的房间里走出来,他见晏娘独自站在院中,便朝她走去,“晏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晏娘转头看着他,“荆小姐怎么样了?”
“像是能好起来的样子,我给她施了针,用刀片切开喉管,将淤血放了出来,若后面妥善调理,应该不会落下其他病症。”
“大人医术高明,荆小姐遇到您,也实属幸运了。”
“我所学的也无非就是一些治病救人之术,委实不算什么,和昨晚救了整个玉泉镇的人比起来,真的是沧海一鳞,不值得一提。”他没有看晏娘,但话却明显是说给她听的。
晏娘低头一笑,“可惜我当时不在场,要不还真想看看是何方神圣除掉了那怪物。”
程牧游抬眼望着她:“真的不是姑娘所为?”
“大人高估我了,晏娘若是真有能耐,在邱兴山就将他斩草除根了,也不用留到现在。”
“可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晏娘打断了,“大人,玉泉镇供粮之事还没有解决,当务之急是向朝廷禀明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你放心,我已命史今赶赴汴梁,相信不久后朝廷便会放粮。”他叹了口气,“这老儿虽然可恶,但确实为镇民做了不少实事,他自己从饥荒里捡了条命出来,便在不允许自己目及之处有人吃不饱肚子,人性的复杂,真不是我等可以随意揣度的。”
“可惜他到死都没有从心魔中解脱出来,”晏娘出神的望向黛色的天幕,那上面明月高悬,零零散散的散落着几颗星辰,“大人,你说人死后究竟会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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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贵人
程牧游本就在因为蒋惜惜的事情伤神,忽然听她这么问,不禁悲从中来,黯然叹道,“若无执念,应已入轮回,只不过重逢之时,已俨然陌路人。”
“若是执念未消呢?”晏娘定定的注视着他。
程牧游苦笑了一声:“这样的人我们见的还少吗,譬如小莩,譬如寄瑶,还有那些个被父母吃掉的孩童们”
“阴魂不散?大人是这个意思吧,晏娘到希望如此,至少活着的人还有希望和他们见上一面,不管以何种面貌何种形态,至少能给活着的人留下一点念想。”
“姑娘心里一定有个难以忘怀之人吧,所以即便笑着,也难掩眉间的愁容,”程牧游靠着她身边坐下,声音里透着悲怆的笑意,“不过你现在不寂寞了,因为程某从此也和姑娘一样了。”
“大人和我不一样。”晏娘低头摆弄着裙角。
“哦?”
“蒋姑娘她应该还活着。”
程牧游腾的站起身,目光亮如星辰,“姑娘姑娘这么说可有凭据?”
晏娘在唇边攒起一个笑:“我本也以为蒋姑娘已不在人世,但是刚才夜观天象,发现笼罩在新安府上方的血光之气骤然消失了,想必是有贵人阻断,出手相救。”
“那惜惜现在人在哪里?”程牧游面含喜色,语气又快又急。
“大人不必慌张,过几日蒋姑娘自会出现。”
蒋惜惜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给惊醒了,她眼睛还未张开,手已探往痛感的来源,触及到小腹上面一只冰冷的手掌时,她发出一声惊呼,猛地将眼睛张大。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面孔,男人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梢入鬓,眼尾细长,一双眸子黑玉般透亮。
“你要做什么?”蒋惜惜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腾出一只手抓起身旁的被子,遮住自己血肉模糊的下腹。
那男子的脸上多了一丝同情,“姑娘,你受伤了,伤得很重,我想先帮你包扎一下,再将你送到医馆。”
蒋惜惜警惕的看着男人,这才发现他身着紫衫,腰束金玉带,背负一柄镶着玉石的长剑,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她心下稍缓:“你不是荆府的人?”
“荆府?姑娘说的可是荆云来的府邸?”
“你认识他?”蒋惜惜本想再问,却被小腹上猛然蹿起的疼痛打乱了思绪,她轻吸了口凉气,两手死死的抓住男人的手臂,“快,送我去新安府,我有重要的讯息要告诉程大人。”说完这句话,她便眼前一黑,生生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蒋惜惜发现自己负一张宽阔的后背上,在林中穿行着。
“这是哪里?”她认出了驮着自己的是那个年轻男人,不禁心生感激。
“我的马跑了,所以只能对姑娘失礼了,等走出了这片林子,我便叫上一辆马车,将你送往新安府,不过,”他的语气稍有犹豫,“姑娘能告诉我是谁将你伤成这样子的吗?”
蒋惜惜咬着嘴唇,手握成拳,“荆云来。”说出这三个字好似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
“他将看中的女人囚禁在佛塔里,任意凌辱,折磨,还在她们的额头上烙下黑蛇的印记,将她们永生永世标记成自己的女奴,对了,”蒋惜惜突然瞪大了眼睛,“冬香呢,冬香在哪里?”
“冬香?昨日我见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林中挖坑,便将他们拦下,那几个人看到我之后慌得逃掉了,后来我便在坑底发现了姑娘你,可是当时你身边并无她人,想必那位冬香姑娘并未和你在一处。”
蒋惜惜想起身边的那摊鲜血,眼中滴下泪来,“冬香,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他为什么迟迟没有对我下手,只在最后要走之时,用刀戳破了我的肚子。”
前面的人稍稍回了下头,露出俊朗的侧颜,“姑娘可曾对荆云来说过什么?”
蒋惜惜摇了摇头,“没有,不过……”
“什么?”
“那日我见冬香有寻死之意,便将我小时候在陷阱中困了几天几夜的事情说出来,想借此鼓励她,可说完之后,却发现荆云来竟站在暗室的阴影里,将我的话全数听到了。他当时一言未发出了暗室,从此却也未再对我下手。”
“荆云来出身寒苦,说不定曾有过和姑娘同相同的经历,所以对你产生了一点相惜之情。”
“或许吧,不过这老畜生作恶多端,等我伤好了,定要将他亲手绳之于法。”蒋惜惜咬牙说道。
“你的伤,”那男子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他柔声说道,“姑娘先养好身子,再想复仇之事也不迟,前面就出林子了,我们明日应该就能到达新安城。”
“大人,有消息。”史今从书房外面走进来,急急的冲程牧游说道。
程牧游放下书卷,“找到惜惜了?”
“还没有蒋姑娘的下落,是江南沈家那边有消息了。”
程牧游看着他,“怎么说?”
“沈家并非寻常人家,已过世的沈骥如曾在朝廷为官,拜大学士。”
“我知道,沈大人为官清廉,太祖朝便因疾而告老还乡,不过,这沈家和霁虹绣庄有什么关联吗?”
“还真的有,据沈骥如的儿子沈玉棋说,他们当年还未离开玉泉镇时,曾救过一个小女孩,当时她不幸落水,沈骥如正好路过,不顾年事已高,跳进泉湖将她救上岸来,并让她在府上养伤,伤好之后那女孩便离开了,但是将一块玉佩留下作为答谢,”史今朝程牧游走近了两步,属下看过那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晏’字。”
“你亲眼所见?”
“亲眼。”史今没有半点犹疑的说道。
春风如约而至,吹散了漫天的乌云,晏娘站在沈氏祠堂外面,将三杯清酒洒向地面,嘴里淡淡说道,“沈骥如,多年未见,连玉棋都长大成家了,可他见了我却仍然记得,”她扯掉发间的一盏花瓣,“你在那边不用担心,该做的我全都会做,等青天得见那日,定将再来拜祭。”
说完这番话后,晏娘五指一拢,将掌心的花瓣捻得稀碎。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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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亡灵花·共33章
第一章 伤
“大人,大人,蒋姑娘回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彻了新安府。
程牧游放下手中的信,从书房一路小跑迎向门口。新安府的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横抱着蒋惜惜从车上走下,将她交给满脸担忧的程牧游。
“惜惜。”
“大人,荆云来……快,去荆府……”蒋惜惜一口气没接上来,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得断断续续。
“荆云来已经死了,你先不要说话,我这就给你疗伤。”程牧游看见裹在她腹部厚厚的衣物已经被血浸透了,忙抱着她朝内室冲去。他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送蒋惜惜回来的那位年轻人,“兄弟先稍事休息,我处理完惜惜的事再来谢你。”
那年轻人脸上挂着同情的笑,冲程牧游略一颔首,随着众人走入了新安府。
“人回来了?”晏娘将最后一针从丝布中拔出,抬眼望向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右耳。
“回来了,”右耳肩膀上搭着条白毛巾,漫不经心的说道,“跟着一个英俊的后生一起回来的。”
“那人什么样子?”晏娘边说边将丝布抖开,雪白的布料上,一朵血色的花正拼命向外延展着自己的花瓣,那些花瓣就像姑娘们纤细柔软的手指,蜿蜒着,蜷曲着,像在对画外的人发出某种不言自明的邀请。
“像是个官爷,穿的人模狗样的。”右耳走近丝布,轻轻**那朵妖艳的红花,“哎呦,”他叫了一声,猛地将指头缩回来,“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