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娘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漫不经心的冲他说道,“昨儿不是告诉你了吗,它能将亡人的魂魄带回人间。”
“带回来又能如何?人间的游魂本就甚多,还不是一个个游离在生人之外,根本做不得什么,依我看呀,还不如早入六道,早些投胎,几十年后便又是一条好汉。”
晏娘轻叹了口气,“妖怪就是妖怪,枉你活了这么大年纪,却不知世间最难跨越的就是‘不甘心’这三个字,不甘心被遗忘,不甘心受屠戮,所以宁愿做个游魂也要赖在人间。不过,”晏娘走到屏风前,手指轻抚上面娇艳欲滴的花瓣,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亡灵花倒是可以帮他们这个忙。”
右耳眨眨眼,“这花到底有什么功用?”
“让亡灵以另一种形态重现人间。”
“另一种形态?”右耳啧啧称赞着,用膜拜的眼神看着那几朵正拼命延展身体,向外释放着谜一般魅力的亡灵花,“不过人都死了,神不灭而形灭,就像我刚才在街口遇到的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被马车撞碎了脑袋,一尸两命,她要以什么样的形态重返人世呢?”
晏娘嘻嘻一笑,声音里带着一点调皮,“正好,她们跟着你回来了。”
右耳赶紧转过头,却只看到一片虚无的黑,“哪儿呢,姑娘休想拿谎话骗我。”话音刚落,他的发丝突然直直的向前飘去,紧接着鼻下蹿来一股腥气。
亡灵花周身散发着亮白的光,这光芒照亮了院子,也照亮了屏风后面两个随风摇曳的黑影。
“哇……”一声像猫叫又像婴童啼哭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那声音很微弱,有气无力的,似是马上要断气了一般。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女人的哭音随即跟来,惊得右耳一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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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岳丈
“显……显形了?”右耳望向晏娘,身子却向屏风后面挪去。
“你看看它们是什么?”晏娘右手稍一用力,屏风啪的就合上了,露出后面那两个随风摆动的影子。
“这……这不是我今早在集市上买的那盆芍药吗?”此刻,这一大一小两只花骨朵正努力的将层层花瓣绽放开来,露出中间黄色的花心,这情景本应极美,却看得右耳一阵恶心,因为,两只花骨朵俨然已经变成了两张人脸,大一点的不正是刚才被马车撞得身首分离的那个女人吗?她面色苍白,双眼放空,耳目鼻口间流淌着细细的血丝。而小的那只显然就是女人尚未分娩的孩子,她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像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儿,张着大嘴发出有一声没一声的啼哭。
“恶心。”右耳抓耳挠腮的在地上蹦来蹦去,仿佛有无数虱子钻入了他的皮毛,但如此这般似乎还不能让他舒心,只能伸出已经长出了白毛的爪子,一下子将那两朵花撕的稀碎。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滴答答的溅落在他的脚边,右耳看着自己被染红的手掌,跑到水井边打了桶水,拼命地搓洗起来,“好臭,比荆尘锦的味道还难闻。”
晏娘被他慌乱的模样逗笑了,“死人哪能和活人比呢,他们被忘川浸染过,自然腥臭难闻。”
“可是晏娘,你做这屏风究竟有何用?”右耳拎起水桶朝地上的血迹泼过去,将地面冲洗干净。
“到时候你便知道它的用途了。”她嫣然一笑,踮着脚绕过水渍朝房中走去。
刘叙樘站在云胡书院外面的树影下,他见那帮小孩子从课室里冲出来,蹦蹦跳跳的来到院中玩耍方才走了进去,冲里面那个略显落寞的背影唤了一声,“表兄。”
“你小子怎么又来了,我朝为官的都这么清闲吗?”扈准慌忙将一样东西放入袖口,扭头冲刘叙樘露出一丝掺杂着悲伤的笑。
刘叙樘将他的神情尽收在眼里,却没有急着去戳穿,他大大啦啦的坐在一张书案上,懒洋洋的说道:“好容易结了桩大案,总得容许我休息下,门外有大把好春光,我可不想像某人一样,将它辜负了。”
“话中有话?”扈准斜了他一眼。
刘叙樘将身子挪到他旁边,眉眼笑得弯弯的,“表兄,戏班子的那位竹笙姑娘方才又来偷看你了,她被我撞见后,匆匆忙忙的走了,你说你这么多年来都孑然一人,要不要考虑一下别人,也别辜负了人女儿家的一片痴情。”
扈准将桌上的书一本本摆放好,“我记得你小时候话很少的,五岁才勉强能说几个字,祖父差点把你当成哑巴,怎么现在这么多嘴多舌的,招人烦。”
“我还不是为你好,你都一把年纪了,却还未娶妻,我娘,也就是你姑母一天要念叨上几百遍,谁受得了?”刘叙樘将书从扈准手里抢走,正色看着他。
“谁说他没有娶妻?”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刘叙樘回过头,看到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儿正从院中朝屋内走来,他的脸红通通的,长满虬髯,两条眉毛差一点火候便能竖起来,像两条爬虫似的黏在一双绿豆小眼的上方。他迈过门槛,每一脚都恨不得将地板踏出个洞,怒气冲冲的直逼到扈准跟前,鼻息喷到他精致的眉眼上,“尚未娶妻?原来你对外人都是这么撒谎的,怎么,想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拐走个黄花闺女,就像当初对我女儿那样?”
扈准却不恼怒,他纹丝不动的站着,眼皮轻轻一抬,“若不是你当初极力反对,绿翘又怎么可能没名没分的和我住在一起,不过你放心,她永远都是我扈准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妻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她人。”
刘叙樘本来还心有不解,现在听他这么说,心里也顿时明白了大半,他伸手挡在那老头儿和扈准之间,脸上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这位先生,你擅闯私宅已是不对,又在这里大吵大嚷的,影响书院清净,我大可以向官府告你个滋事之罪。”
那老头儿看了他一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声线陡然拔高了几分,“擅闯私宅?我是来这里寻女的,谁敢说我擅闯私宅?”他一把推翻了面前的书案,“扈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我一日寻不得女儿便一日不会让你清净,官府找不到,我便自己找,绝不会让我的女儿白死的。”说道这个“死”字时,他双眼突然一空,仿佛心都已经死透了,但是紧跟着便从裤腰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斧头,狠狠的朝扈准的方向劈过来。
刘叙樘大惊,伸手便拉着扈准朝内室跑去,斧起斧落,“咣当”一声将那案台劈作两半。
看着自己的“杰作,”老头喷出一口长气,满意的将斧子塞回腰间,拍了拍手就朝门外走。
“等等,你休想便这么走掉了。”刘叙樘怒从心头起,拔脚就要追上去,却被扈准拦住了。
“别追了,他隔三差五便要来闹上一回,你管得了这次也管不了下一次。”他眼中的颜色让刘叙樘看不明白。
“难道就这么由着他胡来?”
“他也是可怜人,自从绿翘不见后便成日喝酒,连家业都落败了,或许‘恨我’便成了他唯一活下去的动力,这样也好,至少他能有个念想,不至于活得混混沌沌,生不如死。”扈准一字一句的说着,声音清晰的有些吓人。
“我……到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嫂子,”刘叙樘挨着他坐下,眼睛盯着他无比寂寞的侧脸,“能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扈准眼睛的色彩倏地变浅了,似乎一瞬便经历了沧海变换,他从袖口中掏出一把断了几根齿的木梳,放在手心里轻轻抚摩着,仿佛它是绿翘素净的面庞,“她很好,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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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绿翘
那年我离开故乡,对家人说要去参加科举,其实是独自一人来到了罗浮山的一座道观里静心修行,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好读诗书,却对做官毫无兴趣,所以在成年之后,便决意离乡背井,去做一些不受世俗束缚也能让自己清心静气的事情。那道观地处罗浮山的深处,十分僻静,观中只有我和一个老道,我不分昼夜的念书读经,饿了便去林中捉些野物摘点果子来吃,过得悠闲自在。
那天,秋日的风横扫了整片山林,树上的叶子仿佛一夜之间掉的精光,将道观铺的满满当当的。我拿了把扫帚站在寒风中清扫落叶,常常是刚刚扫成一堆却又被寒风吹散开来,飘飘洒洒的从半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如此几番下来,我不禁又急又恼,赌气般的将扫帚扔到地上,走到一旁坐下。就在这时,院墙上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抬眼望去,我看到了一个少女,她穿着身水绿色的裙子,脸孔素净的像秋日的长空。
一抹和这素净的长相及其不相符的笑挂在她的脸上,我一看便知这笑是设计出来的,她不知想了多久,习练了多少次,才制造了我们之间的这次“偶遇”。
我没有揭穿她,却假意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她楞了一下,身体顺着墙面滑下,“小道士,你连扫个落叶都不会,乱七八糟的道理倒是挺能讲的,你倒是说说看,在这深山野庙里,有什么乐子可寻?”
我凝神注视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却被我看的不自在起来,脸上慢慢的飘上了一层红晕,“小道士,不要以为装哑巴我就会放过你,快说,这一地的落叶于你而言到底有什么乐趣?”
“每次只要听到鞋踩落叶的声音,我便知道是你来了,心中自然欢喜。”
“你……早就发现了?”她的脸不红了,呼吸却急促了起来,胸口一起一伏的,煞是可爱。
我朝她走去,伸手将一片枯叶从她的发间取下,“你是绿翘?”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
“前几日师傅说张大户来旁边的村子里收租子,将他的独生女儿绿翘小姐也一同带来了,那绿翘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有倾城之色,依我所见,也只有姑娘你当得起师傅这几个字了。”
“爹说书读的多了,人便呆了,可我看小道士你,倒是油嘴滑舌的很。”她瞪了我一眼,嘴角却不自觉的上扬起来。
从此,绿翘便日日来道观找我,她有时会带上自己的嵇琴,为我弹上一曲,抚琴的绿翘,就像一个仙子,十指纤纤,身姿优雅,我常常会迷醉在这琴声中,觉得天堂也无非就是这般美妙。
可是有一天,琴声戛然而止,她的父亲张大户不期而至,他甚至不容我们多做解释,便摔断了绿翘的嵇琴,并用拳头将我揍得鼻青脸肿,以此警告我不要再靠近他的女儿半步。
他是这么说的:“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个个看起来衣冠楚楚的,实际上都是人面兽心,一肚子坏水,我是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想都别想。”
我肿着半边脸看着他苦笑,心里想着绿翘的身世,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便跟着一个琴师跑掉了,所以张大户才对我们这些所谓的“文人雅士”恨之入骨,让女儿读书学琴已是他的极限,要想让他将绿翘许配给我,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可是我这个人,或许真如张大户所说,读书读得痴了,对不可能的事情,也总觉得要去试一试的,所以,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我偷偷潜入了张大户家里,找到了绿翘,问她愿不愿意放弃一切,和我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其实来之前我已做好了她会一口回绝我的准备,因为她自小娇生惯养,又怎会心甘情愿的离开父亲一手打造的温室,跟着我一起踏上未卜的前路。
然而绿翘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我,她说张大户已计划将她许配给一个地主的儿子,而我若不来寻她,她便准备以死相抗,吊死在这房梁之上。
我眼中有泪有笑,“还好我早来了一步,要不然……”
“要不然你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不,要不然我也得随你而去了。”
我和绿翘连夜离开了张大户的家,来到了几十里地外的新安城,在这里安顿了下来,做了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
那时,我们还没有银子开办书院,我去了一户人家当教书先生,收入虽然微薄,但是勉强能维持我和绿翘两个人生活。
绿翘一点也不娇惯,虽然过得贫苦,她却将家里照顾的井井有条,每天早晨,她都亲自帮我束发,没错,就是用这把木梳,将我的每一缕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扎成一个完美的发髻,然后再送我出门去。而我也从不出去吃酒玩乐,而是将口袋里的每一分银子都存起来,准备在绿翘生辰的时候送她一把嵇琴。
终于等到她生辰那日,我也攒够了银子,于是兴冲冲的到街上买了一把嵇琴,这才拿着它来到我教书的那户人家,准备一回家便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刚到那家门口,我便看到张大户正端坐在堂内,向我的雇主累述着我的“罪行”:我是怎样勾搭了她的女儿,怎样将她拐到新安城,又怎样割断了他们父女的缘分。
看到这一幕,我便知道自己这份工是保不住了,便头也不回的想要离开,可张大户看到我之后便疾步走过来,嘿嘿笑着将那嵇琴摔在地上,折成两段。
“我今天就带绿翘走,你要是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不要让她再跟着你受苦。”
这是那天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那晚,我头一次没有回家,我用口袋里剩下的几个铜板买了罐酒,在街边喝的烂醉,我不怕张大户,他顶多找人把我打残打废,可我心疼绿翘,心疼她跟着我受苦,这一年来,她没有再抚过琴,每每想到这点,我心里都像针扎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