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般说,程牧游“咦”了一声,心中琢磨了半天,终于才想起钟敏来,不禁摇着头叹了口气。
程德轩没有说错,程牧游这个人在其它方面再聪明剔透,一点即通,可是单在男女之情上,却愚钝得很。他人还知道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他这里,连无情都没有,因为他从始至终都觉察不出别人对他动了真情。
现在他之所以能勉强联想到钟敏头上,还是因为白日里刚听程德轩提起过,所以在脑中转了几圈,才终于反应过来。
不过这一层想明白了,他就更不能理解晏娘的举动了,于是将头朝下压了压,轻声问道,“既然那钟小姐疑心姑娘,姑娘却又为何让她加深误会?”
晏娘眼睛滴溜溜一转,鼻中轻哼一声,“为什么?因为有意思啊,她既疑我,我就索性让她疑个够,我倒要看看,这女人若是嫉妒到了极点,会做出什么事来?”说完,她又朝前靠了靠,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盯住程牧游,“大人,你不会也有意于她吧,若是如此,那我可坏了大人的好事了。”
程牧游又叹了一声,“好在那钟敏刁蛮骄矜,长得又不美,否则,姑娘还真要赔我一个娘子了。”
正说着,两人从余光看到那个一直偷偷立在门外中的人影慢慢的朝后退去,脚步声亦随之渐渐远离,一会儿功夫便听不到了。
晏娘将取了又挂挂了又取的玉穗在程牧游腰间重新拴好,这才慢慢踱到院门处,朝外观望,嘴里嘟囔道,“奇怪了,今儿那姑娘倒是没有亲自过来,难道是天太晚了,她不好出门?”
程牧游跟上来,站在晏娘身边,“不管有没有亲自过来,都希望那人将姑娘今天演得这出好戏全部转达给她,不要枉费了姑娘的一片苦心。”
钟志清用十根手指紧紧地抠住太师椅的扶手,将上面的红漆都抠掉了一层,露出里面斑驳的木纹。
“你亲耳听到那绣娘说黑曜石是程牧游的?”过了许久,他才从一字一顿的问出这句话。
跪在地下的男人又朝下压了压身子,“属下亲眼看到那绣娘将黑曜石挂到程牧游腰间,还说它是程家祖传的宝贝。”
闻言,钟志清僵住不动,手指却将扶手抠得更紧了。
伏在地上的男人翻起眼睛偷偷看他,却看到钟志清脸上透着些怪异的神色,怪异之中,又夹杂着几分疯狂,看起来有些骇人。
俄顷,钟志清忽然从喉咙中发出一串低沉的长笑,一边笑还一边拊掌道,“妙,妙啊,我正愁劫掳盐船失利,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竟让我将他给揪出来了。”说到这里,笑声慢慢变大,响彻了这间驿馆中最好的上房,“圣上最在意的就是这十年祭祀一事,这次我抓到幕后主使,圣上必然龙颜大悦,就算失了盐船又怎样,若是仕途更进一步,以后这白银黄金还不是追着我跑。”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了一下,想到钟敏尚对那程牧游情根深种,如此一来,怕是要伤了她的心。可转念一想,自己女儿是什么人,她一向看中身份地位,最讲究的就是个门当户对,若自己将程牧游犯了重罪的事情告诉她,想必到时她也会很快收回心意,不会泥足深陷。
“大人,不如我们现在就到新安府去,将那程牧游拿下,押往汴梁,省的夜长梦多,再生出事端。”跪在下面的男人轻声提醒钟志清。
钟志清眯起眼睛,仔细斟酌了半天,方才对男人说道,“不可,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大人,这是为何?”
钟志清站起身,眼中露出狠辣神色来,“程牧游的罪状是坐实了,可是现在,我还要顺藤摸瓜,将其它四人找出来,如此一来,圣上才会对我更加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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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噩梦
轿子外面一片嘈杂,钟敏却在那片喧嚣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让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于是,她赶紧整理了几下头发,又将大红色襦裙上的褶皱捋平,这才端坐好,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前面轻轻晃动的轿帘。
俄顷,轿帘被拉开了,身着皂色长衫的程牧游从外面探头进来,也不言语,只淡淡一笑,冲她伸出一只手来。
钟敏心头一阵乱跳,脸红的几欲滴血,她垂下头,将手伸过去,和他十指相握。
他的手很凉,像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钟敏噙着笑,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把他的手捂在掌间轻轻地摩挲,眼睛却仍不敢抬起,脸蛋上又多了几抹娇羞。
蓦然间,不知何故,那只手突然从她两掌间抽出去了。钟敏讶异地抬头,却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程牧游身边,同他十指相扣,头亲昵的枕在他的肩窝处,可不是那绣娘又是何人。
那绣娘见钟敏看着自己,便也盯着她,嘴角上挑,脸上带着几分轻挑,几分嘲讽。
钟敏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朝后一挫,厉声道,“他是我相公,你快放手,不许你这么拉着他。”
女子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她不仅没有放手,还挑衅似的将脑袋在程牧游胸口轻轻摩擦了几下,柳眉一挑冲钟敏说道,“你相公?是你相公又如何?他心里可满满都是我呢。”说到这里,她便用白嫩的手指在程牧游心口撩拨似的画了几个圈圈,嘴唇贴近他的耳垂,“大人,晏娘说的对不对?”
程牧游还是没有说话,只脸含笑意地看着她,眼底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了。
看到面前郎情妾意的一对人儿,钟敏的心脏猛地收紧了,手指将罗裙死死攥住,指甲隔着薄衫扎进肉里,瞬间就将她的大腿扎得鲜血淋漓。
不过,她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十指越攥越紧,大脑里亦“嗡”的一声,无法思考,整个人如堕入云雾中,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看着眼前那对男女越靠越近,举止亲昵,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似的。
忽然,她手心里一凉,掌中多了一个又硬又冷的东西,钟敏低头,发现那是一把匕首,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脑中还未想明白这匕首来自何处,她的身子已经冲向轿外,将锋利的刀刃刺进晏娘的肚子。
第一次捅人,她本应该害怕的,可是不知为何,看着鲜血从那女人的腹中喷射出来,她的心脏却像被撕开了一条豁口,“撕拉”一声,束缚不见了,她觉得浑身都畅快了,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大,汗水把大红色的襦裙都浸湿了。
她嘴角抽搐着,不自觉的轻笑出声,身子将晏娘死死压制住,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就此停下,一刀接着一刀,刀刀见血,疯狂的捅向情敌的前胸、下腹,将晏娘的肚腹处扎成了一堆乱肉。
“敢抢我相公,我要了你的命”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着疯狂的光,刀刃上下翻飞,掀出片片血雾。
“小姐,别扎了,疼环翠疼”
一个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传入钟敏耳中,她一愣,匕首悬在半空,抖了几抖,终是不敢落下。
透过那层轻纱一般的血雾,她看清楚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那个人的样子,她,不正是失踪了几日的环翠吗?
“你你”钟敏看着她,和她腹部那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心里忽然一惊:难道自己真的扎得狠了?竟将她的身子差点砍成两截,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
然而还未来得及想明白,环翠忽然慢悠悠的立起上半身,她这么挣扎着坐起来,那最后连在一起的一点筋骨便“咯嘣”一声断开了,现在,她整个人对折成一种怪异的吓人的姿势,下半身还被钟敏压着,断开的上半身却立在地上,蹭着地面朝钟敏挪了过来。
一边“走”还一边冲她伸出一条满是乌青的胳膊,嗓子中发出桀桀的笑声,“小姐,小姐,你好狠心,好狠心啊”
钟敏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她猛地起身,手撑着地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身子被轿子挡住,再无法后退半寸。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钟敏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环翠一眼,攥着利刃的手胡乱的在身前挥舞着,希望能阻挡环翠朝自己靠近。
可是,她兀自挥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碰着,哆嗦着睁开双眼,才发现眼前什么人都没有,不管是程牧游还是环翠,似乎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她眼前,只有一片浓稠的白雾,飘飘悠悠,丝丝缕缕,像是带着无尽的嗔怨,将她包围在中间。
钟敏急促地喘息着,试图从眼前那片诡异的雾气中看出些什么破绽来,就在此时,肩头忽然一凉,如玄铁般刺骨。
她回头,看到那顶大红的喜轿中探出环翠的脑袋,她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在轿子的衬托下显得骇人异常。
搭在钟敏肩膀上的手一寸寸的探向前面,越伸越长,最后,竟然落在她的小腹上,将她的身子浸润的一片冰凉。
环翠的脸紧紧贴在钟敏的脸颊上,她发出一串没有温度的笑,唇齿边吐出几个字,“小姐,你也会有孩子的,它会把你的肚子撑得鼓鼓胀胀,像一只巨大的鱼泡,最后,还会‘砰’的一声,将你炸成两半,就和我一样,和我一样”
说完,她的尖锐的五指猛地朝下一戳,穿破了钟敏的肚肠。
钟敏发出无声的尖叫,身子猛地一抖,从噩梦中挣扎着坐起来。
她睁开眼睛,捂住胸口喘着粗气,目光却从屋中的暗影中一一穿过:桌子、柜子、花瓶还好还好,这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现在她还在屋中,这里除了她自己和一些家具什物外,什么都没有。
一阵风吹过,将落在窗前的树影吹得微微晃动,就像是埋伏在暗夜中的鬼影。
钟敏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软弱的人才信鬼神,她钟敏,是断然不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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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追
饶是这么想,心中却仍是怕了,毕竟刚才那个梦是如此的真实、血腥,尤其是将醒来时环翠的那句话,到现在还回荡在她的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她说:“小姐,你会像我一样莫名大了肚子,被腹中那东西撑爆掉,身体四分五裂,不知散落在何处。”
想到这里,钟敏慌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还好,她的小腹一片平坦,没有一点怀了身子的迹象。
她额头上的冷汗落了大半,这才觉察出身上的中衣俱已湿透了,夜风吹进窗口,让她忍不住重重的打了个寒战,忙贴着床重新钻进锦被,冲门外唤了一声,“端茶进来,我渴了。”
守夜的丫鬟似乎睡着了,并没有人回应她。钟敏于是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死蹄子,睡得比我还香,小心我明天揭了你的皮。”
话刚说完,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钟敏以为那小丫鬟终于被自己唤醒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眼皮不抬地说道,“怕了?以后学机灵点儿,再敢打盹,我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当空掐断了似的。
因为,她看见一双脚,一双没有穿鞋满是泥垢的脚,它们就立在自己床边,和她隔着不足三尺的距离。
钟敏吞下生平最难咽的一口口水,忽然伸直脖子,张口便要喊人。可是那人还是快了她一步,他利落的抬手,重重地落下,将斧柄精准地砸在钟敏的脖后颈上,然后看着她翻着白眼,软绵绵地倒在自己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钟敏的神识终于轻飘飘地重新回到她的脑袋中,不过就在这几欲苏醒的时候,她却觉得小腹处传来一阵疼痒交杂的滋味儿,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着自己的肚脐一般,难受异常。
意识终于重新聚合于一处,她惊恐地张大眼睛,伸手就朝自己肚腹上探过去。
可这一下她却扑了个空,手掌悬于肚脐上方,许久都没能落下。
或许用“扑空”二字并不是那么确切,因为她的肚皮上本就没有任何实体,可是,她却有一种感觉,一种确确实实不容置疑的感觉:她的肚皮上原本趴着什么,那东西有些扎人,像是长满了头发一般,只是,在手指即将要触上它的那一刻,它却凭空消失了,就像融化在这黑夜中似的,不留一点痕迹。
黑夜
想到这两个字,钟敏瑟缩着打了个寒战。是啊,这里为何这么黑?她平时虽然没有点灯睡觉的习惯,但是大户人家,院子中都彻夜燃着油灯,屋里总也不会漆黑至此: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光线,像是堕入了深渊一般。
脑中划过一道白光,钟敏终于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那个男人,那个像野人似的男人,冲她高高举起了一柄生锈的斧头,她只觉脖子一阵钝痛,后面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
原来,她竟是被他掳走了,从舅公家里,来到这比坟墓还要漆黑寂静的地方。可是那个男人去哪了?他把自己掳走又是为了什么?财?色?好像都不是,她隐约记得他的眼睛,里面充斥着熊熊怒火,似是想将她烧成灰烬一般。
没错,他对她恨之入骨,若非有更加痛楚不堪的死法,他早就在绣房中一斧子将她砍成两半,哪里还能将她留到现在?
想到这里,钟敏觉得浑身一凉,身上最后一点热源像是被榨干了,身体里的骨头亦像是被人全部抽去了似的,整个身体绵软异常,使不出半分力气。
不过,她并不想坐以待毙,手掌贴着地面蹭了几下,她发现自己身下是一片扎人的荒草,于是双手死命地抠着草皮,用仅剩的那一点力气坐了起来。
坐直之后,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不过,却仍是不敢大意,眼睛在稠墨似的暗夜中来回张望,试图分辨出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可是除了偶尔划过耳边的一声鸟啼一阵微风外,她什么都感知不到,眼睛和耳朵像是被黑暗封印住了,她自己亦像是坠入了一片混沌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出来。
如今,钟敏终于尝到了害怕的滋味儿,它不像洪流,却似细水,不知不觉间将你包围,一点点没上脚面,不断上涨、再上涨,无声无息地填满口鼻,将你彻底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