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只觉身旁掠过一道风,程牧游忽然绕过他朝牢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道,“父亲,我要去天牢提审那劫船的贼人,这些小事以后再议。”
程德轩心急如焚地转身,由于动作太快,还差点扭了骨头,他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程牧游追去,“为父讲的这些话竟是白讲了吗?你为何还是不开窍,怎么都说不明白?”
程牧游健步如飞,只当没听见程德轩的呼喊,他如今心中所想只有一事,那就是必须在李炳文被押送至汴梁前找到真凶,否则此事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这个念头是何时生出的他并不知道,只知道它一产生便在自己脑中生根发芽,节节高长,枝繁叶茂,再也摒弃不了。
所以,在漆黑的地牢里穿行时,他已在脑中拟好了一个计策,希望以此攻破那人的心理防线。
“你叫什么?”程牧游盯着前面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淡淡地问道。
“杜志勇。”
“姓杜,那和杜汝便是同族了。杜氏一族的老巢在建州,可是据我所知,李炳文从未踏足建州境内,又怎会与你们有交集?”
杜志勇翻着眼睛看他,“大人,劫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李炳文就算来过建州,难道还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不成?再说了,我大哥要和他见面,完全可以挑在别处,又不一定非要在建州。”
程牧游低头一笑,“你说的不错,李炳文就算没去过建州,也不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不过你刚才提到你大哥,是指杜汝,对吧?”
杜志勇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又将头埋在两膝间,不再看他。
“杜汝死了。”
波澜不惊的四个字,却像平地起惊雷一般,炸得杜志勇猛然抬起头。
他不可置信地盯住程牧游,“你说什么,大哥他他死了?”
“不光是他,今天我们在运河里捞出了两百多具尸首,经查,全部都是你们的人,”说到这里,他轻轻咳了一声,压低身子,看向杜志勇,轻声说道,“和你一起来劫船的同伙,现在就只剩你一人活着了。”
杜志勇一点点瞪圆了眼睛,俄顷,他忽然挣扎着起身,想扑向程牧游,可是手脚皆被镣铐拴住,根本动弹不得,身子一倾摔在地上,将满口的牙都摔碎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们水性这么好,怎么会死的?”他张着通红的嘴巴,撕心裂肺地朝程牧游吼道。
程牧游慢慢蹲下身子,直直地看着杜志勇,目光如炬,“他们是怎么死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更重要的是,现在,你已经成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的秘密的人,我不知他曾向你许过什么,但是我敢保证,他绝不会让你好活。”
这几句话就像一把把利刃,精准地插进杜志勇心中最脆弱的那个地方,扎得他鲜血淋漓,一口气差点呼不上来。
过了许久,他低喘着抬起头,迎上程牧游灼灼的双眸,“我说过了,那人就是李炳文。”
程牧游失望地站起身,“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情,不过再过一日,你就要被押送至汴梁,到时候一切就都晚了。”说完,他缓缓起身朝牢门走去,到了门口,又一次回头,“你只有一天时间可以考虑,我也只能再护你十二个时辰,杜志勇,你要想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便沿着无光的夹道朝外面走去,独留杜志勇一人跪于牢间,用声嘶力竭的哀嚎抒发着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钟志清坐在太师椅中,背部挺得直直的,盯着前面门缝中透出来的那一道微光和漂散在光中的万点浮尘。
他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了,这中间,也曾有人来敲门,可是在听到门内没有动静后,便知趣的离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弯曲了一下,眼底的光也由浓转淡,整个身子迅速松弛下去,彻底瘫倒在椅子的撑扶中。
他从心底叹了一声:失败了,彻底失败了,一粒盐也没有劫到,银子拿不到不说,他要怎么向楚国公交代?李德让会不会大发雷霆,从此彻底将自己冷落在一旁?
想到这里,他心如乱麻,烦躁异常,可在这时,房门偏又不识时务地被敲响了。
“笃笃笃笃笃笃”
门缝中的光被遮住了,钟志清不耐烦地看了外面那人影一眼,依旧准备默不作声地躲过去。
可是这次,门外的人却没有那般善解人意,房门猛地被推开了,钟敏大大剌剌地走进来,看了钟志清一眼,又将身后的大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敏儿,”钟志清揉着酸胀的额角,轻声说道,“我今天有些累了,想早点歇着了。”
钟敏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蹭蹭蹭”地走过来,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坐,瞟了钟志清一眼后,道,“父亲,那姓程的到底何时向我提亲?”
姓程的
听到这三个字,钟志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在脑子里琢磨了几遍之后,才想明白她指的是程牧游,于是清了清嗓子,“敏儿,你是女儿家,提亲的事情我只能暗示,难道还能上杆子求着别人向你提亲不成?这未免也太”
话没说完,钟敏又斜了他一眼,“暗示?父亲,你再这么磨叽下去,姓程的就被那小贱蹄子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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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屠龙
钟志清本就心烦意乱,现在见钟敏这么不依不饶的,不禁沉下脸孔,肃声说道,“敏儿,你一口一个姓程的,成何体统啊,你要是喜欢人家,就更要表现得温柔体贴一些,这世上没一个男人愿意娶个悍妇进门的。”
钟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狠狠说道,“他应该庆幸现在还没把我娶进门,要他真的是我的夫君,那我刚才定将他和那小贱人的皮剥了,丢到河里喂鱼。”
钟志清被她说得一愣,“敏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敏又哼了一声,咬牙道,“我刚才看见他和那绣娘站在运河边上,两人聊着天,旁若无人,亲昵得很那。”
钟志清大惊,“敏儿,你你不会在跟踪程牧游吧?”说到这里,他转念一想,摇头皱眉道,“怪不得你舅父说你整天不着家,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来原来你竟”
钟敏咧嘴一笑,“我竟怎样?若不是他程牧游德行有亏,我就算跟着他,也查不出什么。”说到这里,她眼珠子一转,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钟志清身旁,两手紧紧箍住他的胳膊,语气也柔和了不少,“父亲,女儿真的等不下去了,你没看到今天那一幕,姓程的当着他人的面也毫不避嫌,和那绣娘你一言我一语的,熟络得很,父亲要再不出手,我的姻缘就要折在那女人手里了。”她忽的脸色一沉,眼角沁出豆大的泪珠儿来,“若真是如此,那敏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嫁人,就在府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钟志清最见不得钟敏掉泪,他心里一抽,手掌重重覆在女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之后,心又一次软了下来,“敏儿,你放心,既然你喜欢那程牧游,那后面的事爹就会帮你处理得好好的,绝不让你难过。爹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那绣娘身份卑微,和你有如云泥,程牧游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如何选择。退一步讲,就算他鬼迷心窍,程德轩又是什么人,岂会让他儿子舍弃凤凰去选一只麻雀?”
话到这里,见钟敏仍拽着他的袖口抽抽搭搭,钟志清便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那绣娘既然让我的敏儿心里不爽,那爹岂会坐视不理?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让她知难而退,不再搀搅在你和程牧游之间。”
听他这么说,钟敏倏地收起眼泪,拳头亦攥的死死的,眼底映出两道寒光,“父亲,知难而退尚可卷土重来,我要让她彻底消失,从此不再出现在我眼前。”
月牙悬在半空,朦胧的清光下,晏娘和程牧游正坐在石桌的两端,品着右耳刚端上来的两盏龙井。
不过虽然喝着茶,程牧游眉间的纹路却一直未消,轻愁晕在脸上,流入心间,结成一张乱网,把他的心裹挟在中间,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茶盏,冲晏娘轻声问道,“姑娘真的在河中发现了龙胆?”
晏娘也放下杯子,眼睛朝他一瞟,语气轻松地说道,“当然,蓝莹莹的一大片,飘在水面上,还能看错了不成?”说完,她眨了下眼睛,又接着说道,“不过依我看,那条龙应该不大,所以龙胆也小,若真的是大龙,龙胆破裂后,早把整个水面映成蓝色的了。”
程牧游听她一口一个龙一口一个胆的,心中惊惧不已,略微平复情绪后,他试探着问道,“晏姑娘,这运河中为何会有龙胆?这龙胆又和那屈子鸟有什么关系?”
晏娘起身,眼中似有黄色的磷光一闪而过,将程牧游惊了一跳。
俄顷,她望着天空中那弯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嘻嘻一笑道,“我本还奇怪,宋玉为何能将冤魂复活,将屈子鸟召唤出来,现在看到龙胆,才想明白事情的原委。”
程牧游挑眉问道,“龙胆有起死回生之效?”
晏娘看他,“起死回生说不上,他们是人,借助女人的胞宫复活后却变成了一只怪鸟,但是在许大年看来,即便他的亲人改变了形态,但是至少也回来了,总比埋葬在幽深的河水中强。”
程牧游点头,旋即又焦急发问道,“龙胆岂是这么容易得手的?宋玉和许大年只是普通人,他们又是如何得到龙胆的呢?”
晏娘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可没过多久,她便接着说道,“宋玉我还能想得明白,毕竟屈原是御龙之人,大人,您饱读诗书,一定读过《离骚》吧。”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程牧游想也不想就将这两句诗说了出来。
晏娘点头,“大家只说《离骚》是屈原用自己的幻想来影射现实,须不知里面描述的事情并非全然是他的想象,因为灵均先生本人就是一位御龙者,‘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离骚》中有大量御龙的诗句,如此超逸的气魄,若非亲身经历,怎么能写得出来?所以,他将龙胆送给师承自己的宋玉,便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说到这里,她耸肩一笑,“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大人可不要随便宣扬出去。”
她这番话说的是轻描淡写,却让程牧游听得云里雾里,久久都回不过神来,过了许久,他才轻咳一声,“我不会说与他人,姑娘请放心。”
其实他心里所想,却是就算说与旁人,又有谁会信呢?
晏娘点头,旋即又摇头道,“只是那许大年乃一介匹夫,他又是从何处得到龙胆的,我着实想不明白。”
程牧游面色一变,“难道现在还有可以御龙之人?”
晏娘直视着前方,眼底浮上一层复杂的神色,冷冷说道,“御龙者需得高风峻节、怀瑾握瑜,现在世上又有几人能与屈大夫相较?不过屠龙之人,我倒是见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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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暴露
程牧游心里一咯噔,“屠龙?”
“嗯,屠龙。”晏娘瞅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程牧游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忙将眼帘垂下,去看自己的鞋面。
不过好在晏娘没再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她重新在石凳上坐下,慢悠悠叹了一声,“可惜了,运河实在太大,向南边延伸不知几许,所以我没找到那屈子鸟,就连许大年也不知去了哪里。”说到这里,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清脆地打了个响指,冲屋内喊道,“右耳,把大人的东西拿出来。”
未几,右耳便打着呵欠从屋里走出来,将手里那个四四方方的柳木盒子朝石桌上一放,又继续打着呵欠返回屋内,连看都没有看两人一眼。
“这是什么?”程牧游的目光落在那柳木盒子上。
晏娘一笑,“怎么说也是大人祖传的宝贝,怎么才过几日,就不记得了。”
说着,她便将那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块流光溢彩的石头出来,“络子我已经重新打了,大人可莫再把它丢了,若是再找不到,可到哪里哭去。”
程牧游摇头笑笑,将那块黑曜石接过来,重新挂于腰间,手指从玉穗间穿过时,他心头一暖,连带着心情都变得晴朗了。
于是,他起身行礼,“多谢姑娘,这玉穗,不,这黑曜石程某一定好好保存,绝不敢再丢了。”
没想到,在说完这句话后,晏娘做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款款起身,朝他走过去,伸手探向他的腰间,将玉穗的环扣又系得紧了些。
她和他贴的很近,额头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程牧游心头一震,身子亦向后挪了几寸,口中说道,“晏姑娘,你”
晏娘轻“嘘”了一声,“大人别说话,现在门外正有人盯着我们呢。”
程牧游一惊,压低声音问道,“谁?”
晏娘抿着嘴巴笑,“这就要问大人了,这几日,我发现有一位小姐总是跟在我们俩后头,目光阴狠,恨不得将我身上戳出几个洞来。我想,一定是大人您不知在哪里寻花问柳,招引来了这只花蝴蝶,所以才连累到我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