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推门进去,却猛然看见隔着一道拱门的案宗室烛光微动,窗户上隐隐还透出一个人影。
“是爹爹回来了。”
迅儿心里一动,遂生出些退意,他怕程牧游发现自己夜里偷偷溜出卧房,又不免一顿斥责。于是,他将放在门上的手慢慢撤回,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抬步准备回到卧房。
可就在这时,案宗室忽然传出一声极轻的笑,笑声穿透房门,如一根尖锐的针刺到迅儿的后心。
“里面不是爹爹。”
这个念头冒出来后,迅儿步子一滞,急忙转过身去,又一次望向卷宗室里的那个人影:他正伏于桌案前,认真地翻阅着一本案卷,他的脸很尖,特别是下巴,像锐利的刀刃,竖直向下,仿佛没有皮肉覆盖。
迅儿心里一阵发毛:这三更半夜的,难道新安府竟进了贼不成?可是这贼为何对财物不感兴趣,偏生要到这卷宗室里来呢?
想到这里,他拔脚就朝内院跑,想将此事告诉晏娘,可刚跑出几步,背后忽然“哗啦”一声,案宗室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阵冷风从房间冲出来,撞在迅儿背上,将他吓得一个激灵,站住不敢再动。
他颤颤巍巍回头,发现案宗室里被月光照得一片朦胧,方才还在闪耀的红烛不见了,那个尖脸男人也不见了,桌案上,只剩下一册翻开的案卷,在提示着他刚才的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迅儿心中大骇,恐惧溢满了他身体的每一寸空间,可是他的双脚却像不听使唤似的,带着他走进卷宗室,引着他走向桌案。
趁着月色,他翻了几页案卷,发现它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和旁边那上百本案卷一样,记录了一桩程牧游亲审的案子罢了,于是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奇怪,他为何对爹爹断的案子感兴趣呢?”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扫进一道冷风,随即,千千万万条红丝随风飘进案宗室,直冲着迅儿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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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彼岸花
“官人为何这么晚才回来?难道遇上了棘手的案子?”
程牧游推门入房时,晏娘已经歇下了,听到响动,又爬起来,托腮望向那个一身寒气的人影,缓缓问道。
“惊扰到夫人休息了吧。”程牧游脱下斗篷,在水盆里洗了手和脸,这才脱靴上床,斜靠在床头,接着说到,“今天这起案子确实古怪,据当事者说,她亲眼看到一个带着官帽的骷髅人。”
“骷髅人?”
“对,她还说那骷髅人似乎能迷惑心智,让两个和尚自相残杀,不过,那两个和尚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而是两个手染鲜血的恶人。”
晏娘一笑,“这么说,那骷髅竟是替天行道的好人咯?”
程牧游钻进被子,轻声道,“好人坏人目前还无法下定论,我只知道,他绝非常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含混,带着明显的困意。
晏娘于是也躺下,不过与程牧游不同,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身上也没有盖被,显然是不惧初冬的严寒。她将身子转向里侧,不做声地嘟囔了一句,“骷髅人?他来新安做什么?”
“哗啦。”
屋门忽然被重重推开了,一股寒意闯进屋里,把两人惊得同时坐起身来,望向门口。
“迅儿,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程牧游看着一脸惊惶的儿子,忙起身下床。
“爹爹,晏娘,府里进贼了,进贼了。”
听他如此说,晏娘也下了床,来到两人身旁,俯下身冲迅儿问道,“贼在哪里?”
迅儿深吸了口气,“他在案宗室,不过,他已经走了,不,不是走了,是一下子就不见了,只留下了这个。”
他说着,便将一个东西塞进晏娘手心里。晏娘摊开手掌,只见那是几根红色的丝线,像染了鲜血的蚕丝一般,轻嗅过去,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此为何物?”
程牧游见她脸上微微变色,连忙询问道。
“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它就是黄泉路上的唯一风景:彼岸花。”
“这些红丝是花?”迅儿惊得目瞪口呆。
“彼岸花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朵,它的花瓣如龙爪,似蚕丝,美的妖异。黄泉路两边大片大片的开着这种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鲜血铺成的地毯,所以黄泉路被喻为‘火照之路’,它也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灵魂就是顺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晏娘幽幽说道。
“地府的花为何会在那贼人手里?”程牧游问了一句,忽然转头望向迅儿,“他可偷了什么东西吗?”
迅儿摇头,“没有,他只是在翻看爹爹的卷宗,其它的倒是什么也没做。”
程牧游凝神想了半天,这才看着晏娘问道,“夫人能猜到来者何人?他来此的的目的又是为何?”
晏娘轻笑一声,“地府的来客,想也不是什么善类,官人这些日子还是小心为妙。”说罢,她抱起迅儿,柔声问道,“怕了吗?若是怕了,今晚可以睡在这里。”
迅儿刚想点头,忽然嘴巴一努,“李将军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从未有过退怯之心,我若是因为这些小事便怕,以后怎么带兵打仗。”
说完,他从晏娘身上滑下,冲两人行了个礼,深吸一口气后,推门走了出去。
程牧游不解:“这小子,怎么忽然变得这般胆大了?”
晏娘笑而不语,心里却甚是安慰,她跟着走到门外,吩咐右耳守在迅儿房前,这才重新回到屋内安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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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未亮,程牧游便又一次和蒋惜惜带着几个衙役来到了灵显寺,因为此案涉及人数众多,且时间线拉得又长,坑中的尸骨碎的碎,化的化,区分出来已经很是困难。所以一行人忙碌了大半天时间,才将那十一具尸体勉强拼凑好,又根据每具尸体的特征,请画师作画,将告示在城门内外宣贴出去,方便民众认领尸体。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向西偏斜,程牧游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灵隐寺,他回头,正看见日光将屋中的佛像割裂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漆黑,不禁在心里默默感喟了一声,遂舒展着筋骨,顺着山路朝下走去。
“大人,”蒋惜惜跟在身后跑了过来,她递过去一个水囊,笑着说道,“大人忙碌了大半日,一定累了吧,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程牧游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才抬头看着上方稀疏的树杈子,轻声道,“累倒也罢了,我只是感叹人心险恶,竟能到如此境地,想那些妇人,本以为自己受神佛庇佑,大难不死,没想却是落入魔窟之中,饱受折磨后,被埋进潮湿的泥地,化作肥料。若非此次事发,她们可能永远都无法重见天日,实在是可悲可叹。”
蒋惜惜一拳砸在树干上,将上面的残雪纷纷震落,嘴里亦恨恨道,“我方才去看了那些尸首,据仵作判断,最老的竟然已经是古稀之年了,这三个和尚真是畜生,连耄耋老人都不放过,落得互相残杀的下场,倒也是大快人心。”
“礼佛之人,本应一心向善,可是他们几个却荒淫无道,残忍暴虐,确实该死,只是,我还是想不明白张瑾梅的说辞,更搞不懂那骷髅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替天行道,救她脱离困境?”
正说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唢呐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顺着山路飘上来的,再仔细听去,里面还夹杂着阵阵的哀泣,和唢呐声糅杂在一起,听起来分外渗人。
“大人,”蒋惜惜凝望着山路上那只崎岖的队伍,低声说道,“好像是有人出殡,路过此地。”
程牧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见一队穿着孝服的人正顺着山路朝上走,最前面的几个人抬着一口巨大的暗黄色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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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疑案
见那只队伍越来越近,程牧游和蒋惜惜忙闪到一边,等候他们过去。有几个人认出了程牧游,想躬身行礼,却被他制止了,抬手让他们先行通过。
等送殡的队伍走远了,蒋惜惜才重新走到山路中央,一边遥望随风飘舞的引魂幡一边对程牧游说道,“大人,看来这家子不缺钱,那金丝楠木的棺材又大又重,可是难得的很啊。”
程牧游也走到她身边,目光飘向远处,冷冷道,“钱买不来真心,想这棺材里的人就是睡在金山银山里,心中也是不会安乐的。”
听他话中有话,蒋惜惜神色一怔,旋即问道,“大人为何如此说?方才那送殡的人哭得好生悲痛,大人却为何说人家没有真心?”
“悲痛?那手握引魂幡紧跟在棺材后面的人应该是这家的儿子吧,他方才见了我,脸色突变,连眼泪都收住了,似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若非心中有鬼,怎会对官府的人如此惧怕?”程牧游的声音又冷又僵,吐出的白气将他的脸色涂染得有些模糊。
蒋惜惜眼珠子一转,“大人的意思是,这棺材里的人并非正常死亡,而是被人害死的?”
程牧游将目光转到她的脸上,“这就要靠你去查了。”
蒋惜惜眉头一皱,“大人既然怀疑,方才为何不拦住他开棺验尸,非要多此一举呢?”
程牧游无奈的叹了口气,“惜惜,你都跟了我多久了,怎么还不懂官府办案,最忌撮盐入火,若贸然行事,恐怕会遗漏最重要的证据,到头来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六月飞霜。”
蒋惜惜见他语气严厉,不禁吐了吐舌头,悄声问道,“那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暗中打听,寻找证据,等到时机成熟,再抓捕嫌犯?”
程牧游嗔怪地瞪她一眼,“你不是不懂,就是心太急,以后可莫要再如此莽撞了。”
蒋惜惜连连点头,“我明日便到山下的村中去,打听清楚那棺中人到底是谁,他又是为何而死的。”
话毕,见程牧游没有回话,她又小声说道,“大人,我错了,我下次一定谨言慎行,再也不敢大意了。”
可是程牧游还是没有说话,他盯着树干上一个小小的土坷垃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蒋惜惜于是缓步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望向树干,“这是土蜂的巢穴吧,大人为何忽然对这个东西感兴趣了呢?”
程牧游回过神,缓声道,“土蜂也叫蜾蠃,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昆虫,可是,为何他会惧怕这个东西,我左右都想不明白。”
蒋惜惜有些糊涂了,“他?大人指的是谁?”
程牧游微微一怔,连忙说道,“一个故人罢了,你不认识的。”
蒋惜惜“哦”了一声,轻声道,“小时候常听人说,螟蛉有子,蜾赢负之,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程牧游回首看她,眉间生出一团氤氲,“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
虞山村就坐落在山脚下,蒋惜惜到达那里时,倚山而建的一簇簇房顶上正升起袅袅炊烟,绚丽的云彩,横卧在不远处的天边,将这座小山村衬托的如同一副山水画一般。
她沿着进村的小路朝里走,未走多远,便遇上了一个挑着木柴的老婆婆,于是赶紧上前搭话,“婆婆,我到洛阳寻亲,偶经此处,眼看天就要黑了,能否借一张床歇脚?”说完,她便取出一点银钱塞进那老婆婆手里,嘴里连连说着劳烦了。
老婆婆把银票还给她,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和善一笑,“姑娘,老身家里就我一个,有的也就是一些粗茶淡饭和自己地里种的瓜果,你若不嫌弃,就在我那儿将就一晚,至于这些银票,就真的免了。”
见状,蒋惜惜只好收起银票,又对那老婆婆谢了一番,遂同她一起朝位于村尾的家中走去。
途中,她们路过一座宽敞的院落,蒋惜惜见大门上挂着白绫,院中还竖着白幡,便假装不经意的问道,“婆婆,村里有人办丧事啊?”
老婆婆“哦”了一声,“这是董宗源家,他娘前几日病死了,还没过头七,所以还挂着白绫。”
“今年冬天冷得早,老人身子骨不够硬朗,经不住风寒也是有的。”蒋惜惜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老婆婆摇头,“要说别人被风寒击倒我倒是信,可是这董老夫人,那可是个身子骨强健的,年轻人都比不过她,怎么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呢。”
听她这般说,蒋惜惜心里顿时掀起一阵浪潮,她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又朝董家看了一眼,这才小声问道,“婆婆,您的意思是,这董老夫人死得蹊跷?”
老婆婆忙摆手道,“有什么蹊跷的,这董家老太太死后,身体还在家里摆放了几日,我们都去看过了,并无异样,的的确确是病死的,我只是感叹世事无常,这人说没就没有了。”
蒋惜惜心里虽然疑惑,面色却仍维持不变,她接着说道,“那这董宗源和他母亲的关系如何?”
“关系如何?姑娘,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老婆婆不解地看着她。
蒋惜惜赶紧笑道,“没什么,我就是这么一问罢了。”
好在老婆婆没有起疑,她一边朝前走一边接着答道,“说起这董宗源和他母亲的关系,那老身可是羡慕的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