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
“可不是吗?这董老太太总共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视作掌上明珠,疼爱的不得了,董宗源也孝顺,事事都听他母亲的,这母慈子孝,可是咱们虞山村人尽皆知的事情。哪像老身的儿子,常年在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可比那董宗源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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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眼睛
是夜,万籁俱寂,只偶有几声鸟鸣从房顶划过,打破黑夜的封锁。
蒋惜惜换了装束,一身黑衣黑裤,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潜入夜色中,在黑暗的掩护下朝董家跑去。
她觉得这山村中的夜比城里静的多,也浓的多,可越是安静,她便越发不安,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朝后面望一眼,生怕不知不觉中被某样东西跟上了,自己却毫无所知。
董家的大宅就在前方,黑夜中,屋子的轮廓似乎又被放大了几分,显得雄伟高大,甚至有些突兀。
蒋惜惜猫着腰跑到围墙边,轻盈的跃上高墙,伏低身子朝四下观望一眼,发现院中并未有巡夜的下人后,便如一片羽毛一般贴墙落下,悄无声息地潜入董家。
她顺着穿堂一路向里,走得极为小心,这倒不全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而是因为一种奇怪的感觉:拥挤。
没错,就是拥挤,这里虽然除她之外没有别人,但是蒋惜惜却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它们潜藏在黑暗中,发出肉眼无法看到的幽光,每一只,都盯在自己身上,把她看得浑身发僵,身体发寒,手脚都有些不灵便起来。
于是,她狠狠朝自己脸蛋上拍了一下,勉强制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内院里那一盏微弱的烛光上,起身朝它跑去。
烛光照在窗户纸上,映出里面的两个人影,偶尔还有细语声透过窗子传出来。蒋惜惜于是俯身蹲在窗下,屏息凝气听着屋中人的谈话。
“官人,怎么睡得好好的,却又醒了?”
首先传出来的是一个女声,声音轻柔,蒋惜惜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摸了一下,熨帖而舒服。
“自从母亲走了,我便总是睡不安生,总觉得她老人家还在,有时甚至觉得她就站在床边看着我,就像小时候那般。”
一个男人的声音随之传出,蒋惜惜认得这个声音,它是属于董宗源的,那日,他跟在棺材后面,手里举着引魂幡,哭得极痛。
“父亲去的早,官人是母亲一手抚养大的,与母亲感情深厚,现在她走的这般突然,官人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有的。不过伤心归伤心,官人也要保重身体,否则母亲在地下也要不安的。”
董宗源没有作声,过了许久,屋内竟传出一声低浅的抽泣,哭声越来越大,压抑且悲痛,有那么一个瞬间,蒋惜惜几乎怀疑程牧游判断错了,这个男人明明因为丧母如此伤神,又怎会有其它内情。
可是毫无预兆的,哭声戛然而止,董宗源吸溜了一下鼻子,压低声音道,“娘子,我怕,我每晚都睡不好,总觉得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窥视着我。不,就连白天它们也在,瞪得溜圆,跟在我后头,冷冷地盯着我,我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不掉。”
董夫人似乎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犹豫着问道,“那那双眼睛是什么人的?”
“是母亲,眼睛不能说话,可我却知道她在对我说些什么,她说,她在地下等我,让我下去陪她”他顿了一下,忽然摇头否认,“不,不是,似乎也不是母亲的眼睛,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便看到过那双眼睛,它们藏在幽暗的角落里,冷冰冰地看着我”
说到这里,董宗源的影子狠狠抖动了一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他抓紧董夫人的手,“娘子,要不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虞山村,到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忘了,把以前的一切都忘了,好不好?”
董夫人“呃”了一声,似是有些惊异,不过,她很快便镇定下来,轻声慢语地安慰道,“董家家大业大,搬离此处并非易事,况且母亲刚刚入土,我们也不可能即刻离开,不如等七七过去了,咱们再着手准备此事。”
董宗源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娘子愿意与我一起离开虞山村?”
“女家随夫,我自是要永远跟随官人的。”
说完这句话后,屋内便再无人声传出,未几,烛火熄灭,董家院中的最后一抹光源也终于隐逝在黑暗中。
蒋惜惜却仍蹲在窗下不动,心里细细品味董宗源方才说的话:他为何会因为董老太太的死而每晚不得安睡?听他的语气,绝非是悲伤过度所致,而是因为害怕。那他在怕什么?难道大人真的猜对了,这董宗源谋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才夜夜不能成眠?可他为何又突然说起小时候,难道董家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不成?还有一点,这董老太太若真的是被害死的,为何尸身上无半点痕迹?其他村民也不曾对董宗源起疑,还说他们母子俩的感情甚好。
想到这里,蒋惜惜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炸开了,心里也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挫败感填得满满的,她恨自己为何不像大人那般,有一颗条理清楚遇事不慌明断是非的脑袋瓜子,否则,也不至于蹲在这里半天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终于,小腿上的酸麻感让她无力再支撑身体,她缓缓起身,顺着穿堂朝前院走,准备按原路返回。可是刚走到墙根边,欲翻墙而出的时候,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冷冰冰的,如一片霜花穿过她的衣服,贴上她的后心。
蒋惜惜身子一紧,猛地回过头去。
她看见,一个老太太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院中,她距她很近,也就隔着三尺不到的距离,所以蒋惜惜尚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新布的气味儿。
淡淡的,有点刺鼻
蒋惜惜身子一抖,脑子却忽然清楚过来,再不似方才那般混沌:她刚死不久,身上的寿衣也是新裁的,自然会有一股子异味。
刚想清楚这个事实,老太太忽然缓缓扭过身来,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住蒋惜惜,冲她惨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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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开棺
黑色寿衣上缀满了白色的菊花,如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手,抓进蒋惜惜心里,她屏住一口气,“你是董老太太?”
老妪动了动干瘪的嘴唇,嘴巴忽然变成一个如拳头般大小的黑洞,她拼劲全力,声嘶力竭地冲蒋惜惜喊出出两个字:“救我”
蒋惜惜一愣,不知她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何意思,只朝她问道,“你是怎么死的?是被谁害死的?”
黑衣老妪神色一滞,空洞的双目中涂上了一抹浓重的恨意,她缓缓扭过头,目光飘向内院里最中间的那间厢房,那间董宗源住着的厢房。
“你真的是被亲生儿子谋害的?”蒋惜惜的心口像是被大团的棉花堵上了,闷得厉害。
老妪没有说话,眼眶中却忽的落下两道血泪,红色的血,在月光的映照下,便成了黑色,凄厉且瘆人。
蒋惜惜心中大骇,身子剧烈一抖,脚下却不自觉的朝董老太太走去,两手紧握成拳,一步步靠近那个伫立在月光下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把实情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老妪嘴唇微翕,双目聚焦在蒋惜惜脸上,盯得蒋惜惜寒毛直竖。
可她刚要说出那个压在心头,将她击溃压垮的真相时,身子却猛地绷得笔直,被一根红丝从后心穿过,直到胸骨,随后,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像一片风中凋零的秋叶,被拽进身后无穷的黑暗中。
蒋惜惜眼睁睁见那老妪被红丝拉走,心里唬了一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抬脚便跟了过去,可是等待她的只有一片暗夜,那么黑,就像隐藏在董家的那个秘密,不能见光,不敢见光
良久之后,她从心底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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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火星的纸钱就像一只只火红的蝴蝶在半空中飞舞,董家人见纸钱点燃,无不伏在董老太太坟前放声大哭,悲痛异常。
忽然,火星像约定好了一般,全部熄灭掉了,冒着黑烟的纸钱缓缓从空中飘落,在坟头化成一滩滩灰烬。
哭声戛然而止,仆人们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将目光投放到最前面的董宗源身上:只见他微微抬起身子,瞪大眼睛望向汉白玉砌成的墓碑,身子不听使唤地抖动着。
“官人。”董夫人抓住他的手,目光坚定的直视他的眼睛,冲董宗源轻轻点了下头。
她沉着的姿态令董宗源也跟着镇定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怀疑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做过的事情,否则,又怎会用这样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的目光,善解人意地看着自己。
他勉力冲她眨了下眼睛,遂对身后的仆人们吩咐道,“许是风沙大,才把火刮熄了,你们再烧些纸钱,切莫误了时辰,耽误了老夫人上路。”
仆人们应了一声,忙又拿了几串纸钱走到坟头旁边,吹旺火折子便朝下探去。
可是火折子在纸钱里面划拉了几下,却仍没有火星冒气,那堆纸钱如死了一般,静静铺了一地,一动不动。
“少少爷”点火的仆人有些怕了,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向董宗源,等待他的指示。
董宗源额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紧紧抓着董夫人的手,将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死死攥在手心,仿佛它是自己唯一的倚靠。
“官人,今日天气有异,不如我们先回去,改天再来祭拜母亲。”董夫人用另一只手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搀起。
她的声音轻且温柔,董宗源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冲她点了点头。两人互相搀扶着,穿过身后的人群,朝墓园外走去。
可是没走出多远,两人就被几个人影挡住了,董宗源抬头,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一身玄色官服的人,目光中透出些许惊惶,“程程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程牧游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变化,于是上前一步,目光越过董宗源额肩头落到后面那座气派的新坟上,“新安府接到他人举报,说董老夫人死因有疑,所以我特来虞山村查明此事。”
闻言,董宗源的脸色变得煞白,“可是可是我母亲已经入土为安,大人难道要开棺验尸不成?”
程牧游还是不看他,声音却低沉了一些,“若董老夫人真是被奸人所害,恐怕就是躺在金子打造的棺材里,都不会安生的,董公子是孝子,应该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母亲死不瞑目吧?”
说完,他便一把推开一脸煞白的董宗源,大踏步朝那座新立的坟茔走去,站定之后,他眯着眼睛盯着那考究的石碑看了一会儿,这才胳膊一挥儿,冲身后的衙役喊道,“起棺。”
***
挖了有半上午时间,那口巨大的金丝楠木的棺材终于在围观村民的惊叹声中重见天日了。
程牧游冲蒋惜惜轻点一下头,她便心领神会的走过去,命衙役们将棺材盖子撬开。
可是刚用上铁锹,董夫人便一头紮了过来,匍匐于程牧游脚下,双手抓住他的裤脚,哭着说道,“程大人,人都已经入土了,您再挖出来,这不光是对母亲的大不敬,还坏了董家的风水,这损失您可能承担?您是新安城的县令不错,可是也不能随意欺负人啊。”
程牧游看了那一身孝服的妇人一眼,淡淡答道,“若董老夫人真的是病死的,那所有的责任本官都愿意一人担下,绝不推脱,这么说,董夫人可还满意?”
他这话说的很轻,却极具分量,董夫人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手一点点的松开了,“大人这句话,在场的各位乡亲都听到了,民女若再加以阻止,未免于理不合。还望大人记住这句话,以后莫要食言。”
程牧游不再看她,将目光移到那口巨大的棺木上,不动声色地冲衙役们说道,“开棺、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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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重压
董夫人扑倒在房梁旁边,手颤巍巍的在那条尚在冒着火星的胳膊上轻轻一摸,身子顿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完全软掉了。她似乎连哭都不会了,只张着嘴“啊啊”的干嚎,看起来似乎已离疯癫不远。
程牧游紧锁眉头走到她身边,命蒋惜惜将她搀扶起来,又看了压在房梁下面那具已经支离破碎的焦尸一眼,这才轻声询问道,“他是董宗源?”
董夫人摇着头笑,俄顷,又拼命地点头,涕泪滂沱道,“大人,我夫君常年带着一串绿松石手串,喏,就是就是这一串”
她朝那只胳膊一指,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下。
程牧游低头一看,果见焦尸的手腕上有一串手串,它上面的珠子虽然已经被烈火熏黑,但是其中却隐隐透出一点翠绿来,却不是绿松石又是何物。
程牧游于是深深吁出一口气,冲身后的衙役命令道,“把房梁挪开,将尸体搬出来。”
尸体被毁损的很严重,四肢被大火烧得只有孩童般大小,脸也完全烧毁了,最可怕的是,他的腰腹已经被拦腰折断了,尸身完全碎成了两截。
尸体上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儿,围观的村民们不得不退避三舍,纷纷掩住口鼻。更有甚者,一个没忍住,当着董家人的面便呕了起来,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董夫人却毫不在意,扑在这具焦尸上哭得痛楚万分,一边哭还一边喊着,“官人,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现在你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可叫我如何独活啊。”
蒋惜惜摇头叹了一声,冲程牧游轻声说道,“大人,看样子,这董宗源是被房梁砸成了两段,死得也真是够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