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点头,“此事错综复杂,我必须找王大人问个明白,心里才能安生。”
晏娘忽然扯住他的袖口,脸上露出一丝乞恳之色,“我陪官人一起去,好不好?
见程牧游怔住,她便更进一步,将他的袖口抓得更紧了,“官人,我担心此事凶险,只有同你一起过去,才能放心。”
史飞见夫妻二人如此亲昵,憋笑憋得差点将自己的嘴皮咬破了,他心说这晏姑娘看来是对大人情根深种了,否则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就毫不避讳的表达对大人的关切。
想到这里,他暗自点了点头:也是,大人和晏姑娘新婚燕尔,自然是不愿分别太久的,须臾一刹对于两人来说,估计都像隔了几个春秋那么长远,日日黏在一起才属正常。念及此处,他不禁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也不知我史飞何时才能娶得这样一位对自己情真意切的娘子,如此一来,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正胡思乱想,忽听程牧游轻干咳两声,从晏娘的手掌中抽回袖子,柔声冲她说道,“夫人既想随为夫一起,那我们同行便是。”说罢他又冲正装模作样盯着脚下一队蚂蚁的史飞吩咐道,“你们兄弟两人到虞山村去一趟,惜惜一夜未归,我心里总是担忧,你们去寻寻她,可别真出什么事了。”
史飞应了声“是”,忙不迭地下去了,走到院外,他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唉,都说眉目传情人皆羡,奈何身处二人间啊。”
看着马车在街上渐渐走远,右耳才拉着迅儿回到新安府,把他在书房安顿好后,它便顺着穿堂一路走到东墙旁。墙的那一边是霁虹绣庄,不过自从晏娘嫁到程家,那庄子便不再经营了,可是院子却并未卖给他人,就那么荒废着。
右耳左右看了看,发现无人在侧,便轻轻一跃翻墙而过,身子稳稳落在霁虹绣庄的院落中。它从枯黄的葡萄藤下走过,来到晏娘原来住过的那间偏房门前,推开竹门走了进去。
墙角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他虽然闭着眼睛,头发凌乱,但是也能看出他剑眉星目、气度不凡,周身散发着一股剑客的气息。
右耳瞅了那人一会儿,慢慢踱步来到床边,从袖口取出一枚旧损的颜色都有些发黄的剑穗,轻轻挂在男人的腰间。
剑穗上有缝补过的痕迹,不过补它的人手艺极巧,每一根穗子都用针线密密缝合好了,且颜色相近,不仔细看,竟发现不了它曾被斩成两截。
右耳叹了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又吸溜了几下鼻子,缓缓道,“姑娘她也尽力了,这些日子,她想尽办法为你招魂,总算把你被那妖道打散的魂魄都找了回来,可是,你怎么就这么挺尸在这里,不睁开眼呢,你若能醒来,或许还能助姑娘一臂之力。”
说到此处,它又深深叹了口气,“孔周啊,你这根破剑穗子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让姑娘劳心劳力了,她现在不仅要顾着你、防着那妖道,还要想方设法接近程德轩,赢取他的信任,你就不要再扭扭捏捏,快些醒来,我这里给你备了壶好酒,就等着你醒了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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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旧宅
说完,它便在孔周英武的脸上扫了一眼,见他还是闭目酣睡,便只好从床边站起身,边伸着懒腰边朝门口走去。
踏出门槛,刚想关门,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明显的馋劲儿,“酒?你备了什么好酒?汉武帝的九丹金液、紫红华英、太清红云我都尝过,魏文帝的葡萄酿也是先经了我的口才送到他的翡翠杯中的,隋炀帝的玉薤、唐太宗的翠涛我也都喝腻了,你这个土猴子,难道手里还有比这些更好的酒不成?”
听到这个声音,右耳心中大喜,可是未免被孔周嘲笑,它面色却极力维持不变,转头看向那个歪坐在床上病恹恹的男人,嘻嘻一笑道,“屠苏、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太禧白、猴儿酿,这些对孔公子而言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吧,不过姑娘前几日得了一罐龙膏酒,黑如纯漆,能映人影,公子见之定喜。”
孔周目不转睛的看着右耳的猴脸,口中疑道,“土猴子,你怎么不叫我破剑穗了,一口一个公子,倒是怪别扭的。”说到这里,他点墨似的眼珠子转了几转,脸上添了一抹严穆,“姑娘她是不是”
右耳嘴角向下一拉,心中的苦闷终于彰显在脸上,“公子还不知道吧,那妖道已经探明姑娘的行踪,还用一只龙胆引出屈子鸟,借此试探姑娘的身份。”
孔周低头想了半晌,“他已经查明姑娘和林镜隐为一人?”
右耳摇头,“或许吧,他现在人在暗处,隐而不露,我们便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可越是这样,我这心就越不安生,生怕他哪天突然上门,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姑娘是一心想着复仇,也不愿意到别处暂时避一避风头,这些日子,她除了替你招魂,就是寻找程德轩下毒的证据,她甚至找到了程家以前的老宅,找到他做太医之前开过的方子,甚至把他以前炼药的那口铁锅都找了出来,可是还是未曾发现那味药。”
孔周微眯起眼睛,“那老儿心思缜密,早已将所有的证据销毁了。不过,我带回来的那只蜾赢,你们可查出其中的奥妙了?”
右耳刚要回答,孔周却忽然探头朝门外望去,鼻翼轻轻一动,似是嗅到了什么怪味儿。
右耳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却只能瞧见从葡萄藤的缝隙中透出的一方蓝天,除此之外,别无发现。它只能冲孔周问道,“剑穗子,你怎么了?”
孔周还是盯着外面,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这附近弥漫着一股味道。”
右耳拼命楸着鼻子嗅了几下,“味道?除了一股霉味儿,我什么都闻不到,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孔周迟迟没有回答,末了,在右耳终于按奈不住,抓耳挠腮地要向他问个清楚的时候,他才淡淡答道,“死人,是死人的味道。”
离开开封府,又向东走了约摸一个时辰,马车才在一处荒废的宅院旁停了下来。晏娘掀开帘子,只见几只白色的梅花从已经略有些斑驳的红墙上探出头来,像是在悼念惨死在这院落中尚未安息的亡魂一般。
她跟在程牧游身后下了马车,仰首望向眼前高大的围墙,轻声道,“位置这么好的一处宅院,却荒废至今,可见当年那件血案轰动全城,以至于到现在都无人敢接手这院子。”
“方才开封府的人说,案发现场及其惨烈,王公子和他的夫人身上连一处完好的皮肤都没有,最可怕的是,那已经成型的胎儿还被凶手剖了出来,身中数刀,扔在床脚。这样的凶宅,纵使方位再好,又有谁敢住呢?”
程牧游一边说一边和晏娘走上台阶,推开没有上锁的大门走了进去。
院内荒草萋萋,被冷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显荒凉。程牧游和晏娘对视一眼,肩并肩朝内院走去,两人径直来到院中的厢房,也就是血案发生的那间屋子,站在门外停留了一会儿,终于一前一后的踏进门槛走了进去。
这屋子很大,里面的家具虽然蒙上了多年的灰尘,却也能看出做工精巧、质地上乘,尤其是那张位于墙角处的黄花梨木的床榻,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扶手、榻腿上爬满了繁复的雕花儿,温润的原木光泽,在自然光线下柔和剔透若没有那些深嵌在纹路中的血污的话,它几乎可以称作一件艺术品了。
“王公子和他的夫人就是在这张床上被那藤壶杀害的,我本来还在疑心,为何下人们在血案发生时没有听到呼救,现在才想明白,这内院虽极大,但却只有一间厢房,目的就是为了清静自在,平日不被下人们打扰。”程牧游压低声音,似乎生怕自己的话被谁听去了似的。
“而且,那藤壶一定以王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做要挟,王公子为了保全他妻儿的性命,所以才不敢呼救。”
“可是,她最终还是杀了他们,一点都没有手软。”
程牧游说着,便朝前踏了一步,想将这张布满了血迹的大床再看得清楚些,可是他的胳膊却忽然被晏娘拉住了,她的力气很大,一把便将他拽到身后,目光凛凛地瞅着床角那块地板,那上面,隐约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正发出轻不可闻的呜鸣声。
“这是”程牧游呆立不动,从晏娘肩头瞅着那团轻轻颤动的黑影。
晏娘冷嗤一声,冲那黑影说道,“还未出生便被杀害,想必怨气深重,所以即便他们两人已经遁入轮回,你却迟迟不愿离去。不过人生苦短,纵使没在这人世间走一遭,也没什么好不甘的,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不如,让我送你一程,了结了你这一世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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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手
说着,她便将手伸向腰间,欲取出那方手帕送这婴灵上路,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地上的那摊黑影忽然跃将起来,朝程牧游劈头盖脸的扑过去,一下子就缠在他的脸上。
程牧游只觉脸上一凉,随后,一股浓重的腥臭气朝他袭来,堵得口鼻里满满当当。他松开晏娘的手,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倒在一只书橱跟前,将它撞翻在地。
橱里的书籍纷纷落下,砸在程牧游头顶,将他砸得差点昏厥过去。恍恍惚惚之时,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细白的手,涂抹着鲜红的蔻丹,如蔓草一般柔软。
一把沾满血的匕首被那只手紧紧握着,它把它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扎向自己,一下接着一下,直至指甲被刀柄震裂了,却还不愿停下
程牧游眼前暮然腾起一片血雾,血雾后面,是一个窈窕的如水蛇一般的女子,他知道,那只手就是属于她的。
他瞪大眼睛,强忍着愈发剧烈的呕意,想将女人的脸孔看清楚些,可是她的脸却始终朦胧模糊,像是遮盖了一层轻纱一般。
喉咙中的腥臭气越来越重,如同一条滑腻的蛇,顺着喉管钻进他的五脏六腑,欲将他彻底吞噬。程牧游掐着自己的脖子,想将这股臭味儿逼出体外,可是那味道不仅没有消失,耳朵却也被一声长长的啼哭给堵住了。
是婴儿的哭声吗?似乎是的,不过,它不是还在母体之中,刚刚成形吗?怎能发出这样又响又尖的叫声,叫得人心都揪成一团,如同一块冻了上千年的寒冰。
程牧游觉得自己全身都被这尖锐的叫声包围着,从头到脚,被它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嵌于蚕茧中的虫子,可怜又无助。
可是忽然之间,蚕茧裂开了,四分五裂,碎的一点不剩。他的感知都重新回到了体内,可是身子却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疲软难耐,只能堪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腮边,手心里的温度像是像是会游走似的,迅速到达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程牧游一哆嗦,如即将溺死的人拼了命要抓住什么一般,一把将那手死死攥住,再也不想与它分开。
晏娘体贴地用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关切地盯着他苍白的脸,柔声道,“官人,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程牧游方才觉得不妥,忙松开手,慌乱地将额前的冷汗擦掉,语无伦次道,“藤壶,我看到她了,可是她面孔模糊,我怎么都看不清楚。”
晏娘叹了口气,沉思半晌,方才说道,“婴灵的意识本就尚处鸿蒙,还未开化,再加上年长月久,它一定也记不得杀人凶手的模样了。”
程牧游又重重喘了几口气,“可是,我方才明明听到了它的哭声,声音很大,和足月的婴孩并无异样。”
晏娘莞尔一笑,那笑容生动且明亮,程牧游的心情都骤然跟着畅快起来,“官人,它能像那些襁褓中的婴孩一般,痛快地哭上一场,不也是一件乐事吗?”
“它终于步入轮回了?”
“官人今天也累了,让晏娘陪您回父亲家歇息一晚,明日再回新安吧。”
程牧游和晏娘回府,程府上下便少不得一番忙乱,一直到家宴结束,程牧游携晏娘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才总算能享受到片刻他期待已久的宁静。
如晏娘所说,这一天下来,他实在是太累了,路上的奔波、婴灵的偷袭都只能算作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对眼前的这桩案子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它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千思万绪竟不知该从何捋起。
现在,他看着面前那汪被月光照得白亮的井水,自语道,“藤壶,你到底逃到了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董家母子都不在了,为何你还隐藏在人海中,从不露面?”
正在苦思冥想,忽见晏娘端了个托盘从屋内走出来,她笑吟吟的走到程牧游跟前,将托盘递过去,“官人,快把药服下吧,你今天被阴气袭体,肉身受损,这驱邪安神丸能助你将邪气排出,安神固体。”
程牧游拿起盘中的药碗配水服下,这才倚靠着井沿,冲晏娘说道,“夫人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晏娘也轻轻靠在井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鬓边的一缕碎发,轻声道,“藤壶之所以能隐藏这么多年,而不被人发现,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隐藏的太深,隐姓埋名,避入山林,所以官府的人才寻不着她。”
“另外一种可能呢?”他有些急切的盯着她。
晏娘睨他一眼,冷冷说道,“她也许就在某个特别显眼的地方,只不过由于太常见太熟悉了,所以反倒被大家忽视了。”
程牧游蹙起长眉,“常见的、显眼的,姑娘的意思是,那藤壶从未藏形匿影,而是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她?”
晏娘刚要点头,却看见程德轩从院外走进来,他手里同她一样也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碗香气浓郁的药汁。
来到两人身边,他将那碗药交给晏娘,嘱咐道,“我看牧游今日精神不好,所以特地调配了这碗药,你拿去热一热,再给他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