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鬼事——沧海一鼠
时间:2018-12-24 09:21:54

    晏娘知他故意支开自己,于是轻声道了声“是”,端起药碗便朝灶房走去,见她走远,程德轩方才看向儿子,将眼底的焦灼之色勉强压下,清了清嗓子,冲他说道,“王大人的案子,你可有信心能破?”
    程牧游略有些吃惊,“父亲,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董家的案子,王家的事归开封府管辖,与我新安府又有何干系?”
    程德轩摇头,轻叱一声,“牧游,你哪里都好,就是官场上的经验尚浅,不懂得为自己铺后路,你可曾想过,若王家这宗死案被你破了,王大人会欠你一个多大的人情,对你以后封官进爵又有多少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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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规劝
    程牧游垂下头,看着泉水中自己和父亲的影子,它们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像隔着千山外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亲昵。
    他曾经仰慕他仁心仁术、济世悬壶,可是不知何时,那个只一心钻研医术的程德轩已经变了,与自己越走越远,让他看不懂,亦或者说,他不想也不愿再去深究他的内心。
    或许,这才是父亲本来的模样,从未变过,变得只是自己。
    他在那个十字口,选择了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路。
    所以,他才会瞒着父亲做了许多事情,甚至打算一辈子都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程牧游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冷的在程德轩苍老的面庞上一扫,轻声说道,“父亲,儿子小时候您曾数次向儿子讲起大宋建国前的事,您说,那时候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人食人’之事都时常发生,后来,先帝一统天下,大宋子民自此才能享盛世太平。您还告诉我,为官为民不为名,只有如先帝这般,以‘名’为轻,勤诫勉之,常忧思之,守住本心,方才能守住河清海晏。”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几分恳切,“可是为何,父亲变了,一心只在功名利禄,丝毫不把民心民愿放在心上,儿子真是的百思不得其解。”
    程德轩神色滞住,过了许久,才避开他热切的眼睛,轻声道,“都说在其位谋其政,若连这个位子都爬不上去,又谈何为民请愿、体恤民心?”
    程牧游摇头轻笑了一声,“这话,恐怕连父亲自己都不信吧,想先帝在世时,哪怕只在郭威手下做了一名普通兵士,却也总是身先士卒,敢打敢拼,遇敌冲在最前”
    程德轩断然截断他这句话,“牧游,你今日为何总提到那个人,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便罢了,若是让旁人听去,恐怕会对你不利。”
    程牧游直直盯了他半晌,这才说道,“那个人?父亲竟然连他都不敢提了吗?父亲难道忘了,您当年总是给儿子讲述先帝是怎样的侠义心肠、宽厚仁慈,所以儿子自小便崇敬先帝,甚至在先帝征讨北汉的时候,站在门外偷看,并一直追随着先帝的部队来到城门外,夜半才回家。怎么现在,竟然连我提起先帝您都要阻挠?”
    程德轩一时语结,目光中却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凶狠来,他压低声音,“我不管你以前怎样,现在时移世易,什么都变了,你你以后永远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听到没有?”
    说完,也不顾程牧游的惊诧和不解,他便脚下踉跄着走出院外,仿佛身后站着一个穷凶极恶的怪兽。
    晏娘热好药出来,刚好看见程德轩气汹汹离开,她走到程牧游身边,将药碗放下,小声问道,“官人一向顺从,今日怎么惹得父亲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程牧游的五指深深抠进井沿的缝隙中,顿了一会儿,才缓声道,“无事,我与父亲早已理念不合,只不过一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今日说明白了,大家倒也都痛快,以后也不用再为此事争论。”
    晏娘在他脸上淡淡一扫,这才靠过去一点,试探着说道,“官人,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
    程牧游瞅着她,“夫人今天怎么倒扭捏起来了,这可不像夫人的作风。”
    晏娘斜睨他一眼,“我说了,官人可不能怪我。”
    程牧游唇角浮上一丝浅笑,“不怪,你讲便是。”
    “我觉得父亲的话倒不无道理,官人是有些迂腐了,殊不知官场黑暗,有些事根本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只有在高位之上,将权力紧握在手中,才能更好地为民谋事。反之,则人微言轻,纵使有一腔热血,也无处抛洒,那又用何用呢?”
    听到这番规劝之言,程牧游微微眯起双眸,细细打量晏娘的神态,“夫人的意思是,让我遵从父亲的教诲,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晏娘点头,眼睛笑得弯弯的,“正是此意,官人若能理解父亲的苦心,我便安心了。”
    闻言,程牧游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将那碗又一次凉掉的药一口喝进肚子,随意擦擦嘴角的药渣,波澜不惊地对晏娘说道,“夫人的话我记得了,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我们也早点安歇吧。”
    说完,他便朝屋里走去,晏娘收拾了碗盘,快走几步跟上他,将要踏进门槛时,她回头望向院门,发现一直藏在阴影中的程德轩悄然离开了,这才在嘴边抿出一个满意的笑,跟在程牧游身后跨进屋内。
    不过这一夜,晏娘却睡得极不踏实,不知为何,她又一次梦到了随赵朗一起出征北汉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林镜隐,一身鲜艳似火的戎装,骑在一匹骏马上,迎着斜阳紧随在赵朗身后,气宇轩昂地步出了东华门。
    那时,她满心都是对胜利的渴望,热血滚烫,把每一个毛孔都撑大了。
    那时,她只顾着前方的战事,恨不得一目千里,当然不会向后面多看一眼。
    是啊,如果她当时多看一眼,或许就会看到一个孩子,他站在城门边上,崇敬又谦恭地凝望着赵朗,凝望着那个心中的盖世英雄,就如同她一样。
    晏娘缓缓张开双眼,半撑起身子,以手托腮,望着那个睡在枕边的男人:他睡得很沉,似乎在自己身边,他的整颗心都是宁静的,不会被纷乱的世事所扰。
    “你为什么不问呢?不问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方才不问,在我要求嫁给你的时候也不问,程牧游,我真的看不懂你。”
    她看着这个被自己称为夫君的人,心中腾起了一股掺杂着心虚的猎奇,过了许久,她冲着烛台轻轻一吹,将自己和他都锁进浓稠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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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怕
    从王府出来时,天边已经涂上了一丝暮色,程牧游和晏娘上了等在门外多时的马车,面对面坐着,彼此静默,一言不发。马车沿着长街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夜色见浓,夕阳终于耐不过时光的磨砺,坠落在汴梁城的城门外面。
    当最后一抹余晖被远处的山巅吞噬,晏娘终于先一步打破了车厢里死一般的沉寂,她看向程牧游略显肃穆的侧脸,轻声问道,“官人,出了王府,你便心事重重,不如说出来,让我替你分忧。”
    程牧游看向晏娘的面庞,黑暗中,她那一对深邃的眸子闪闪发亮,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夫人,今日我们先后去了朱家和王府,朱家是将藤壶买入的第一户人家,后来,她便被朱公子转手给了王家。夫人可记得,那朱公子和王大人是如何向我们描述藤壶的?”
    晏娘柳眉一挑,轻声道,“朱公子当年因为藤壶貌美而将她收进府中,他说,他当年到扬州,一眼便相中了藤壶,因为她是那批螟蛉女中最出挑的一个。”
    “可是这样的绝世佳人,却被他用几百两银子转手给了王公子。朱家是经商的,家里本不缺银子,他却为何舍得将自己的爱妾卖给他人呢。”
    “那朱公子对王家的说辞是,他因为欠了王公子银钱,又不敢找家里的母夜叉要钱,所以才将藤壶卖给了王公子,以此抵债。可是方才离开朱家时,我们找到了朱家的下人打听,他们的说法可与朱公子不同。”
    程牧游微微一点头,“没错,朱公子因怕被此事牵连,所以不敢说出其中的真相。而他将藤壶卖给王公子的真实缘由却是一个‘怕’字。朱府那下人说,藤壶刚来到朱家时,朱公子对她是百般宠爱,可是后来,却开始疏离。因为他每次与藤壶欢好之后,她的眼神都是冷的,寒气森森。朱公子甚至有一次在酒后对旁人说,他每次去藤壶的房间,都要仔细检查一番,将里面的剪刀和簪子都拿走后,才敢与她行男女之事。因为他虽迷恋她的身子,却怕她会手刃自己。到后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才忍痛将藤壶卖给了王家。”
    晏娘接着道,“那下人还说,藤壶走后,朱公子说了一句话:有些人的心是冷的,怎样都暖不热。”
    “没错,后来,藤壶就到了王家,据王大人说,因为他与王公子不住在一处,所以与藤壶也就见了几面。可是,就是这么寥寥数面,他却对她印象深刻。”
    “王大人的说法和朱家人一样,他说,那姑娘与谁都不亲近,即便表面顺从着,他却能看出她的心里的怨尤和冷酷。王大人还说,他曾数次劝导王公子,让他不要将藤壶留在府中,可是王公子被美色迷昏了头,根本不听他的劝解。所以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惨案。”
    程牧游颔首,“王大人还说了一个细节,案发前几日,王公子府里养的马被人给杀了,那母马还怀着肚子,被人捅了许多刀,腹中的小马也被剖出,也是身中数刀而亡。当时,他便怀疑这事是藤壶做的,可是王公子将她抽了一顿鞭子,却什么也没问出来,最后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晏娘盯着程牧游看了好一会儿,少顷,才缓缓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这藤壶心狠手辣,绝非寻常女子?”
    程牧游也望向她,声音中透出一丝寒意,“我是在想,藤壶既然已经杀死了两人,以她的个性,恐怕不会轻易放过那将她卖于朱府的牙婆吧。”
    晏娘眨巴了几下眼睛,“表面上看,那董老太太是被董宗源杀害的,可是董宗源已经自焚身亡,而且身边堆放着大量的助燃物,所以此事中的疑点确实难以消除。”
    刚说到这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史飞慌张的声音便传进车厢,“大人,大人,蒋姑娘失踪了。”
    程牧游心头一惊,忙命马车停下,拉开帘子和晏娘一起走了下去。他看着气喘吁吁从马背上下来的史飞,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没有找到惜惜?”
    史飞连汗都顾不上擦,便冲他说道,“大人,属下按您的指示到虞山村去寻蒋姑娘,可是我们几个把那村子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的人影,属下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怕蒋姑娘身有不测,这才急着赶到汴梁来禀报大人。
    程牧游握紧拳头,“去董家问过了吗?”
    史飞重重点头,“不仅问了,还在董家自己找过了,那董夫人说,她并未见过蒋姑娘,更不知她去了哪里。”
    一回到新安,程牧游一行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虞山村,到了村口,晏娘却没有随他们一起进去,而是独自一人沿着村外的那条小路朝深山走去。
    程牧游知她另有打算,便也没有多问,和史飞一起走进了村子。
    经过一夜的奔波,现在已接近黎明,沉重的天幕正向背后徐徐撤去,灰蓝色的晨曦在东方涂染着远处的山峦。
    不过,虞山村却还未从沉睡中苏醒,除了偶尔的几声狗叫鸡鸣,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还沉浸在深远的静谧中。
    董家的宅子位于虞山村的西南角,为了省时,程牧游和史飞便决定从村中间那座林子横穿过去。
    树林很是茂密,虽是冬日,头顶的枝条依然将晨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半点也透不进来。史飞索性拿出火折子,吹着之后,便在前面开路,和程牧哟一前一后的朝董家的方向走。
    晨风卷着枯叶从他们身边飘过,将冬日的苍凉和寒冷送至两人的身旁。
    程牧游一个不小心,踩进一片泥地中,官靴被湿泥粘住,拔了几次都没有拔出来。他扶住一颗高大的杉木,手拽住靴沿想将它拔出,可是冷不丁的,一股寒风撞到背上,也将一阵低低的呜咽声送进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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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乞丐
    “董夫人。”
    程牧游低低唤出这三个字,朝那个站在人群中间的柔弱女子走去,她就像一株细细的草,无人搀扶,便摇摇欲倒。
    “董夫人,我正要到董家去,没想在林中发现了这具碎尸。”程牧游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两口深井,虽然清澈,却望不到底。
    “程大人,您可是为了蒋大人失踪一事才到董家来的吗?”董夫人一手捂着心窝,仿佛不这么做,她便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程牧游微微阖首,“正是此事,夫人这几日可曾见过惜惜?”
    董夫人蹙着两道细眉,缓缓摇头,“那日蒋大人随大人走后,我便未见过她,只是民女一直没想明白,董家的事情已了,蒋大人为何要再次返回虞山村?”
    程牧游淡淡道,“惜惜的令牌不见了,她以为落在了董家,便独自回去寻找,没想到却一去不归。”
    董夫人垂下头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不过这些天我在收拾行装,但是未曾发现蒋大人的令牌,想是掉到了别处也未可知,”说到这里,她仰起脸,一双我见犹怜的大眼睛中已是蓄满泪水,“大人,您说,这虞山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三天两头的死人,难道这村子竟被诅咒了不成?”
    程牧游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哀戚,轻声安慰道,“夫人莫要多想,官府一定会揪出幕后真凶,重还虞山村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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