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的心猛地一紧,又一次将目光投向身前的山林中:不远处,灵显寺破败的房檐在树影中若隐若现,像一个偷偷摸摸窥视着外面的鬼影。
“灵显寺,那张氏说,她曾在这里看到了那个怪人,难道这座寺庙里竟藏着古怪不成?”这么想着,她便拾步上了山路,朝那座隐在密林中的小寺庙走去。
晏娘身轻如燕,脚步如飞,没费多少功夫,便已经来到了灵显寺门口。这座小寺庙统共只有三座厢房,把一个偌大的院子隔成前后两部分。最中间的厢房里供着一尊佛像,由于许久未有人打扫,佛身上已是布满了蛛网,就连雕像的两只眼睛中都填上了灰白色的网,猛一看去,仿佛没有眼珠子一般,很是吓人。
晏娘冷眼打量着那座斑驳的雕像一会儿,轻轻抬起脚跨进门槛。
可鞋底刚触到地面,她后背忽然一凉,一手紧抓门框,拼劲力气想把那只脚收回来。
可是,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灵显寺的上空忽然飘起了无数细细的红线,如漫天雨丝,铺天盖地的朝下面压下。与此同时,脚下的泥地轻轻一动,化成了黑色的流沙,上下起伏不定,晃得她几欲站立不稳。
可是未过多久,那些黑色的沙突然凝住不动了,晏娘脚下,是一片黑得发亮的地砖,映出她窈窕的影子。
晏娘急急回首,这才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变了,这里哪还是在那座破旧的小寺,她现在身处在一间大殿中,身前供桌上的一排红烛照亮了她周边那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间,可是大殿的其它地方却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看着大殿的四个角落,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些聚集在一处的黑色像是活的,它们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对自己亮出锋利的爪牙。
晏娘深深呼出一口气,旋身朝殿门处走去,她能看见门外面黄绿相间的萤火,似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古怪又神秘。
可是刚走出没几步,身前猛然闪出两根红色的石柱,晏娘抬头,看到柱子上有两排对照工整的大字:善来此地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
“善来此地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她将这两句话重复了一遍,嘴角扯起一个凛然的笑意,“若这世间善恶都有报,我又何必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的复仇,这两句话,根本就是屁话。”
此话一出,背后忽然卷起一阵冷冷的风,把一股奇特的异香送到她的鼻间,这股香气,就和她方才在山里闻到的一样。
与此同时,供桌上那一排笔直挺立的烛火动了几下,全数熄灭了。
晏娘心中道了声不好,起身就朝殿门跃去,可是她人还未来到门边,殿门中间却凭空长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红色的细丝织成的,像飞溅的鲜血,将殿门牢牢封住。
“彼岸花。”
说出这个名字后,晏娘眯起眼睛望向身后那片张牙舞爪的黑,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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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困
如晏娘所料,身后并无声音回应。于是她一步步走向那张红色的“大网”,静静凝视了它一会儿,伸手朝上面摸去。
手指刚触到“网”上,她猛地瞪大眼睛,望向自己的指尖:有一根红线像长了脚一般,一圈圈的缠绕在她的中指上,然后顺着指根蜿蜒爬上手背,朝皓腕处游移过来。
这红线凉得刺骨,又锋锐异常,在她的手上越缠越紧,若非她身上这张人皮是闫可望精心炼制的,恐怕纤纤玉手早已被它割成了数块。
她心中一惊,忙朝后撤步,想要挣脱红线的束缚,可是更多的红线从那张网上喷涌出来,顺着另外四根指头爬上她的皮肤,朝她的手腕蔓延过来。
晏娘鼻中冷哼一声,左手在腰间一抹,手心中已然多出一块银光闪闪的帕子,她将那块手帕朝前掷去,将它抛向被红线束缚住的右手。
手帕把裹满了红线的右手包住,反复摩挲揉捻
右手心像腾起了一把火,越燃越旺,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晏娘翘起嘴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那痛中品出了一丝快意。
忽然,手帕腾空而起,重新飞到晏娘的腰间,她望向自己的右手,发现那些红线像被烫到了似的,全数退了回去,重新化为网上的几根红丝。
晏娘咧着嘴,满不在乎地甩甩被烫的有些发红的右手,冷笑道,“就这点本事吗?恐怕如此雕虫小技,是困不住我的。”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腾起一股青烟,将她单薄的身子团团围住。
未几,那团青烟四散开来,充斥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遮盖住那些伺机而动的黑暗。
青烟中,有一个淡淡的影子,口角生须、额下有珠,体态矫健,利爪雄劲,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
忽然,这影子气势汹汹地摆动了几下头部,冲着“红网”冲去,“哗啦”一声,将它撞得四分五裂,软塌塌地掉落在门槛上,如同一片片残破的红布。
长影冲出殿外,便重新化为一团青烟,飘在荒野中间摇摇晃晃。未几,晏娘的身影慢慢从青烟中显现出来,她朝后面看了看,发现那座困住自己的庙宇已经不见了,自己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寸草不生,除了星星点点的萤火,什么都没有。
晏娘眉心微微蹙起,她没想到,自己冲破了一个囹圄,外面竟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囹圄在等着她。而且这荒原似没有尽头,也无法辨别方向,她纵有一身本事,也不知该如何突破它的束缚。
她抬头望向上空,想从星象分辨自己的方位,可是仰望长空,她的心却收地更紧了:头顶上方是天空吗?黑压压的,像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浊和清混在一起,没有日月,没有星辰,没有流动的风和云。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可是这里,为何什么都没有,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死地吗?”
晏娘把心里的疑虑暂且压下,口中默念了个决,手掌一伸,手心处瞬间腾起三道蓝色的火光。她将手腕一抬,那三道火焰便“腾”地窜起丈余,朝头顶那片黑色的混沌烧去,一下子便将它照得通亮。
借着火光,晏娘看到那片混沌中有样物事若隐若现,仔细望去,却像是一座宏伟的庙宇,青灰色的殿脊、砖红色的高墙,看起来遥不可及、虚无缥缈,但却有几分眼熟,像在哪里看到过似的。
她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不对,这座庙宇不就是方才困住自己的那座大殿吗?怎么它现在竟然在头顶上方,完全换了方位?
还未来得及多想,眼睛却被庙宇前的石柱上,那三个鲜红的大字给刺痛了。
“广泰庙。”
她喃喃说出这三个字,瞳仁又一次化成两条细长的缝,唇角亦泌出一丝冷笑,“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可是你为何移步尊驾,到新安城来了?”
话音还未落,三昧真火却颤了一颤,摇摇摆摆,重新缩回掌心,像是要被狂风吹熄一般。晏娘蹙起眉头:三昧真火是心火,乃是精、气、神合力炼成,怎会无端被风吹灭?
可方念及此处,却听“唰”的一声,那三朵勉力支撑的火苗终于承受不住,在她手心里化成一缕袅袅白烟,全然灭了下来。
没有火光照明,头顶上便又化成一团乌黑,广泰庙重新隐入那片混沌中,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萤火还在身旁漂浮着,它们遍布在整个荒原之上,有的像从天上坠落下来的星辰,有的则像要飞升而上的磷火,让晏娘分不清楚,它们究竟是要上浮还是下坠。
她看着这些幽幽的光粒,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忽然划过一丝微亮:原来,广泰庙既是在自己身后,亦是在自己头顶,这片无尽的荒原,本身就是一团混沌。混沌如鸡子,一旦身陷其中,便只能循环反复,永远都别想走出来。
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后,晏娘的心轻轻一沉,她知道自己中计了,被困在这个巨大的圆中无法脱身,可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个人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费尽心思将她困在这里?
茫然无助之际,她忽然发现墨色的天际边多了一个白点,本来还只是一丁点,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得清楚,可是没过多久,白点却像晕开的墨汁,越来越大,带着一缕寒光,朝自己的方向坠了下来,就如同一道迸发着光芒的流星一般。
晏娘瞪大眼睛,死死瞅着那道白光,她终于发现,那不是流星,而是一只洁白如玉的剑穗,它穿破混沌的重重阻隔,朝着她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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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藏
晏娘眼底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脸孔上却仍是波澜不惊,她伸手将剑穗抓在手里,垂首凝视上面复杂的龙纹。未几,一截青铜制成的剑柄便在剑穗上面现出形来,虽看不见剑身,却仍感觉它寒光凛凛、刃如秋霜。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孔周,你终于醒了。”晏娘把剑柄紧紧握在手心,她能感觉到它上面的温暖正顺着自己的经脉流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剑柄发出微微白光,旋即朝上方飞去,带着晏娘轻盈的身子,钻进那片黑色的混沌中,化成天幕中唯一一颗星辰。
再次睁开眼睛时,晏娘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灵显寺,不过现在,冬日的暖阳已经从头顶洒下,给院落涂上了一层融融的白光。
孔周就站在她几尺远的地方,黝黑的脸上,那一抹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他冲晏娘行了一礼,“姑娘,许久未见了。”
晏娘走到他跟前,伸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捏了几下,“孔周,你的身子可有异样?”
孔周又是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劳姑娘费心,我一切都好。”
晏娘点头,“那妖道的铁尺可是极凶的法器,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当日我已知在劫难逃,干脆硬生生受了他一鞭子,还好,那日他的一颗心全在扈准身上,也没有仔细探究我是不是死透了,就这样,我才能回来给姑娘报信。”
晏娘眼中透出几分感激,“孔周,苦了你了。”
孔周取出酒葫芦,朝嘴里灌了几口,“有美酒相伴,哪里会苦?”说到这里,他擦擦嘴角,冲晏娘说到,“姑娘,你来这山里是为了何事?”
晏娘斜眼晲了屋中那座佛像一眼,眉间浮上一丝愁云,低声道,“蒋姑娘为调查虞山村的事不见了踪影,精卫来寻她,竟然也是一去不归,连铜针都没能把精卫的魂魄召回来。”
孔周皱起两道浓眉,“精卫的魂魄一定被困在那广泰庙中,所以才无法回到姑娘身边。它是为了寻找蒋姑娘,难道说,蒋姑娘的魂魄也在广泰庙?身体与灵魂分离,这蒋惜惜竟是不在人世了吗?”
晏娘咬着下唇,脸上又多了几分忧思,“你说的不错,可是我却希望事情还有转机,蒋姑娘岁数尚小,又有一副侠义心肠,我真不希望她出事。”
孔周看着她担忧的模样,顿了一顿,终于将压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问出口,“姑娘,你这么担心她,是因为程牧游吗?”
晏娘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是,但也不全是。”
“此话怎讲?”
“程牧游与程德轩完全不同,重情重义、秉公办案,是朝廷中难得的好官。更何况,先帝十年之祭,他也有参与其中,其他五人都是前朝的官员,唯独他,完全因为对先帝的缅怀和崇敬而加入,这一点,让我尤为敬佩。”
孔周的声音柔和下来,“所以姑娘才嫁到程府?”
晏娘轻轻一笑,“嫁给他当然是为了给先帝报仇,但是他这个人确实算不得讨厌,与他朝夕相处,倒也舒坦。”
闻言,孔周一怔,刚想再说什么,腰间的那把承影剑却忽然颤动起来,剑柄上亦浮起一层莹白的光泽。
“承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孔周说着便将剑柄从腰间解下,方一松手,承影便掉在地上,倏地蹿了出去,犹如一条快速游动的蛇。
“它怎么到灵显寺的后院去了?”
问出这句话后,晏娘和孔周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朝承影追去,两人来到后院,发现它正稳稳立在菜地上,周身的白光一圈一圈的朝外扩散,与日光融在一起,化成七彩的光晕。
“程牧游曾说起过,被那几个淫僧杀死的女人就埋在这灵显寺的菜地里”晏娘自语道。
孔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刚湿润的新土,唇角一翘,“姑娘,若有人想处理尸体,将之埋在这里是最好不过的了。这灵显寺发生过命案,寻常百姓根本不敢到这里来,时间长了,尸体化成白骨,就算被人发现,也只会以为是上起案子遗漏下的一具尸骨,不会疑心到别处。”
晏娘眯起眼睛,“若真是如此,那这凶手可真是个刁滑阴毒之人了,孔周,你速将此处掘开,我要看看这下面究竟有什么。”
孔周走到承影旁边,手握剑柄朝下轻轻一插,将那些个碎石泥沙全部震开。
他忽然“啊”了一声,双眼一动不动的瞅着地下,脸上的神色亦变得凝重了许多。
晏娘心里一紧,心中已经猜出他看到了什么,不过在越过孔周的肩膀看到坑中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她还是脑子一嗡,像被人凌空打了一记闷棍一般,久久都无法回过味来。
晏娘端着一碗粥来到书房外面,粥已经被右耳反复热了几遍,所以现在还微微冒着热气。
她在房门上轻轻敲了几下,见无人应答,便将碗放在门口,透过窗纸望向里面那个伏于桌案前的身影,轻声道,“官人,我把粥放在门边了,你若饿了就拿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