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天你从墓园仓皇回家,收拾了银钱便想跑路,走到门口,却碰到大奎子进屋讨饭。你看到他,脑袋里像被雷劈了一下,浮现出一个看似荒诞实则可行的念头。鬼使神差似的,你把大奎子骗进西厢房,将一碗加了大量迷药的饭端给他吃,迷晕他之后,你把自己的绿松石手串戴在他的手上,然后放了把火,把西厢房点着。”
“原来那具被火烧得乌黑干枯的尸体,根本不是你。”
“我看着你兴奋地有些扭曲的脸,心里不得不重新筹谋,思忖着如何才能将你置于死地。可祸不单行,那蒋惜惜竟然发现了你的存在。”
“于是我和你设了一个计,你把她隐入树林,我则趁着她震惊慌张之际,从后面突袭,杀死了她。”
“那晚,我们将她的尸首埋进灵显寺的菜地里,这主意是我想的,但是你却喜不自胜,连连夸我能干。你还说,这几日你先躲起来,等我变卖了家当,拿了银子,再同我一起离开虞山村,去过新的生活。”
“我表面上当然是同意你的,可是心里却慢慢拟出了一个念头,官人,你不知道吧,这主意全拜你所赐,你用大奎子代替了自己,那我索性让你永远变成他。”
“那日,我去林中给你送饭,你一开始吃得很香甜,可是快吃干净的时候,却突然问了我一句话,你说:‘夫人,我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可是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当日我收拾行装准备逃跑时,便发现那西厢房的床榻下藏着大量的木料,所以,我才萌生出了把大奎子烧死在那里的念头。可后来转念一想,这西厢房平时一直空着,为何会堆放着木料呢?这些木头块子是谁放在这里的呢?’”
“听你说完,我夹起最后一筷子菜,亲自送到你的口中。然后笑眯眯的回应道:‘是啊,官人,这木料是被谁储藏在西厢房的呢?’”
“我知道,我脸上的笑容一定很美,美得就像成年后我第一次见你时一般,那时,你被这个笑容迷得神魂颠倒,不顾你母亲的反对,执意要娶我为妻。”
“可是这次,你看见我笑,却愣住了,你当时的神色很复杂,有几分怀疑,有几分震惊,还有几分......恐惧......”
“忽然,你扔下手里的碗,扶着树要站起来,可是腿还没有伸直,你便倒下了,栽在一堆虬曲的树根上,再也站立不起。”
“你指着我:是你,是你准备了那些木料,你还在我碗里下药......你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董夫人又一次转头看向昏黄的镜面,唇边抿出一个灿若春花的微笑,“我是藤壶啊,官人,你终于认出我了吗?”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趴在床榻上,细白的手指在一遍遍的摩挲着董宗源常用的软枕,忍不住轻笑出声,“官人,你不要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呢,你不是说过,今生都不愿和我分开,我都记得呢,你放心。”
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蜡烛熄掉,然后,冲黑暗中那无数只闪烁的眼睛抬起了手,“安息吧,你们的仇我已经替你们报了。”
风越来越大,空中的几朵小云连成一片灰黑色的浓云,一点点铺展开来,将虞山村上空遮的满满当当的。雪在不经意间就来了,起初是小雪粒,陡然间,大块的雪片便开始飞舞起来,在史飞面前交织成一团白色的朦胧。
他揉揉眼睛,将身上那件羊裘坎肩裹了裹,又对着手哈了几口热气,想借此驱散寒气的侵袭。
可是做的这些功夫似乎都是徒劳,因为他已经守在董家院门外好几日了,身体早已从内到外被冻了个透彻,连哈出的气似乎都是冷的,除非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否则,他是不可能彻底暖和过来了。
这么想着,鼻尖忽然嗅到一股香气,沁人心肠,滤人心尘。史今吸吸鼻子,忽然反应过来,猛地转过身,警惕地注视着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影。
董夫人见他突然回头,似是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碗晃了几晃,几滴茶水便从茶盖处滴了出来。她于是将那盖子扣紧了一些,冲史飞笑道,“官爷,你在这里站的太久了,我怕你冷到,所以给你送了杯茶水过来。”
她看起来温柔孱弱,就像一片随风飘零的雪花,不过,史飞却牢牢记住程牧游的叮咛,面不改色地冲她行了一礼,淡淡道,“多谢夫人关心,史飞不冷,这碗热茶夫人还是端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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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沛公
董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沾满雪的睫毛翕动了几下,竟落下一滴泪来,“官爷,程大人让你守在董宅外面,恐怕是怕我跑了吧,难道他竟然疑到我身上了吗,民妇独身一人,孤苦无依,还能作奸犯科不成?”
史飞垂下头不看她的眼睛,仿佛这样便能坚定意志,不被繁杂的思绪所扰。
可是冷不丁的,那茶碗已经放在他的额下,董夫人将茶盖掀开,热腾腾的水汽便迎面扑来,将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暖的炸开了。
“官爷,喝了这碗茶,你便暖和了。”
她的声音像是来自天边,飘飘渺渺,有些不真实。
史飞只觉脑子一嗡,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他一把将董夫人推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指着她斥道,“你你在茶盖上下药?”
董夫人摇头一笑,将茶盖扔进刚刚积起一层白雪的地上,冷冷道,“我知道你心思缜密,不会喝我亲手端来的茶,所以,也只能将药粉扑在盖子里面了。”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纷飞而至的雪花,眼珠子一转,轻声说道,“官爷,你若有命能活下来,便去告诉那程牧游,说我藤壶六年前既能从官府手上逃脱,现在也定不会被他抓住,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话落,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内,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又瞅了已经顺着墙面瘫倒在地上的史飞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迎着风雪朝前走去。
孔周扒开蒋惜惜的眼皮仔细看了看,又对着她的耳朵眼儿轻轻吹了口气,这才站起身,冲晏娘说道,“姑娘猜的没错,这蒋惜惜虽然身受重伤,但是肉身未死,她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取走了魂魄,因为身体未全然死透,所以才呈现出这幅‘假死’的模样。”
晏娘面露喜色,拊掌道,“太好了,现在我们只需找到那广泰庙的主人,向他讨回蒋姑娘的魂魄,她便能回生。”
孔周面色一沉,“姑娘,此事甚是古怪,你有没有想过,那人为何要将蒋惜惜的魂魄取走,又为何要将你困在结界中,不让你脱身。”
晏娘盯着蒋惜惜苍白的脸庞,一字一句道,“他把未死之人带走,本来就是坏了规矩,我不管他有何目的,今日都定要去会他一会。”
孔周轻声道,“可是那广泰庙虚无缥缈,如海市蜃楼,找到它谈何容易。那天我能将姑娘带出来已是万幸,现在想回头去寻它,可是难如登天了。”
晏娘蹙起眉毛,“连承影也寻不到它吗?”
孔周摇头,“承影是寻着姑娘的气味找过去的,现在姑娘不在那广泰庙中,它又怎能寻得到它?而且就算我们到了广泰庙,姑娘可别忘了,你的法术在他的地盘是无法施展的,又如何能对付的了那个人?”
闻言,晏娘脸上浮起一丝愁容,她狠狠咬了下嘴唇,又将它松开,“这么说,蒋姑娘是救不回来了?”
孔周掏出酒葫芦朝嘴里灌了一口,“姑娘先别灰心,其实我方才让你想那人的目的,是有自己的考量。”
晏娘仰头看他,“怎么说?”
孔周灌了一口酒,嘴边挑起一抹笑,“我只觉得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晏娘凝神思量半晌,“沛公是谁?”
孔周看了蒋惜惜一眼,又将目光转到晏娘身上,“姑娘,你和蒋惜惜有什么共通之处?”
“我是程牧游的夫人,蒋姑娘是他的”话说到此处,却戛然止住,晏娘急急转头,看着孔周意味深长的脸孔,稍微稳定了下心神,轻声道,“他的目标是程牧游?”
孔周徐徐点头,将酒罐塞上,“姑娘,所以我猜想,只要我们跟着那程牧游,就必然会找到那个人,找到广泰庙。”
晏娘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下一刻,人已经到了门边,“那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到虞山村去。”
孔周跟上她,两人一起顺着甬道朝门外走,可是还未走到院口,却被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拦住了。
右耳牵着迅儿,一张沾满雪花的猴脸上写满了焦虑,抓耳挠腮地冲晏娘说道,“姑娘,这小祖宗方才偷听到了你和孔周的话,便说什么也不愿留在这里,非要同你们一起去虞山村。”
迅儿这次一反常态,他没有哭,而是满脸沉静地走上前扯住晏娘的衣袖,吞了口唾沫,将每一个字都说的清晰且坚定,“晏娘,让我去吧,迅儿保证不拖后腿,一定帮你把爹爹和惜惜姐姐给救回来。”
晏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俄顷,忽然在脸上攒起一个笑,探手在他发髻上摸了摸,“好,迅儿长大了,懂得帮我们排忧解难了。不过你要谨记,到了虞山村后,永远不要单独行动,你看,这一位是孔周,他可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剑客,迅儿跟在他身边,便不会涉险,明白了?”
迅儿看着孔周黝黑的脸庞,心知肚明似的冲他点点头,“我见过你,你一直在霁虹绣庄养伤,现在伤可都好了?”
孔周挑起一条眉毛,抓起他胖乎乎白嫩嫩的手掌捏了捏,“这小子,看着像个瓷娃娃,心里却明镜似的,比谁都通透,倒是根好苗子。”
程牧游找到史飞时,他的身子已经被大雪全部掩盖住了,若不是还有半截官靴竖在外面,他差点就这么从史飞身边过去,把他遗在雪堆中了。
他在史飞鼻下试了试,见他余息尚存,不禁大大舒了口气,忙命一个衙役把史飞驾到屋中取暖,他自己则带着史今和另外几个人到董宅里仔细搜寻。
史今见自己兄弟差点没命,自然心急火燎,恨不得找到那董氏将她就地正法,可是他把整间宅院都搜遍了,也没看到半个人影,只得灰心丧气的重新来到程牧游身旁,冲他回禀道,“大人,那妇人看来已经提前预知我们要来,所以逃掉了。”
程牧游将目光转到窗外纷飞的大雪上,轻声道,“这个天气,她估计也跑不远,你带人出去,就算把这虞山村掀开,也要把她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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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床
史今重重吼了一声“是”,便率众朝门口走,可一行人还未走到屋外,却听到了程牧游的声音。
“慢着,史今,这张床的床脚怎么在渗血呢?”
史今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朝那张靠着墙的大床走去,可他在四周转了几圈,终于还是砸吧了一下嘴巴,犹疑着冲程牧游说道,“大人,这哪里有血,莫不是大人看走眼了吧?”
程牧游还是盯着床头不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极轻的话,“史今,让他们先去找人,你去看看这床下有什么。”
史今虽然不解,却仍按他的吩咐走到床边,用力将那张精雕细琢的木制大床搬起来,俯身朝里面观望。
“大人,这下面这下面的地砖好像是被重新砌过了,您等等,我把它撬开”
砖块被一块块挖了出来,史今忽然倒抽一口凉气,高声道,“大人,这下面果然埋着东西”
当那个破旧的木箱被搁在面前的地板上时,程牧游耳边又传来了一丝压抑的低咽,这声音很熟悉,不过史今却听不见,只自顾自地打量着那只箱子,口中疑惑道,“把这东西砌在地下,难道这董宗源竟然偷偷存着私房钱不成?”
程牧游还是静默不言,他抽出长剑,一把插进木箱的缝隙中,“哗啦”一下将箱盖掀开。
一股掺杂着腐味的腥气扑了出来,把史今呛得捏着鼻子朝后退了两步,可是,在看到箱中那个血淋淋的尚未闭上眼睛的头颅时,他缓缓放下了手,呆了半晌,才从嘴里憋出几个字,“这个女人把把自己的丈夫藏在床下了”
雪越下越大,虞山村的山冈、树林、房屋,都被大雪压在下面,白茫茫一片。高高低低的树枝上,托着大朵大朵的雪团,风一吹,便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轻轻的脚步声。
这声音引得程牧游不断地回头张望,连续扭了几次头之后,连他都觉得自己过于小心了,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一个独身女人罢了,怎会让你忌惮至此,你何时变得这么胆小了?”
这么想着,他便大踏步的朝前走去,可是每当身后有异动时,却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确认无人之后,才敢放心地继续前进。
雪花夹杂在冷风中,在他眼前肆虐飞舞,遮挡住他的视线。程牧游紧握在手中的火折子几次三番被狂风吹灭,所以他干脆弃之不用,将之丢在地上,迎着漫天风雪艰难地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四处观望,希望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冷不丁的,一根承受不住重压的枝条从天落下,整个砸在程牧游的身上,给他盖上了厚厚一层雪衣。
他唬了一跳,在发现那不过是一根枝丫时,忙伸手把脸上头上的雪拍掉,又抖了抖袖子,将身上的雪全部震掉。
可是整理干净后刚一抬头,便看到一个花不溜秋的人影从不远处一闪而过,一下子便隐没在大雪中,不见了。
程牧游冲那人怒斥了一声,将长剑握在手上,快速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跑去,好在他人虽然不见了,脚印却留在厚厚的积雪上,所以他顺着那些深深的印子,朝前跑了约摸有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在一株高大的老松前面,站住不动了。
脚印消失了,就在这株松树下面,他眼前除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就只有这株如青塔一般的参天大树,它苍翠挺拔,虽然树冠上面压了重重的积雪,却仍然生机勃勃,看不出半点凋败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