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程牧游却无心欣赏美景,现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都被热血涨得要爆开了,在身体里突突地跳动着。
那是复仇的热血,它似一杯酒,味美却含着剧毒,把他的脑子熏得有些眩晕。
他盯着那株大树,手里紧紧攥着剑柄,一步步朝它靠近,靴子踩在雪地上,每发出一声轻响都能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呵呵”
树后面忽然传来一阵笑,笑声很轻,被风撕扯地四分五裂,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可是程牧游却脚步一滞,认出了那个声音。
与此同时,树后慢慢探出半个人影:董夫人,不,或许叫她藤壶更加合适,她穿着一件油亮发光的貂绒袄子,两手扶着树干,上半身从树后面探出,冲他温柔一笑,轻声说道,“大人,几日不见,您倒是消瘦了不少。听说,您已经找到蒋姑娘的尸首了,看大人这模样,现在应该是悲痛欲绝了吧。其实我不想杀她的,这么个美人儿,杀了她我也于心不忍,可谁让大人多管闲事,步步紧逼,藤壶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大人放心,蒋姑娘死时,并未受多大罪,因为我一刀子下去,便将她的后心扎穿了,她甚至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就那么去了。”
“大人,您怎么了,您的脸好红,是生气了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我吗?可惜您是官,我是民,大人就算想杀我,恐怕也得顾虑自己的身份。”
程牧游看着前面那个女子,她虽然削肩细腰,弱不禁风,可是身体里却蕴含着一股狠劲儿,尤其是她的眼睛,那么冷,像堆满了积雪,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仿佛被她的目光锥痛了。
怪不得那朱公子要将她转手于他人,有这样一个人夜夜陪在身旁,恐怕是无法安枕而眠的吧。
念及此处,程牧游轻轻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你想故意激怒我,让我将你斩杀于此?不过你打错了算盘,我不会在这里杀了你,我会将你绳之于法,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
说完,他便朝那株雪松走去,可是刚走出几步,却脚下一空,重重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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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墓
程牧游感到大腿处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紧接着,大块大块的雪迎面压下,将他的口鼻全部盖住。
他心中大惊,忙摇头将头上的雪震落,手探向大腿时,只觉掌心沾满了温热粘稠的液体,透过白色的雪,隐约可见一片殷红。
“呀,大人的腿受伤了,”藤壶从松树后面走出来,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深坑边,面带歉意地说道,“都怪我,忘记提醒大人这里是墓园,不过大人自己也糊涂,难道忘记那死老婆子的棺材已经被你们挖出来了吗?”说到这里,她忽然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哦,对了,今天雪大,把这路啊、碑石啊都掩盖住了,大人人生地不熟,自然是搞不清楚方位的。”
她朝坑里探头一望,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许,“看来大人伤得不轻啊,也是,我方才啊,将那些残破的碑石全部推到这坑里了,若大人不受伤,我这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见她如此得意,程牧游心中陡然腾起一股怒火,不过,他佯装镇定,将这股怒气强压下去,一手撑住坑壁,强忍着剧痛想站起来。可是刚动了下腿,被锐石戳穿的伤口便又撕裂开了一点,鲜血汩汩涌出,将坑底染红一大片。
他只能颓然倒下,用力扯下一角衣衫紧紧捆住伤口,静坐着不动。多年的从医经验告诉他,若是失血过多,在这种天气下,用不了一个时辰,他就会被活活冻死。
藤壶当然也注意到程牧游苍白的脸色,她“呵呵”笑了几声,俯身在坑前蹲下,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轻声道,“大人,您没想到吧,前几日您还在这里开棺验尸,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藤壶可是记在心里呢。可是现在,这墓坑却成了您自己的坟墓,藤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了。”
程牧游还是沉静地端坐在坑底,不过,他的右手却一点点的摸到衣襟里,缓缓掏出一只旗花,拔了芯子便朝上方扔去。
可是彩烟还未散出,便被一捧雪迎头压下,藤壶面色阴沉地冷笑了几声,咬着牙道,“程大人,你果然诡计多端,到了这个时候,竟还想着求救。你这样的人,多留一天都是祸患。”
话毕,她便扑在地上,将厚厚的积雪推进坑里,她的模样和方才完全不同了,现在的她,终于揭掉了脸上的那层人皮,露出本来狰狞的真容。
虽然眉眼还是那样的俏丽多情,可是在程牧游看来,她简直如同一只嗜血的怪兽,正用尽全力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程牧游当然不愿坐以待毙,他一边将积雪抛向坑外,一边高声嘶吼,希望自己的叫声能将还在周围搜寻藤壶的衙役们引来。可是,与外面那个已经近乎疯狂的女人相比,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藤壶把近处的积雪全部推下墓坑,那些厚重的雪墙一堵堵压下,很快便将坑里填了个大半。
如今,程牧游只有半截脸还露在外面,雪已经盖过他的口鼻,他只有拼命伸长脖子,才能呼得几口气。
而腿上那个又深又长的伤口还在朝外冒血,热流顺着腿滑下,很快便融入湿冷的白雪中。
藤壶朝程牧游看了一眼,脸上堆起一个迷人的笑,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失了,她将最后一堆雪推进墓坑,把程牧游整个人埋在里面。
雪粒蜂拥着涌进程牧游的口鼻中,遇到热气,便化成丝丝清流,向着更深处进发,堵住每一个可以呼吸的空隙。
程牧游深陷在积雪中,浑身冰冷,口鼻被封,在双重重压下,渐渐支撑不住。
他不知道寒冷和窒息哪一个会率先到来,不过不管是谁先来,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有区别了。
可是,在魂魄即将离体的那一刻,他脑中忽然一亮,一个绚丽的七彩光圈一点点扩大,温暖了他那颗充斥着恐惧和寒冷的心脏。
光圈中央,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在冲他笑着,灿若春花。
“晏娘,”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方一张口,他自己却有些心虚了:这个夜夜与自己同床而眠的女子,这个称自己为夫君的女子,又怎可能只是一个绣娘。
可若她真的只是一介绣娘,那该多好。
念及此处,他冲脑中的那个影像轻轻伸出手,想将她抓住,可是她却一点点的远离,到了最后,又化成了一个亮点,消失无踪了。
死亡,终于在向他招手了。
藤壶见坑底没了动静,这才在嘴角抿出一个心满意足地微笑,拍拍手上的雪,起身朝墓园外面走去。
出了墓园,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后,便径直走向南边的那片密林。那林子通到村外,到了外面,再雇辆马车走上半天,便能到渡口,只要上了船,她就就能彻底逃离此地,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这条路线是她提前便打算好的,今天迷晕史飞后,她就一路来到林子里,可是中间却出了一点岔子:她看到了程牧游。
对于这位程大人,她是心怀怨愤的,因为他不仅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还一早便将矛头对在了自己身上,害得自己不得不仓皇逃离虞山村。
所以当藤壶躲在林间,看着他带人搜寻自己时,她便脑子一嗡,那股复仇的烈焰又一次顺着热血窜到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仿佛不将他置于死地,她便无法释然离开一般。
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程牧游也没有例外,和那些曾经害她的人一样,死在了她的手里。现在,她终于满身轻松,准备全身而退了。
藤壶走进树林,踩着皑皑白雪蹒跚着脚步朝前走,她很庆幸那些衙役们都不在林中。现在雪已经停了,这里很安静,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声,什么都听不见。
冷不丁的,一只夜鸟拍着翅膀从残枝上飞起,震落的积雪钻进她的脖颈,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身子也不自觉的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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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逃
不知为何,藤壶忽然想起董宗源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总觉的黑暗中到处都是眼睛,每一双都盯在他身上,看得他无处躲藏,亦不知该怎样脱身。
可是现在,她却有同样的感觉,这林中虽然空荡荡的,可她却觉得树干后、树杈间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眼睛,它们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在她寻找它们的时候,又飞快的躲起来,似是不想被她发现它们的真容。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一点点充斥到心头,犹如一把浓赤的火焰,将她的每一个毛孔都烧得炸裂开来。
“哗啦。”
背后忽然一阵轻响,藤壶猛地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后面密密匝匝的树影,嘴里轻吼一声,“是谁?”
没有人回应她,她却看见自己身后有一排脚印,亦步亦趋,跟得紧紧的......
它们是什么时候跟上她的?从墓园出来之后?还是离家的时候?亦或是,在她亲手杀死王家三口的时候,它们就跟着她了,此后的几年,它们一直都在,如影随形,只是她从来没有发现罢了。
想到这里,藤壶心里像被一只手猛揪了一下,她又朝身后望了一眼,忽然加快脚步,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跑去,裸露在外面的脸蛋和双手被枯枝刮破了,她也毫不在意,只一心想逃离这个如地狱一般的地方。
可是那些眼睛却并未放过她,它们时不时在树枝间偷偷闪现一下,又快速隐去,把她吓得心惊胆战,有几次,甚至腿一软,差点跌倒在雪地上。
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消失,“窸窸窣窣”的,紧跟在后面,仿佛贴着她似的,没有一点间距。
“走,你们都走,我杀死你们都是有原因的,你们生前一个个把我视为蝼蚁,踩在脚下,现在死了,又有什么脸来缠着我?我不怕你们,我一点也不怕你们。”
藤壶一边说一边频频朝后挥手,似是想将那些无形的东西赶走一般。
可是她嘴上虽然硬气,心里却是切切实实地畏惧了,脚步都有些打颤,每踩一步在雪上,仿佛都费劲了她浑身的力气。
不知为何,她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个婴孩的模样,它还不到一尺长,小手小脚仿佛还未绽开的花骨朵,气若游丝地冲自己挥动着。
它,总没有对不住自己的地方吧,可是,谁让它是他们的孩子呢,所以它就算被杀了,也是活该,就当是为父母抵债吧。
“哇......”
树林上空忽然响起一阵哭声,脆嫩,却带着深深的绝望,藤壶猛地停下脚步,扶住一株大树站住,抬头望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大口大口朝外呼着白气。
她的心一点点揪成一团,硬邦邦的,卡在胸腔中,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眼泪顺着她青白的脸颊落下,将她的脖颈都濡湿了,她急促地喘息着,冲上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不想的,我不想杀掉你的,可是,他们把我逼上绝路了,我要让他们尝尝我受过的痛,让他们知道肝肠寸断是什么滋味。”
说到最后,她的泪忽然收住了,十指攥成两个拳头,嘴角恶狠狠朝上一提,将心里昙花一现的那点温情和悔意全部驱散了。
她回头望向身后,对着那串脚印看了许久,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笑得她眼泪直流,弯着腰半天都直不起身子......
“藤壶啊,你如今竟连自己的脚印都怕了吗?这林中就你一人,当然只有这一串脚印,你怎么疑神疑鬼到这个地步,这可一点都不像你了。”
自嘲地说完这些话,藤壶慢慢直起身子,直视前方那一片粉妆玉砌的天地,将滑落在地上的包裹重新捡起,又一次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只不过这一次,她的步伐稳当了许多,也坚定了许多。
可是她只用这样一种勉强堆砌起来的姿态走了几步,便脚下一空,直直坠下,落入一个大坑之中。
她像溺水的人一般,慌乱地拍打着周围的积雪,强撑着站起身时,才发现这个坑并不深,还未将她的身子完全湮没,不过雪已经将全身的衣服浸透了,面料变得又湿又硬,挂在身上,驱走了最后一点暖意。
藤壶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扒着坑沿刚准备爬出去,却发现自己的包裹也落在积雪中了。她不得不重新蹲下身子,伸手在厚厚的雪中刨来刨去,那包裹中装着她全部家当,她后半辈子就要倚赖着它们生活,是万万丢不得的。
可是坑中的积雪很厚,藤壶兀自在里面摸了半天,还是未能寻到那个小小的包裹。她心里焦躁起来,眉头越蹙越紧,索性整个人扑到积雪中,两条胳膊在里面胡乱拨拉,期望用最快的速度将包裹找出来。
如此乱摸了半天,她的手终于触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藤壶心里一喜,慌忙将那东西拽住,可是连扯了几次,包裹却像被钩住了似的,怎么都拽不出来。
藤壶急了,用尽全力将那小包袱朝外一扯。
她终于成功了,虽然身子仰面倒在坑中,包裹却被她拿在手上,而且那包裹还是严严实实的,里面的银子一点也没有漏出来。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背上包裹,两手攀住坑沿准备翻身上去。
可是一只脚刚翘上去,还在坑中的另外一只脚却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那东西冷得吓人,寒意透过鞋面直钻进藤壶的体内,把她冻得一个哆嗦。
不过,身体上的寒冷还是次要的,当她看清楚那个抓住自己的东西时,整个人不由地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半挂在坑壁上,一动也动弹不得。
“娘子,你为何......要带走董家的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钻进了藤壶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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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