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倒是离这里不远,我们朝南再走上七八个时辰,便能到我住的地方了,我们那村子就在运河旁,水多,所以行船的人特别多,”他说着便走出蓬外,“客官,您坐好了,我们这就开船了。”
随着他一声吆喝,船儿轻轻的荡离了河岸,好像一只大鱼在碧波中逍遥自在的祥游着。刘叙樘坐在乌蓬里,出神的凝望着远处,那里,水面和天际渐渐的融为一体,在雨雾的衬托下显得寂寥且苍茫。
不知过了多久,他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了外祖父的家,恍惚中他还是孩童的模样,被扈准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可是,在梦里,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叙樘,叙樘”
刘叙樘睁开眼睛,看着上面的房梁,怎么自己还在梦中吗?他只是从梦境中被人唤醒,谁知唤醒他的人竟也只是在他的梦境中。
昏昏沉沉中,他看到前面站着个模糊的人影,刘叙樘冲他伸出一只手,“表兄?”
那人回过头,猛地抓住刘叙樘的手,他脸上罩着一层湿湿的水汽,面孔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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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骨坛
刘叙樘心里一惊,急着要将手抽回去,可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掌又滑又黏,一时挣脱不开。突然,手心一凉,有什么东西被塞进自己的手掌,刘叙樘握紧那个冰冷的东西,猛一用力将手抽出来,他低下头想将那个事物看清楚,然而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呼唤又一次传入耳朵。
“叙樘,叙樘。”
这声音不是扈准的,而是
刘叙樘“唰”的抬起头,两眼含泪望向前面那个模糊的影子,轻唤了一声,“父亲”
地面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刘叙樘的身子一个不稳,从床榻上滚落,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条乌篷船中,现在这船摆动的厉害,左沉一下右沉一下,将他的身子从坐榻上震了下来。
“客官,您可抓牢了,雨势大了,又来了几阵狂风,小心别跌了。”老船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声音被风雨扯成了几段,只有零散几个字撞进了刘叙樘的耳朵。他望向外面,发现目光已无法穿透雨帘,但却隐约能看到河面变窄了,船似乎是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小溪上。
刘叙樘担心那老船夫应付不来,于是走到舱门前,他刚想说话,却突然看到前方一座石桥从雨雾中冷不丁的冒了出来,眼看就要撞在乌蓬上了,好在那老船夫经验丰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将船蒿深深的插入水底的淤泥里,将整条船压向深处。
只听“呼啦”一声,船身顺利的通过了拱桥,但是由于力道过大,水一层层的压向船身,滚进船舱。见此情景,那老渔夫赶紧将船蒿举起,小船顺势又爬上水面,逃离了一场祸事。
刘叙樘刚舒了口气,却听“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摔碎在船板上。
“不好,刚才竹蒿抬得太高,好像撞到了桥上的什么东西。”老船夫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却在看清楚那东西时,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见状,刘叙樘连忙一个健步冲到船板上扶住他,“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船夫握着船蒿的手不住的抖着,他藏在刘叙樘身后,仿佛不敢直面船板上的那一摊摔得四分五裂的瓦罐,“把它弄走,赶紧,赶紧冲到河里去。”他一时间忘记了尊卑,竟然命令起刘叙樘来。
刘叙樘没有恼他,他看着地上那堆碎瓦片,和里面灰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又回头望向老船夫,“莫非,你刚才用竹蒿撞掉的东西是骨坛?”
老船夫没回答他,他找到了一把没剩下几根枝儿的扫帚,拿着它朝那堆粉末挥去。
刘叙樘伸手拦住他,“现在浪大,你先掌船,清扫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他语气坚定,不容有疑,那老船夫颤巍巍的冲他点点头,重新拿起竹蒿站在船头,不过,他仍时不时回头偷瞄刘叙樘的举动,眼睛里灌满了惊惧。
刘叙樘蹲在那堆凌乱的骨灰旁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口中喃喃说道:“本不应对往生之人如此失礼,但受情势所迫,也只能将一部分未浸水的骨灰暂且收集起来,待我找到了你的家人,再将你好好安葬。”话毕,他便拿起旁边一个空了的酒坛,手捧着仅存的那点骨灰,将它放进坛中,然后用盖子将坛口封死。
“客官,你在做什么?”老船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刘叙樘的身后,他看着那个酒坛,手脚不停的哆嗦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鸟。
刘叙樘正色道:“打翻骨坛已是不敬,若将所有的骨灰都扫入河中,岂不是彻底惊扰了逝者,你既怕,便更不可行此大不敬之事。这骨灰我先保存着,一会儿靠岸休息,我且下船,看能否寻到他的亲人。”
“不用寻了,她没有亲人的,没有的”老船夫话已经说不利索了。
“你认识这坛中之人?”刘叙樘面带疑色的看着他。
“不,我我是说,将骨坛祭在桥上的,一般都是孤苦无依之人,若有亲人,肯定会在祖坟安葬,又怎会如此。”
他的话虽说的结结巴巴,但是听起来倒是有理,刘叙樘叹了口气,“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将他随意丢弃在河中,这样,一会靠了岸,我寻一处静谧之地,将他葬了吧。”
“客官,你若执意如此,我只能违反先前的约定了,我将你送至下一个口岸,你愿意去安葬它也罢,还是要带着它上路也罢,都和我没有关系了,你再寻一艘船便是。我们跑船的,一向忌讳这个,还请您体谅。”老船夫仿佛忘记了刘叙樘官爷的身份,将这段话说得坚定而连贯。
刘叙樘见他执意如此,遂不再勉强,他笑了笑,“好,依你便是。”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这场疾风骤雨终于过去了,在不远的天边留下一道彩虹。
老船夫从船篷外钻了进来,他的眼睛一扫一扫的落在刘叙樘旁边的酒坛上,嘴里怯怯说道:“客官,马上就要到岸了,您收拾下行囊,我一会儿帮您搬下去。”
刘叙樘点点头,“我就这点东西,到了岸拿下去便可。”
听他这么说,那老头儿有点不好意思,他搓着手,“我也知道是自己不守信用,做生意嘛,总要有始有终才是好的,可实在是对不住了,这样,您将骨坛安葬好后,我帮您再找一艘船,保准将您送到青城。”
刘叙樘摇摇手,“那倒不必,不过,老人家,您对这一带很熟悉吗?”
“我”
刚说了一个我字,船身突然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好似撞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上面,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将小船的从下至上掀起,几乎是竖着插在水面上。那老船夫还来不及抓住什么,便从船尾滑了出去,掉入水中。刘叙樘见伸手抓他不住,便脚尖轻轻一点,想从船头跳出去,可是紧接着又是一个浪,这个浪比上次还要高还要凶猛,它夹杂着丝丝咆哮,劈头盖脸的将他整个人按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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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桥
带着腥气的河水冲进刘叙樘的口鼻,他拼命将水逼出体内,闭住气朝水面游去。可是下沉的船体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拉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向水底拽。好在青蚨剑还没被水卷走,牢牢的负在身后,刘叙樘将剑拔出,手握剑身将衣服从领口一直划到脚踝。
那青蚨剑何等锋利,剑锋所到之处,布料一层层碎裂开,从他身体上剥落开来,刘叙樘双脚略一使劲,踹掉了沉重的靴子,他现在全身只着一条中裤,顿时感到周身轻松了不少,挥动起有力的双臂和双腿,就向头顶那一抹光亮游去。
可是刚游了几步,脚踝却突然被人死死的拽住了,他方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又一次朝下方的水里滚落下去。
一直到双脚都碰上了河底的淤泥,刘叙樘才停止了下坠,他勉强稳住身子,这才发现方才拽住自己的竟是那个老船夫,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充满了惊恐,在旁边的水草丛中若隐若现。刘叙樘指了指上面,然后伸手抓住他,示意自己会带他上去。老船夫点点头,又转头朝身后看了看,好似生怕后面的水草中会冒出来什么怪物似的。
刘叙樘用青蚨剑斩断老头儿周边的水草,然后双腿用力在淤泥里一蹬,单手划水朝上游,可他如此重复了几下,那老船夫却仍是一动不动,好似身上负着千斤铁石。
突然,老船夫的手剧烈的震动起来,他死命的抠着刘叙樘的手指,将他的皮都抓破了。刘叙樘也焦急起来,他虽然懂得闭气,但是在水下的时间已经太久,他已渐渐支撑不住,胸口又麻又痒,快要爆开了。
他低下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手上突然一松,老船夫竟被他拉了起来,只不过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看不出死活。
刘叙樘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拼死拼活的用力朝河面游去,眼看就要接近头顶那片光亮时,却冷不丁的从侧面的飘过来一团黑影,将那抹亮死死遮住,将他整个人扔入到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呜呜呜呜……”一声低沉的歌声透过水波传进耳朵中,那歌声悠扬悲伤,像是在倾诉自己悲惨的身世,又像是复仇的号角。它仿佛有种奇怪的魔力,一圈一圈的将刘叙樘缠绕其中,歌声透过耳鼓钻进血管,将他浑身的血液灼的要冒火一般。
刘叙樘的身体在水中打着旋,一点一点的朝下沉去,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死死的拽住老船夫的手,另一只手握紧青蚨剑,剩下的心智已经全然被黑暗填满。
剑穗子上闪出一点红光,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渺小,几乎看不出来,可歌声却因为这丝光戛然而止了,与此同时,盘旋在上方的黑影倏地不见了。刘叙樘吐出一串气泡,从迷失中逃脱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向水面,终于,在胸口被胀破之前将头探出河水。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似乎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空气是如此鲜美。
刘叙樘连拖带拽的将老船夫拉上岸,他顾不得已经几近虚脱的身体,两手十指相扣,拼命按压老船夫的胸膛。
“噗”的一声,那老头儿的七窍中竟猛地喷出血来,鲜血溅了刘叙樘满身满脸,也令他瞬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呆坐在老头儿身边,一动也不能动。
过了许久,他才望向身边那个已经僵硬的身体,用手擦掉他眼角唇边的血痕,然后站起身来,冲着尸身拜了一拜,“老人家,真对不起,还是慢了一步,你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孙儿了,不过我会带你回家,回到亲人的身边的。”
说完,他便放眼四周,希望能找到可以装尸体的东西,可是余光一瞥,却看见河里有一样熟悉的事物一上一下的飘荡着。
“是酒坛。”刘叙樘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将它捡回来,毕竟方才翻船一事他还觉得蹊跷,平白无故的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本就不多见,不知是否真如那老船夫所说,是骨坛上船引起的。
他站在岸边犹豫了半天,终还是不忍心将它弃在河中,于是有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游了几下将酒坛抓在手里。手触上酒坛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打了个激灵,因为这坛子在河里浸泡了这么久,竟然还热乎乎的,好似里面装着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似的。
刘叙樘很快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返回河边,脱下老船夫的外袍披在身上,又寻了个湿透的草席子,将那具尸体裹在其中,然后扛着草席卷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走了约摸两个时辰,那片炊烟才渐渐近了,刘叙樘驮着一具尸体走了这么久,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看到前方隐隐约约的屋顶,他心里一喜,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夕阳落了山,起风了,河上那一层氤氲的水汽被吹散了,刘叙樘看见自己的面前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座桥,那桥似是汉白玉制成的,远观就像一道月牙,单薄,纯净,惹人怜爱。刘叙樘又走近了了一点,才发现那座桥没有横跨在河面上,它一头扎进了河水里,另一头却探到河边那片树林子里,看不到尽头。
“这桥没有搭建在河面,却是有何功用?”刘叙樘心里不解,他走上前去,轻轻读出桥正中那刻着的三个大字:“来远桥。”
“来远,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自言自语道,“难道这桥是用来欢迎客人的?也罢,我且当个远客,看能不能找到一处能填饱肚子亦能过夜的地方。”
想到这里,刘叙樘驮着老船夫的身体翻身上桥,沿着桥面慢慢朝前走去。树林中的夜色远比其他地方来得深一些,他手扶桥栏,一点一点试探着朝前走,行了一多半儿路,却发现左手边的树丛中立着一座庙,庙很小,里面却燃着香,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此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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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石狗
刘叙樘眯着眼睛朝庙里看,怎奈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得作罢。就在这时,背后忽的卷来一阵风,顺着他的领口钻直进脖子。刘叙樘回头,看见雾气又重新聚集在河面上方,灰灰的,模模糊糊的一片,让他的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阵恐惧。
“啪嗒。”老船夫的手突然从草席里掉了出来,垂在他胸前。
“我不知道你的死因是什么?但是我带你回来,是为了寻找你的家人的,还请你不要做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他嘴里默默念着,又将那条僵硬的胳膊重新塞了回去,他的脚步快了许多,一路不停的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跑去。
跑了百来尺之后,他终于来到了桥的另一端,刚想喘口气,却被桥头两个一左一右的两个黑影吓得脚步一滞,不敢再继续前行。
刘叙樘屏气凝神的盯着那两个黑影看了半天,最后却笑出声来,因为那两个东西非人非鬼,却是两尊石狗,他们有半人来高,每一只石狗的头上都缠着一块红布,乍一看倒像是两个赶集的妇人。
刘叙樘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的胆小,他好歹是个四品官阶的御前带刀侍卫,怎么竟被两只石狗吓成这般模样,要是被人知道,岂不是成了人生的一大污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