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点头,“反正我也拦不住你,贤弟想住几日就住几日便是。”他回过头吩咐下人,“给刘大人备水更衣,他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久,也该好好歇歇了。”
是夜,右耳顶着满身星光悄悄潜进新安府,他一个个房间看过去,直到发现刘叙樘住着的那间屋子,才轻手轻脚的打开门,一点点的挪到他的床边坐下。
“这只刺猬,一月未见,人真的是瘦了不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右耳看着刘叙樘青白青白的一张脸,眉目中间的眼睛慢慢显现出来,那只竖起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刘叙樘的前额,发出了淡红色的异光。
刘叙樘哼唧了两声,轻轻的摇了摇脑袋,过了一会儿,他紧紧握着的两个拳头慢慢的松开了,眉间的纹路也舒展摊平,嘴角却多了一丝笑,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极其舒心的事情。
见他这般模样,右耳遂将眼睛合起,他撇撇嘴,“也不知道她为何对这个小子格外上心,见不得他日益憔悴,非让我来帮他清理清理这满是创口的脑瓜子不可。”他又看了刘叙樘一眼,拍拍手站起来走出房门,身子一跃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霁虹绣庄,右耳看见晏娘难得的站在院中等自己回来,“都办妥了?”
右耳点点头,“明日一早,他虽不会忘记那些伤心事,但是脑袋里却会被另一种记忆所取代,我在梦里暗示他,他的家人已登极乐,让他不要再牵挂,如今,帮他们找到真凶才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看到晏娘满意的点头,他才又问道,“我不太明白,你为何偏偏要帮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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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金条
晏娘没有回答右耳,她望向天空,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个苍老却坚定的声音。
“关城门。”
“大人,人已经跑出去了,现在关城门,岂不是不妥,箭阵已经摆好了,您还是先躲一躲吧。”
“你没看到我手里的令牌吗?”
“可它是先帝的。”
“新帝未立,先帝的东西就不作数了吗?”
“可是大人”
“我让你关城门。”
城门终于在身后徐徐关闭了,数万只箭穿透浑浊的空气飞了过来,砸在两扇巨大的石门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他回头望了一眼,目光穿透城墙落在那个巍然屹立的身影上,而后又转过身,骑着马如飞箭一般的朝前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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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方才还闪烁的寒星,似乎也终于有了睡意,一个接一个的隐去了自己的光彩。
钟婆婆躺在床上听了很久,一直到窗外彻底安静下来,连一声鸟叫,一声蝉鸣都没有时,她才慢悠悠的起了身,点着了一盏小油灯,举着它走到饭桌旁边。她蹲下身,将油灯放在地上,手在桌下面摸索了一阵,“咵”的一声扯开了一块地皮,从地皮下面的暗洞中搬出了一个木匣子,费力的将它抱起来放到桌面上。
她砸吧着嘴巴,两只干枯的手来回搓了十几下,这才慢慢的将匣子打开。盖子刚打开一条缝,金光便从里面流泻了出来,将屋里照得像白昼一般。
钟婆婆做贼似的看了眼窗外,“砰”的一声将匣子重新合上,她走到橱柜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挪到窗子前面,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对面张家的房子,这才重新回到桌边,又一次将那匣子打开。
匣子里面是摆的整整齐齐的几摞金条,金光闪烁,将她有些花的眼睛都刺痛了。钟婆婆用衣角擦了擦眼角,手哆哆嗦嗦的掏出两根金条,轻轻的敲了敲,金子撞击出清脆的“咚咚”声,还拖着“嗡”的一声尾音,这声音钻到钟婆婆心里,让她不自觉的笑出声来,“哎,没想到我老太婆苦了一辈子,到这个年纪了,倒发了一笔横财,不过呀,还是太少了,要是能装满一箱子就好了。”她的笑容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幽暗,最后凝到脸上,在油灯的光照下显得分外渗人。
她将金条放回去,又在匣子里摸了半天,将每一根金条都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的合上盖子,将它重新塞进暗洞里。刚准备将地皮盖上,她眼角一拉,扫到了匣子下方的一个布袋子,她的目光在那布袋上只稍作停留,就滑了出去,双手一用力,麻利的用地皮盖住洞口。
做完这一切后,钟婆婆心满意足的重新躺回床上,她闻了闻自己的手指,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黄金的味道,她就在臆想出的香味中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婆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条件反射似的坐直了身子,冲下床就朝着饭桌跑过去。还好,桌下的地皮还盖得好好的,里面的匣子也安然无恙,她擦了把头上的冷汗,这才开始回忆方才是什么声音将自己从睡梦中惊醒的。
梦里,她在一个满是黄金的山洞里游弋,笑得嘴巴都酸了。可是,洞外似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将她从梦境中拉了出来,她本以为有贼人破门而入,要偷自己的宝贝,可是屋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匣子也放的好好的,就和临睡前一样。
那么吵醒自己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钟婆婆抓着灰白的头发,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来。
她的耳边突然传来“扑棱扑棱”的声响,紧接着,一个毛乎乎冰凉凉的东西贴着手背飞了过去,这次接触让她的身上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钟婆婆本是粗人,从小在地里干活,虫子什么的见了多了,可是手背上的那种感觉,却头一次让她觉得虫子这种东西是这么的恶心,连背后的汗毛都因此根根直立起来。
“只要金子没事,那就什么都好。”她嘴里嘟囔着,蹒跚着脚步朝床边走去,背后陡然吹来一阵风,将她被汗浸湿的衣服吹得异常冰凉,钟婆婆回过头,看见桌子旁边站着一个飘忽不定的黑影。
她心里一惊,以为家里真的进了贼,什么都没想就朝那个人影扑去,可是走到跟前儿,那影子却不见了,湿凉的空气中只留下一阵破碎的哭声。
钟婆婆立在那里,脑子里像炸开一般,她想起那个人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了,心里一阵酸涩过后,她嘴角的纹路却变得更加狠辣了,“你莫要怪我,是你不孝在先,落得这个下场,倒也不冤。”
鸡鸣声在窗外响起,她听到张家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阵阵“砰砰”的锄地声从外面传进来,那是张睿早起出来干活了。
“哼,真是个孝顺的孩子,”钟婆婆在嘴边拧起一个笑,“你娘应该疼死你了吧,不过,若是有天你不在了,她会不会抑郁而死呢。”
恶狠狠的说完这句话后,她打开房门,冲外面喊道,“张睿啊,一会儿帮我打桶水吧,老婆子夜里没睡好,腰疼的要死要活的。”
“哎,您老歇着去吧,今天屋里屋外的事都交给我就行了,一会儿呀,我给您拿几副膏药过来,保管您贴过之后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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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叙樘起了个大早,他已经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前几日在青城,他总是一夜要醒来好几次,每次都是被梦里的惨叫声惊醒的,梦境中的那些人,不是少了头就是没了胳膊,剩下的躯体也被烧得像黑炭一样,每走动一步,肉皮就扑簌簌的落下来,在地上化成一堆灰烬。
他们总是伸着弯曲的手臂,两条腿扭着朝他走过来,嘴里喊着“救命,救命,”走到他身旁,身子猛地向下一栽,化成一个奇怪的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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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姻缘
可是昨晚,他梦到三亩桃林都开花了,他走在灼灼桃花间,心情清爽而平静。
蓦然回首,他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他们站在花丛间冲他笑,笑容就和活着时一样温暖。
刘叙樘就是在这些笑容中醒来的,醒来的时候他的唇边也挂着一抹笑,就和那些逝去的亲人们一模一样。
“刘大人,这么早就醒了,昨晚没睡好吗?”蒋惜惜跟在程牧游身后朝他走过来,她作了个揖,笑容有点拘谨,似乎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向他打招呼。
刘叙樘笑了笑,“哪里?新安城人杰地灵,我一到这里便觉得神清气爽,连觉都睡得特别踏实呢。”
程牧游见他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和昨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已是完全不同,不禁放心了不少,“贤弟昨晚就未吃东西,现在一定饿了吧,我让下人备上了几样清粥小菜,贤弟先去用膳吧。”
刘叙樘摆手,“吃到不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仁兄。”
“贤弟请讲。”
“我在青城遇到了外祖父的一个徒弟,他知道扈家出了事,所以特来悼念。说来也巧了,他竟然知道那本怪书的来源。”
程牧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他怎么说?”
“他说当年外祖父是从一位老道手里得到这本书的,因为外祖父救了那老道的性命,所以他便将这本书作为谢礼赠给了他。”
“那老道姓甚名何?”
“他也没有见过,只是听外祖父说,那道士的脖子上有一条麻绳那么粗的疤。”
程牧游心里一紧,“所以,那老道就是就是将人炼制成符的那个人吗?如此说来,扈家一百多条人命就是被他拿去的。”
刘叙樘深深的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要为扈家的人报仇,就必须寻到那妖道。”
“等等,”蒋惜惜沉思了半晌,突然发话了,“晏娘曾说那个炼符的人道法高强,这么看来她对那妖道倒是有所了解。”
“晏姑娘认识那道士?我现在就去找她问个明白。”听蒋惜惜这么说,刘叙樘拔腿就朝霁虹绣庄走去,蒋惜惜和程牧游跟在他身后,几个人急匆匆的出了门,刚在巷子里走了几步,却见右耳挎着个篮子从绣庄的门里走出来,他轻轻关上门,在上面加了一把大锁。
“右耳,你家姑娘呢?”蒋惜惜忙问道。
右耳猛的看到他们三人,吓了一跳,他抓了抓脑袋,“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几位大人,这么心急火燎的来找我家姑娘,到底所谓何事呀?”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蒋惜惜的语气又快又急。
右耳看着她,“这我哪里知道,她是主,我是仆,她的事情我哪敢多打听,对了,蒋姑娘到底有什么急事啊,说不定我也知道,能帮你们答疑解惑呢。”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觉得他说的不错,于是刘叙樘清了清嗓子,“右耳,你可知道那本满是字符的魔书吗?”
“你是说御魄词?”右耳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们。
“它叫御魄词?”三人齐声问道。
右耳耸耸肩,“你们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不过也是,姑娘应该从没跟你们说起过它吧。”
“关于那本书,你们姑娘还说什么了?”程牧游忍不住插嘴道。
右耳扬起脸,做出一副仰慕的样子,“我们姑娘知道的可多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就没有她不懂的,她说这书上的字符是一个道人炼制的,要用活人,在蓬草上炙烤三天三夜才能制成。”
“晏姑娘难道和那道士认识?”程牧游的声音变得很低。
“认识他?”右耳哈哈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姑娘以前游历四方,听来的传说密文可是不少,但是那道士可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我们姑娘又怎么可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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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还未走到不老屯,就看见张睿坐在山包上,勾着脑袋朝下看着,见她过来,他便三五步跑下山包,气喘吁吁的来到她跟前。
他的脸被太阳晒得微红,将整个人衬托的更加阳刚气了些,他看着君生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来了,昨晚,家里人有没有再为难你。”
君生摇头,“你放心,昨天一回去我就装作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娘找了我一天,看到人好好的回来了,宝贝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再为难我,就连我爹,也什么都不敢说,一个人出了家门买酒吃去了。”
“那就好,我担心了一晚上,就怕你回家后受不了气再跑出来,”他和君生并排朝前走,“看来你爹娘还是很疼你的,昨天说的也都是气话罢了,你也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左一个做姑子右一个做姑子的,倒不免伤了他们的心。”其实他本想说伤了自己的心的,但是又怕君生生气,没敢将这话说出口来。
君生笑笑,“如今我也想开了,经历了翠羽的事,我更是觉得人生苦短,无论什么在生死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所以,也就不会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了。”
“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今天可有你忙的了,钟婆婆腰不舒服,她家的大小事务就全落到我们两个身上了。”
果然如张睿所说,君生整整忙了一个上午,钟婆婆一个人住,哪儿哪儿都不讲究,她帮她清洗了堆积了好几天的衣服,又将屋里屋外仔细清扫了一遍,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去帮张睿的忙,和他一起刮掉院墙上的苔藓,又用纸和浆糊将窗户上的漏洞封好。不过这些活儿君生手生,把手都磨破了,张睿心疼她,便让她在旁边坐下,端了碗水给她喝,自己将剩下的事情全部包揽下来。
钟婆婆坐在院中晒太阳,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瞄一眼,嘴里嘟囔道:“哎呦,说不定我这老婆子还无意间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呢,张家婶子,你说是不,你看这俩人倒还真是般配,尤其你家那个张睿啊,一颗心都在这姑娘身上了,真真是陷进去了,完咯,完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