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癫狂、天真,又心思缜密、戒心过甚。阿耆王室中大半的财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宫。而通往地宫的地图,就在她的手中——玉龙峰的名头伽罗没听过,但据外祖母所说,那里峰峦叠嶂,崇山峻岭间皆是迷障悬崖,若无地图开路,很难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宫门口,不知其中机关设计,也只会葬身埋骨。
所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寻个主人?”伽罗脑子里还乱得很。
“玉龙峰我虽未深入,却见过它脚下的群山,单凭千百人之力,恐怕难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宝藏。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镇朝堂,派军队过去,才能保它安然无恙。伽罗——”谭氏肃容,缓缓道:“那其中藏着的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佛骨舍利,珍贵图籍。那些才是无价珍宝,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会遭到损毁,招致灾厄。”
伽罗眉心微跳,半晌,才肃然道:“我明白了。”
“鹰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长命锁的事,终究是被他挖了出来。而太子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皇上问及,终需有个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宝物托付给他也无妨,毕竟那些东西总得见天日。若他不是,咱们必须逃出东宫,隐匿行踪。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会留意。”
伽罗咬唇,还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识的将长命锁递向谭氏。
谭氏却是一笑,“它是你的东西。外祖母可以帮你考量太子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这话仿佛一座重山压在伽罗的肩头。
——如果长命锁背后只是些金银财富,也许她还能高兴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这仿佛成了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让她对着这精致的长命锁,不敢轻率。
“百年机遇,自有缘法。”末了,谭氏瞧她眉头皱起,如此安慰。
伽罗坐在桌前,目光盯着那长命锁,心绪翻腾。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西胡国相。”
伽罗愕然,睁大眼睛望着谭氏。
谭氏眼底却泛起慈和笑意,“当年的事,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不过他很想念你母亲,也颇惦记你。伽罗,你若是碰见难事,他必定会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这里,外祖母也会设法送你去西胡,由他照看。”
伽罗垂目不语。
这些事完全乎她先前的预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
*
伽罗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算是接受了谭氏所说的种种事实。
瞧着手中那枚长命锁,伽罗依旧觉得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来谢珩忙碌,可容她考虑透彻了,再决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势缠绵,晌午饭才过,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先前炎热的天气也被连日的雨浇得凉透,满院花木皆受细雨润泽,令人神清气爽,搬个凳子坐在廊下听雨,思绪便会随雨声飘远。
外祖母上了年纪,此刻正在午歇。
伽罗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说过关乎戎楼外祖父的事,想着娘亲、想着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忙裹了披风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华问些事情。
谁知才出门,就见不远处战青匆匆走来。
“傅姑娘——”他叫住伽罗,稍稍拱手为礼,道:“殿下请你去昭文殿。”
这个时候谢珩找她?
自中秋灯会后,谢珩便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
她心里正记挂这父亲的事,下意识觉得,谢珩百忙中召见,难道是有父亲的消息?
如此想着,心中迫切,伽罗稍,让岚姑跟外祖母说一声,便随战青匆匆离去。
战青腿长,放慢脚步有意等她,伽罗却心有牵挂,步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脚出来的韩荀和岳华,韩荀还是那副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岳华却稍露笑意,招呼道:“傅姑娘。”
“岳姐姐!”伽罗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战青通禀后,快步进屋。
迎面是谢珩魁伟的身影,他换了身鸦青色长衫,手中握着漆黑的铁扇,正在案前站着。依旧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双眸深沉如旧,神情却颇放松,想必心绪甚佳。
“拜见殿下。”伽罗行礼,紧紧盯着谢珩,“不知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何事?”
“随我出趟门。”谢珩瞧见她额头潮润,不由诧异,“跑过来的?”
伽罗没好意思说她以为是有父亲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尽快赶过来了。”说罢目光稍错,却忽然顿住了——谢珩侧后方的檀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籍,上头都坠了象牙签子,颇为贵重。
满目书籍中,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显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罗愕然。
她当然认得那风筝,上头的每一笔都是她画的。可它怎会堂而皇之的挂在谢珩书房?
她满腹狐疑,看向谢珩,那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面上是坦荡的笑。
“怎么?”
“这风筝……”
“很好看。”谢珩回身瞧那风筝,“每天瞧瞧,有消乏解忧之效。”
“我是说——”伽罗有些艰难的开口,“殿下怎么把它挂在这里?”
太不相称了!充满童趣的风筝瞧着就是出自女儿家的手,放在储君端庄贵气的书房,看着格外别扭。这书房是谢珩处理日常事务所用,虽说外头的官员进不来,韩荀等东宫近臣却时常入内议事。他们瞧见这碍眼的风筝,会作何感想?
谢珩不答,只是瞧着她,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吗?”他说。
这句话出口,连同他的眼神、近来举止,齐齐撞进伽罗心里。
她当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处的种种,为外祖母的事闹出的别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贴的陪伴保护……他平白无故将她“送”他的东西摆在书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罗抬头,对上谢珩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谢珩性情内敛,除了那身威压冷肃,甚少显露真实心意,从前找由头去南熏殿的时候,虽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却总归会稍作掩饰,这回却半点都不收敛。
直勾勾的目光,满是灼热的温度。
伽罗心中猛跳,脸上蓦然觉得热起来。
谢珩却一本正经,“画得好看,挂在这里能时常看见,顺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处,有何不好?况它既然送给了我,如何处置,自是我说了算。”因书房内没人,他牢牢瞧着伽罗,踱步走来,稍稍躬身,凑到伽罗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额头润润的出了层细汗,许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稳,稍稍喘息。嫩白的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色,在他的注目下,脸上愈来愈红,如耳畔艳丽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镇定的眸中,夹杂几许慌乱,仿佛羞怯,又仿佛强作镇定,在他的逼视下节节溃退,却还妄想负隅顽抗。
她那么聪明灵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珩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凑得更近,嗅到伽罗身上极淡的月麟香,“怎么脸红了?”
娇嫩的肌肤近在唇边,令人想起端午那回亲吻的滋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他竭力克制,保持残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谢珩低声,瞧着伽罗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拨动琵琶,丝弦微动,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锤击在鼓面,怦然而动,荡出漪纹。
呼吸交织的姿势下,他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头颤栗。
他目光锋锐深邃,灼灼盯着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罗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无力招架,被他的气息包围,脸红成了柿子。迅低垂目光逃避谢珩,却瞥见他的喉结。心跳不知为何漏了半拍,伽罗触到火炉一般,忙挪开目光。躲开目光,躲开喉结,还是躲不开旁的——
谢珩穿得不多,临近脖颈处领口半敞,往下是结实壮硕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则是精壮的腰,一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铁扇,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只手曾将她压在怀里,握着钢针,也曾将她护在胸膛前,杀出重围。
伽罗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甚至脸上似有火烧,心跳愈来愈快。
心虚脸红什么呢?
伽罗说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对视谢珩,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热。”
“外面下着雨,还觉得热?”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逗留。
伽罗保持行礼的姿势,忽视了他的问话,心中想了无数遍木鱼佛珠,却还是难以寻回镇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别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罗愕然,直觉有诈,抬头看他,“我……能不去吗?”
“不能。”谢珩答得干脆。
——筹谋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脱。
☆、4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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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 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 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 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 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 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 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 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 他才站起身, 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 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 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 不值当。”
谢珩颔, “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