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九斛珠
时间:2018-01-01 19:47:26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当日殿下曾说,以女子议和是我辈的耻辱。所以云中城外,殿下冒险营救傅伽罗时,微臣并未多言劝谏。可如今情势分明,鹰佐索要傅伽罗是为私事,与国事无关,殿下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救她?这般举动,得不偿失啊!”韩荀痛心疾,“殿下难道忘了她的身份!”
  “傅家之女,高家外孙,时刻未忘。”谢珩道。
  “殿下还记得!昨日微臣入宫面见皇上,听说那日宫宴,皇上曾为傅家的事责备殿下。臣虽愚鲁,却也知道天家威严不容侵犯,傅家当年跋扈,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宫城内外,皇上、贵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旧臣,谁不对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若皇上得知此事,父子之间,岂不平添龃龉?”
  他曾是信王谢珅的恩师,痛失爱徒后深为怀恨,情绪便格外激动。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不值当。”
  谢珩颔,“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44.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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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摇头道:“没有。殿下施救及时,他不曾为难我。”
  谢珩将她瞧了片刻,见她神情自然不似作伪, 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 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学生虽常挂怀,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 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 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 是朝中有名的大儒, 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 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 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 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 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 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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