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九斛珠
时间:2018-01-01 19:47:26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45.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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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 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 “我调数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 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 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 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 是我无能, 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 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 双手托着弯刀, 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 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 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 否则全家问罪!”说罢, 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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