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珩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谢珩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谢珩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谢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谢珩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谢珩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谢珩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谢珩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荀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傅、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谢珩神色如常,听韩荀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荀去安排。
待韩荀离开,谢珩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傅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傅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傅良绍——傅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谢珩难以预料。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去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43.04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我看得明白, 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 冲散我们的队形, 又趁乱抢走傅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 却没找到。傅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 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 翻遍了也没找到。”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我调数万大军南下, 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 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 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 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 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 是我无能, 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