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那人却出手奇快,迅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岚姑,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罗微惊,生怕他叫来援手,听得陈光声音渐近,一咬牙,认准贼人腰间要穴,狠狠刺进去。打磨锋锐的珊瑚金轻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没入穴位,那贼人没料到伽罗竟会突然出手,剧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缚一松,伽罗当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乱石。
伽罗跌落在地,只觉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顾不得呼痛,一把扯去头上的布袋,但见月明星稀,远近树影参差。
陈光疾追而来,身后还带了不少侍卫。
那贼人被追赶,不敢再停留来捉伽罗,加之腰间穴位被刺,难免影响步伐,片刻就被陈光和众侍卫赶上,围在中间。
险情解去,伽罗这才觉出小腹难受。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竭力让小腹暖和些。
谢珩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夜风中身影单薄。
他回这北上格外谨慎,对于鹰佐指名索要的伽罗更是留神,听侍卫禀报说伽罗被掳走后便立时赶来。远远见她无缘无故从贼人肩上滚落逃脱,颇为诧异,走近时,但见她脸色惨白,只穿了中衣瑟瑟抖,秀美的双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态。
皓月银辉洒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雾气渐浓,她瞧着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怜。
谢珩脚步一顿,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扔向伽罗,将她满头满脑的罩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令人伤心。她埋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74.074
大战过后, 直至傍晚时分,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强打理清楚。
除了谢珩之外,战青、杜鸿嘉、蒙钰等人也都负伤, 好在没有大碍, 各自休养。黄彦博虽赶路疲累, 却因纵马冲突时阻碍甚少,倒没受重伤,奉谢珩之命将战场清了,带人在山脚安营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 谢珩下令重金抚恤, 余下的各自负伤, 安置在各处观里过夜。都尉韩林身先士卒, 从宋敬玄的第一波攻袭起, 便带了少数兵马守在要紧隘口,几波攻袭过去,负伤颇重。因他对宋敬玄深恨, 即便身负重伤, 亦自骑马追袭宋敬玄,却被对方暗箭所伤, 昏迷不醒。
韩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离去, 眼睁睁看着军医剪开满布血迹的衣裳, 清理过狰狞伤口后敷药包扎,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却强撑着不肯哭。
直到入夜时伽罗再去探望时, 才揪着伽罗衣襟,小声道:“傅姐姐,爹爹会醒来吧?”
“殿下请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罗握住他小手,察觉他微微颤抖。
虽说在柘林府盘恒多日,伽罗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韩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罗听谢珩提过,身手才敢都强悍过人,只因得罪了宋敬玄,被宋敬玄会同南衙联手压着,这些年守着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还被宋敬玄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难熬。
这回谢珩在洛州谋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韩林,派杜鸿嘉协助除了那些碍事之人,重掌兵权,今日铜墙铁壁般死守,骁勇之极。
而当年韩林之所以得罪宋敬玄,似乎还是跟韩伯岳那位逝世的娘亲有关。其中隐情谢珩未提起,伽罗只知道韩伯岳三岁时失了慈母,彼时宋敬玄初至洛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将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韩林压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韩伯岳在军营长大,受其父影响,颇有胆气,亦将其父视为天底下最骁勇的英雄。今日两军对垒时他还信心满满,此刻瞧着满身细纱,昏迷不醒的韩林,焉能不怕?
伽罗瞧着心疼,将他领出去,哄着吃了些饭,往韩林那儿又瞧了片刻,直至韩伯岳撑不住,才同谭氏一道,哄着他睡下去。
次日起来匆匆前往韩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据莫先生说,韩林凌晨时曾醒来过一次,喝了两口水,意识却不慎清醒。
今晨谢珩已同黄彦博一道来探视过,各自忧心,请莫先生务必将他救活。一场激战后死伤惨重,柘林府伤亡的军士名单昨晚已连夜列了出来,谢珩交于战青,飞马递回兵部,提早安排抚恤重赏事宜。
待晌午时,军士们重新列队,由谢珩带领,启程返回雍城。
柘林府重伤的将士就近回营休养,只是韩林病重,谢珩单独安排辆厚软舒适的马车,带回雍城,方便照料。
*
队伍缓缓回到雍城,已是当日傍晚。
宋敬玄率兵出征时,李凤麟忧心忡忡,听得小相岭战胜的消息传来,当即喜不自胜,虽没再折腾阖城官员,却带了两名副手,亲自骑马在城门口迎接。往来的百姓未受半点驱逐,出入如常,见这位父母官亲自迎候,颇为好奇,不自觉的驻足观看,只是毕竟惧怕官府威仪,躲得远远的。
临近腊月,天气已十分寒冷。
李凤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将骁勇耐寒,却只穿了深红官服,姿态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风里冻得瑟瑟抖,那张方正的脸上却满是由衷的笑意,见得谢珩率军走近,忙翻身下马,快步过去,同副手跪地道贺道:“宋敬玄谋逆犯上、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难书。恭贺殿下剿平逆贼,捉获宋敬玄,微臣代洛州万千百姓,谢殿下大恩!”
他的声音高昂,顿挫有力,令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城门口不知何时聚了许多百姓远远围观,听李凤麟说昔日威风得意的宋敬玄被捉,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惊讶欢喜皆有之。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囚车中瑟瑟关押的宋敬玄和徐昂,群情激愤,指指点点,旋即口口相传,深感太子英明恩德。
宋敬玄在洛州当了数年都督,不止贪权敛财,更是仗势欺人,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当地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满肚子怨恨。徐昂比之更甚,洛州内外的数处宅邸金碧辉煌,强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说,府中那十几位妾侍更是仗势欺人,其兄弟子侄横行霸道的事,数不胜数。
而今那两人穿着单薄囚衣锁在囚车中,太子殿下亲自羁押,李凤麟亲口定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将摊贩上的青菜丢过去,怒骂宋敬玄。
谢珩立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声。
战青会意,朝押车的侍卫递个眼色,各自避开,也未阻拦。
越来越多的杂物砸向宋敬玄和徐昂,人群中有人颇富,被欺压许久后难得能出恶气,当即将近处数个摊贩的果蔬杂物买下,分给群情涌动的百姓,怒骂斥责,含恨打砸。
这般动静引得更多人驻足,纷纷打探传递,将宋敬玄和徐昂谋逆被捉的事迅传开——先前宋敬玄大军过处所散播太子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险恶、以下犯上,罪有应得。
谢珩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凤麟,当众夸赞两句,才叫他上马同行。
待谢珩在黄彦博等猛将的拱卫下徐徐入城时,两侧百姓满腔仇恨均得倾泄,齐齐跪地叩,口呼皇上万岁,太子圣明。
而囚车内宋敬玄和徐昂惨不忍睹,身上重伤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经这番百姓泄愤,格外狼狈。
入城之后,城内消息亦迅传开,道旁百姓见得这幅模样,直呼活该。
……
这般缓缓入城,到得白鹿馆外,夜幕已然降临。
李凤麟已然备了庆功宴席及犒赏军士之物,谢珩并未推辞,不止邀了随行众将和柘林府及黄彦博所调府兵的长史、司马等人,连同军伍中格外骁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请,于衙署旁的敞厅中欢庆,特令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伤作痛为由离席,留下黄彦博和李凤麟主持局面。
他在战青的陪同下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军士的欢喝声,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点燃烟花,为今日传遍全城的喜讯庆贺。
这般局面当然是谢珩盼望的,可心里却还是有无形的重石压着,令他难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馆,重伤昏迷的韩林就安排在紫荆阁附近的剑南台里。
谢珩过去时,屋舍里灯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卫已按着战青的安排往各处轮流值守。曹典、杜鸿嘉及蒙钰兄妹皆按照谢珩的安排,往厅中赴宴,此刻唯有刘铮带了两名侍卫,连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韩林跟前。
门口侍卫躬身行礼,里头刘铮听得动静,亦起身相迎。
谢珩快步走进去,扫了眼仍旧昏睡不醒的韩林,随即看到床榻旁那个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边。
韩伯岳满心都在韩林身上,听见刘铮等人问候的声音,才察觉动静,回身看到谢珩。
他脸蛋上还挂着一滴泪,却还是噌地站起身,如韩林教过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幼童的身影在刘铮等人的衬托下格外单薄,身份倔强却半分不减。
谢珩盯着他,上前伸手搀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乌青。
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活蹦乱跳、人嫌狗憎的时候,韩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强健些,原本不该有这幅样子。
谢珩皱眉,往韩林脸上瞧了瞧,方毅的脸上血色苍白,气息都颇微弱。
“莫先生。”他叫韩伯岳坐入椅中,回身问道:“能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