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氏痛失爱女,两个眼睛早已哭得如核桃一般,听了这番混账话,更是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翠盏连忙帮她顺气。
“三姨娘!三姨娘!”
窦氏直着脖子喘息一阵,流下两行清泪,自古有子是妾,无子是婢,再怎么气,她却是对庞氏无可奈何,当下只得褪下手上镯子,髻上几根玉簪交给翠盏。
“把这些并我妆奁里的所有首饰都拿去当了,一定要让小姐走得体面。”
翠盏正要接过,不妨往牙床上瞥了一眼,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镯子簪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窦氏还没反应过来,翠盏已经瘫软在地,指着牙床乱颤。
“小姐!小姐起尸了……”
窦氏回头,只见床上的明珠自行扯下覆面白绸,正皱着眉头低低呻@吟,当即也吓得自椅上跌了下来,但到底是亲生亲养,抖了片刻,她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凑了过去。
“珠、珠儿?”
明珠挣扎起身,喝进腹中的水呛入气管,惹得她不住咳嗽。
见明珠胸口起伏,一张脸因为气息不顺憋得发红,实在不像个死人,翠盏还在发愣,窦氏已经扑上去将她抱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梦吗?是梦吗?珠儿、珠儿你真活过来了?”
明珠睁开双眼,越过窦氏的背,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太阳穴生疼,却又让她不由咧开嘴笑了起来。
原来重见天日的滋味,竟是这般好么?
她拉开嚎啕大哭的窦氏,抓着她的手抚在自己温热的面颊上,展开笑颜。
“娘,不是梦,我明珠,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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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004 恶仆来访
明珠坐在绣床上噙着银耳粥,一双美目刻薄地审视着屋中陈设。
珐琅铜鼎镶金,花梨盖座嵌玉,五彩葫芦织锦毯,朱红妆缎牡丹碟,珐琅瓶中还插着一支长长的孔雀羽,在明珠眼中活像个插了满头珠花的艳女,她不屑地轻哼一声,当真庸俗。
簪缨世族一向不屑与商贾之流扯上关系,即便是盛京最有钱的富商,也踏不进国公府的门槛,世族的风雅高贵,是满身铜臭的商人望尘莫及,而又最趋之若鹜的,他们以为有了锦绣荣华,就能附会“高贵”二字,却不知百年传承的底蕴和品味,并不是这些死物能堆砌出来的。
明家乃奉县茶叶大户,往上数两代的老太爷是马夫出生,大字不识一个,但因头脑好使,跟着主子走了几次南蛮,便得了门道,见那些棕皮蛮子都以饮茶为雅,于是也舍下家底收了些茶叶到南蛮贩卖,一斤茶叶倒筛下三斤碎末,掺了香精充好茶卖,专欺蛮子不懂行市,竟给他发了家,到明堂这辈,已经是奉县排得上号的富商。
明堂深得其祖辈真传,将唯利是图的奸商本性发挥到淋漓尽致,打死只蚊子都恨不能榨出二两血来,是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如同他拿来利滚利的本钱,可惜夜路走多终撞鬼,一时玩脱,这一家子男人集体遁了,倒留下女人顶门面,真是什么东西!
“姨娘!大事不好了!贾贺和范崇武听说小姐活了过来,又带人过来闹事了!”
窦氏一听,吓得六神无主,这贾贺乃是奉县父母官的公子,范崇武的爹则领运漕粮的总兵,都是本地有权有势的人家,哪个都得罪不起,女儿活过来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就乐极生悲了。
“这下糟了,你爹又不在,家里没个男人,这可怎么是好?”
不料明珠轻轻把碗碟一放,笑道。
“来便由他来,去亦随他去,一切有夫人顶着,娘急什么?”
窦氏和翠盏双双一愣,诧异地将她望着,她们总觉得复活后的明珠有些奇怪,虽然模样与从前一般无二,但总觉得哪里不对,那原本娇娇怯怯的美人,浑身竟透着高高在上的威压感。
窦氏叹气。
“你不明白,夫人怎会顶这缸,迟早……”
她话还没说完,庞氏身边的孙婆子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这老货是庞氏从娘家带来的一条狗,平日最能搬弄是非,没少让母女俩吃亏,这边只是一个眼神,便让窦氏噤了声。
“听说小姐醒了,夫人让老奴请小姐过去前厅招呼客人。”
虽说用了个“请”字。不过孙婆子的下巴抬得很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明珠看在眼中,越发对这明家嗤之以鼻,侯门大户,规矩森严,哪有这般下作奴才骑到主子头上的道理?当下便启唇浅笑道。
“客人?不知什么客人竟要我一个闺中女眷前去招呼?”
孙婆子不料小兔儿一般从不敢说个“不”字的小姐,今日竟学会了回嘴。她站住脚,这才仔仔细细瞅了一眼床沿边端坐的明珠。面前的少女一身莺黄色的绣裙,系了条水蓝色的八破裙,衬上其明媚娇俏的五官霎是动人。不过美是美矣,这衣裙显然是窦氏为女儿入殓准备的寿衣,想到这层,孙婆子霎时有些发憷。
眼前人身形外貌俱是自家小姐没错,不过那日惟恐明珠诈死逃婚,庞氏可是请了奉县最有名的郎中亲眼瞧过,断定已然落气没救了,这才让窦姨娘准备后事。怎么一个死透了两天的人,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跟前,想象就十分诡异!
如此,孙婆子白着脸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竟有些不敢直视明珠,公事公办道。
“还不是小姐您的两家未婚夫,贾公子和范少爷。到底以后都要过成一家,今日您要是不出现,给人留下不识大体的印象,以后过了门只怕不会得好吧?”
得,一个下仆竟开始教训起一个正头小姐来了!
见明珠一张脸上不见喜怒,似笑非笑,窦氏当下就坐不住了。她出生贫寒农家,因为生得貌美,被明堂一眼相中以三十两银纳为妾室,关在后宅大院相夫教女,没什么见识,现在女儿被人聘为正房娘子,自是分外珍惜,唯恐生出什么差池;而丫鬟翠盏自也一脸惶恐,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小白花脑子不大灵光,她身边这丫头也傻乎乎的。
见二人已被孙婆子三言两语说动,正打算劝自己,明珠悠悠从绣床上站起来。
“孙妈妈,我敬你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暂且饶了你这次!不然按照礼法,光你这几句话就可以治你一个不分尊卑之罪,便是有母亲光照,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如今我大病初愈,这两位客人便请母亲招呼,恕明珠无法相陪。”
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正房夫人庞氏在家中一手遮天,把两个姨娘管得服服帖帖,家中奴仆更是把她当做皇后一般贡着,身边的得力婆子孙妈妈自然是狗仗人势,横五横六,虽然明珠是名义上的小姐,可她还真不把她当正牌小姐看,如今被她三言两语顶将过来,孙婆子一口痰卡在喉口,全然忘记了方才的害怕,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行,老婆子到底是下人,说不过小姐,待老奴这就去请夫人!”
见她愤懑转身,窦氏和翠盏急急围过来,半是欣喜半是纠结。她们可从不敢这般对孙婆子说话,没想到明珠死而复生后竟变得这般厉害了!不过想到庞氏治家的手段,二人俱是心有戚戚,窦氏一把拉住明珠,硬声道。
“珠儿,你先躲一躲,一会夫人来有娘顶着!”
翠盏也上下牙齿打战,抖着声道。
“是,是啊,小姐,咱们快躲起来吧……不然等下肯定会挨夫人鞭子的……”
挨鞭子?明珠一愣,这庞氏还真当自己是母老虎下山了,当家主母动不动就出手伤人,竟搞得这般不上台面!
明珠气定神闲嘲讽一笑。
“娘别担心,他们可是要让女儿嫁人的,若把女儿打伤打残了,如何能换得一个好价钱?”
缘起 005 正房主母
不过盏茶功夫,果见孙婆子扶着一个满头珠翠浑身富贵的圆脸妇人踏入了门槛。明珠冷眼鄙夷她庸俗的打扮,嘴上却盈盈笑道。
“原来是母亲来了。”
这般唤着,却依然坐着不动,如此低劣贱民还不配她国公府小姐行礼,看得窦氏和翠盏只咂舌。
而庞氏也没有注意到她行为的不妥,只睁大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明珠猛看。先前窦氏欢天喜地地来禀报女儿醒了,她还以为这贱人思念女儿疯了,出现幻觉胡言乱语;可看其和丫鬟满屋子忙前忙后,一鼓作气卸下白绫,弄走香炉,连先前打发过去的霉烂银子也被她退了回来,不由讶异。
然则庞氏是万万不相信死而复生的事的,只以为窦氏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可当那色令智昏的两位“准姑爷”得到明珠复活的消息吵将来府上要人时,这才派心腹孙婆子来探底。不想这丫头非但好端端地活着,还变得不听话起来,庞氏当即便把二姨娘封氏留在前厅应付贾、范二府的公子,自己则随孙婆子气势汹汹前来。
庞氏性格简单粗暴,如今亲见明珠既然已和往常无二,当下便吩咐窦氏。
“听说珠儿大安了,贾公子和范少爷便来探望,现在客已在前厅坐着了。窦姨娘还不快让珠儿换身衣裳,免得丢了明家的脸面,老爷怪罪下来大家都讨不了好!”
不愧是当家主母,见着明珠一身寿衣依旧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听她祭出老爷二字,窦氏顿时一脸惊惧,明珠施施然从床上站起。
“他二人前来的目的,想必母亲也知道了。女儿若是出去,只怕不妥。”
看她面上镇定,这幅气定神闲的状态倒不似勉力装出来的,哪有平素半分优柔寡断的形容,庞氏一愣,
“有何不妥,左右都是你的未婚夫婿,他们疼你还来不及呢;若是再看不到你,恐怕会把明家拆了!”见明珠兀自不动,庞氏瞥了一眼旁边面色惊惶的窦氏,声音陡然抬高。
“窦姨娘,珠儿不懂事,你这个做姨娘的也不教教她!你忘了老爷之前是怎么叮嘱你的?”
能如何叮嘱?无外乎恩威并施那一套,明珠嗤之以鼻。而窦姨娘被庞氏这一点名,吓得当即跪地,眼巴巴地看向明珠,可是想到女儿前番也是因为自己这个娘束手无策,逼得她孤立无援才选择轻生,自己若这个时候还选择退缩,岂非又害了明珠?
当下便磕头道。
“夫人,珠儿只有一个,如今二府公子同时来了,若是再闹将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庞氏冷冷一笑。“有我这个做母亲的在着,他们敢闹?”
话虽这样说,可她心中也是半点没有底。上一次前来枪亲她闭门不出只当耳聋眼瞎,直等明珠投水没了气息这才半信半疑从屋中出来,打发下人前去请医;这一次,她虽不至于不闻不问,不过已经打算把明珠扔给贾贺和范崇武,最好闹得越大越好,索性让他们一较高下,珠落谁手全凭本事。
至于京中那两位如何交代,明珠咽气的这两天她早有打算,便让侄女儿庞胧烟顶了明珠的名字入京代嫁。反正奉县山高皇帝远,胧烟外表虽不及明珠出色,却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总之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能白白浪费那好姻缘!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母亲了。”
庞氏心下一松,却见明珠把窦氏从地上扶起,便又坐着不动了,内心一惊。
“你不出去?”
“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我一个女儿家,自然没有说话的份,避嫌还来不及,难道还到前厅和那两个男人拉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是明家教女的规矩?”
“这么说,你是不从了?”见明珠一双眸子寒凉如冰,庞氏堆积起来的好脾气再也维系不下去。
“小小的庶女,还和我讲规矩?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孙妈妈——”
话音刚落,孙妈妈便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扑将过来,二话不说便先擒在了惊慌失措的窦氏和翠盏,还未等庞氏发话,抬手便给她二人一人几记耳光,一时惨呼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