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多次的邀约都被明珠拒绝,苏荡还有些受挫,现在才明白,什么酒宴、春游之类的消遣怎么可能打动面前这个女子,她喜欢的,可不是闺阁中吟风弄月那一套。
“还有,六公主极为挑剔,对此次大婚所用的香料估摸着也有许多要求,若能当面交待,只怕明姑娘置办起来也会轻松些,你认为呢?”
不等明珠回答,明堂先替她应道。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珠儿,你忘了为父此前说过,要把香铺交给你打理?这第一宗大单就是六公主大婚的用香,你可要谨慎对待!别砸了咱们明家的招牌!”
明珠自然知道明堂打得什么主意,苏荡三番五次往明府跑,还很给面子的称了明堂一声伯父,明堂岂有不顺杆爬的理?若是从前,明珠大约不会给他这个面子,可是和苏荡接触了两次,倒觉得他并非传说中那般荒唐放荡,反而是个可结交之人,加之六公主乃容太妃之女,为人耿直,据说当年卫长卿和梁端阳成亲,送来喜帖,她看后冷笑一声道“忘恩负义的小人。”婚礼当日果真没有出席,搞得替她留了上座的梁端阳异常尴尬,就凭这点,明珠也要去见一见这位公主。
“但凭苏公子安排。”
苏荡兴致高昂,当即拍板。
“那就这么定了,后日我命人来接你。”
明堂等人送苏荡地离去后,窦姨娘悄悄将明珠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低声嘱咐。
“珠儿,我看这位苏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又不像别的世家子弟那般目中无人,看他举止行事,对你竟是难得的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不如咱们去和老爷说说,想办法把蒋家那边的婚事给退了……”
她话还没说完,明珠便猜透了她的心思,难怪方才窦姨娘心不在焉,只拿着苏荡一个劲的瞟,原来心中已经替女儿考虑起了终身大事,明珠立刻打断。
“姨娘应该知道苏家是什么身份,我若想高攀,唯有做妾一途,即便如此,姨娘也觉得苏荡仍是良配?姨娘想想自己在明家的处境,就该知道什么叫做‘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姨娘要记住,你的女儿明珠,永远不是甘居人下的人。”
说罢,明珠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院中走去,看院子的粗使丫头喜鸾正从外头回来,将一封信奉给明珠。
“小姐,这是一位官差送来的,说是姬大人给小姐的答复。“
明珠心头一动,连忙接过信,自发间拔了一根簪子拆开,展开素白信笺,只见几行潇洒的行草跃然纸上,没想到姬尘目不能视,一笔字仍旧写得如此流畅漂亮,然而更让明珠心跳加速的,却是这信的内容。
没想到不过才短短一日,姬尘就已经找到了风熏堂背后那位高人,并且对方已答应了她见面的邀约。
这一夜,明珠都没有睡好,前尘往事在梦中接踵而来,除了那些鲜血淋漓的惨剧外,更多的是她年少时和母亲兰夫人回到娘家兰府玩耍的种种,兰家那几个小表姐的英容笑貌不断在她眼前浮现,让她四更天刚过便醒了过来。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明珠便乘坐小轿出了门,过了金柳桥,穿过万寿长街,狗尾巷后有一座古旧的夫子庙,荒废了很多年没人修整,从外头看又破烂又阴森,冬莺忍不住拉着明珠袖子打了个寒颤。。
“姑娘,这地方据说从前是专门摆放那些被砍了脑袋没人认领的死囚尸首的,怪瘆人的,您来这里做什么?”
瘆人?看过地狱中死状各异的百鬼,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事物能让她觉得畏惧,明珠没有回答,把袖子从冬莺手中拉出,命令道。
“守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这座夫子庙比想象中要大,走进去便是一片宽阔的场,废弃的香鼎挂满了蜘蛛网,空气里都是发霉腐朽的味道,或许真如冬莺所说,此地曾经用于停尸,院中寸草不生,死气沉沉。
明珠步上阶梯,慢慢推开那两扇木门,伴随着年久失修的嘎吱声,一道立在殿中高大人影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姑娘处心积虑要见在下,是否该先自报家门,方显得有几分诚意啊?”
在看到他的瞬间,明珠先是暗自惊疑了一刻,很快浑身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虽然面前这个人那张表情僵硬的脸上,显然戴了人皮面具,可这从小便映在脑海中的声音,她又怎会认不出来?
在明珠的记忆里,三哥季明铮是和其他几个哥哥不同的,对她来说亦师亦友的人,她整个童年,都充满了对三哥的向往和崇拜。
季明铮是季修贤最叛逆也是最出众的儿子,他因为天资聪颖,八岁的时候,便被先帝看中,选为十三皇子百里瑕的伴读,那时百里瑕养在旧都,成为他的伴读意味着要离开盛京,原赴灵安。兰夫人舍不得儿子,几番请求丈夫前去皇帝面前周旋,季修贤却每每以妇人之见回绝,季明铮却是个有闯劲的孩子,潇潇洒洒地上了路,十年之后回来,已然长成龙章凤姿的英朗少年,季修贤喜出望外,正要替他在御史台谋一官半职,没想到季明铮却表示要弃文从武,要向皇上申请带兵前去边疆平乱,把季国公惊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季明铮少将军当了没几年,边疆已是一片互不滋扰的和平景象,季明铮觉得没意思,趁着上京述职时突然辞官,表示从此要到民间做一无拘无束的游侠,这一去,便又是两三年,直到季家出事,他却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柄贯月剑,一领破披风,杀得天牢血雾愁云,若不是卫长卿及时带了三百精锐赶到,差点就被他劈开了关押季家的天牢。
季家全族行刑那天,还有人暗中叹息,说可惜了季明铮这样一个英才。
明珠几乎不敢相信,那个本该早已遁入轮回,投胎转世的三哥,却这样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明姑娘似乎有些意外?”
季明铮早已暗中观察了明珠数次,这个鬼精鬼精的女子,在见到自己的那瞬,竟然变得呆若木鸡,浑身轻颤,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似乎还泛起了一层泪光,这让季明铮也倍感意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出门前贴的面皮,想要检查一下似乎有什么破绽。
“失礼了,我本来以为今日前来见我的,会是一位兰家人。”
半晌之后,明珠方才努力抑制住上前抱住季明铮痛哭的冲动,艰难地说出一句话。
“兰家人?真巧,这也正是在下今日前来的目的,因为明姑娘你,处处都透着与兰家的渊源,那手调香辨香的功夫,若说不是兰家所授,我倒还真不敢相信,可是……”
季明铮上前一步,低头犀利地注视着明珠。
“兰家并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所以,你究竟是谁?”
虽然对季明铮还活着这点,明珠可谓又惊喜又震撼,但诸如此类的问题,明珠早就在心中理清了头绪,尽管心绪不稳,依旧编得几无破绽。
“记得八年前,季国公欲纳兰夫人陪房为妾,夫人因此闹得十分不快,便以散心之名离开盛京到了永安县,那时我也跟着父亲在永安贩马,阴差阳错认识了兰夫人,相谈之下十分投缘,便成了忘年交,夫人怜惜我无人教管,便教了我许多制香之道,只因我出身商贾之门,不为兰家所容,夫人才要我保守这个秘密,对外不得尊她一声师傅……”
交锋 056 前世亲人
虽说八年前季明铮还在灵安作百里瑕的伴读,对盛京中家族一事不是很清楚;不过母亲兰氏唯一的陪房季明铮很是有印象,那人小时待他还不错,季明铮对其也以长辈敬之。
还记得他十八岁从灵安回来,把给家中诸人备下的礼物一一送去时,才发现这位配房姑姑已不在府中,询问之下却是小妹季明珠做主为她牵了一段良缘,已在两年前嫁到了外地。季明铮有些奇怪,彼时,季明珠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两年之前也只有十一岁,家中长辈居然会默许她的行为?然看家族上下一团和煦,也没人对此置喙言语,季明铮也就没有在意;
如今结合明珠的话,季明铮总算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小妹的性子,决计会为了维护母亲的利益先斩后奏。可是便是这样一个小妹,后面怎么又……
季明铮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栏上,震落一片飞灰,眸光变得黯然。
明珠看着他的样子,内心也是揪痛不已。三哥性情洒脱,却也最为坚韧隐忍,对家中从来报喜不报忧,脾性也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在自己这样一个“外人”面前都能失控,实难想象国公府颠灭对其的影响,而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明珠与兰夫人虽无师徒名分,不过到底受了她的大恩;现虽不知公子是何身份,不过能识得兰家调香秘方,想必和夫人也颇有渊源。今后公子有用得着明珠的地方,尽快开口,明珠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季明铮眸光闪了闪,视线再次犀利。
“兰夫人与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以她的性子因为惜才倾囊相助尚且说得过去,然而姑娘当日在九王府带走明慧小师傅,不知又作何解释?”
明珠心下一惊,头疼自己遇上的是兄弟几个最难对付的三哥。若说少炎母子一事,因为二嫂最后的忠烈赴死让一切不再是秘密;可是她一个初初入京的女子,如何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便对改名换姓的少炎关怀示好,这本身就透着怪异。
不过明珠自不会把自己陷入被动,她故作惊诧道。
“当日我不过觉得他一个小孩子到大理寺多有不便,正巧我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快,便想顺便请明慧小师傅到府上念几句清心咒……难道……那位明慧小师傅和兰家也有什么关系?”
季明铮不料对方把问题又抛了回来,只叹眼前人真是狡猾得紧;再说方才那一席话完全不留破绽,他又不可能质问眼前人怎么会知晓少炎的喜好?侄儿说明珠和小妹很像,大抵只有名字相似吧,这颗“明珠”比小妹厉害多了!
于是季明铮也含糊而过。
“我不过随口问问,明姑娘不用在意。”
明明是嫡亲的兄妹,如今却要戴上面具装作对面不识互相试探,明珠鼻子有些酸,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若无其事道。
“如果阁下没有疑问的话,那明珠可以请教公子几个问题吗?”
“请讲。”
季明铮答得很是爽快,明珠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眸,好半天舍不得移开。
“请问昨日万安寺那件事是阁下做的吗?”
三哥武艺超群,自认出他的身份伊始,明珠内心便有了答案。不过现在她并非“季明珠”,作为彼此试探的陌生人,这个问题却是必须来一番了。
听到这里。季明铮似想到什么,一转肃然似笑非笑道。
“你以为凭借那点手段诓住了梁凤茵,便能让她乖乖为你所用?”
不想重生归来,能力还再度被自己崇拜欣赏的三哥否定,明珠有些打击,同时也有些气愤,当下把攒了满肚子的委屈尽数发泄了出来。
“你为何就认定她不会乖乖为我所用?只要她想生一个健康的子嗣,必会受制于我。虽然我准备不充分尚且没有对她真正下药,可今后有了往来,我自会见机行事!倒是你,武断地破坏了我的全部计划,我还没有找你算账!”
季明铮见她恼了,嘴角的笑意更浓。
“还以为是个沉得住气的,不想也是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
怪就怪你把筹码押错了人,梁凤茵对梁家上下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人,就算她入了你的套,为了子嗣与你交易,试问一个在家族中都无足轻重的人又能为你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报?如果她那么厉害,便不会在梁府中深陷被动,也不会只指望神佛,把命运交付给无望又无常的虚无奉拜!”
明珠被季明铮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还依旧不死心强辨道。
“就算身份无足轻重又如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不招眼的人越不被人关注,反而能发挥大作用;多少钟鸣鼎食之家,是被身边意想不到的人拉下神坛的?”
闻言,季明铮脸上的笑容瞬时冻住,他眸光冷冽地盯着明珠,眼神陌生且心惊,恍若一头盯着猎物的野兽,下一秒便冲将下来把对方扑倒当场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