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常氏默然垂泪,又道:“苏大人,即有人证明是这萧玉台故意引我夫君过去,难道还不足定她的罪?让她为我夫君……偿命?小妇人并无所求,夫君故去,我也没甚么可活的了,但求速死……从此,从此不愧于心!”
苏穹又斥责她轻生,如此这般,似乎早就认定了萧玉台的罪名。于常氏又凄然落泪,直言自己无心苟活,好不可怜。
于常氏垂泪,苏穹也在暗中琢磨。
那天的事情怎么回事,他自然心知肚明。他若是动了萧玉台,难免要对群岱侯尹寅交代。倒不如顺水推舟,坐实了萧玉台罪名,判个斩立决,再暗中偷龙转凤将人从狱中换走,幽禁暗处细查神针之事。他日便是尹家重新翻身,尹寅也只以为萧玉台已死,断然找不到自己头上。
苏穹心中有了计较,话锋一转,看向萧玉台道:“于常氏言之凿凿,证据齐全,萧玉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萧玉台道:“大人说的证据,一个是所谓的于征记事簿,方才小民也说,于征书法一般,伪造方便,不能验明真伪。至于这位年轻大夫所说,我引他传话,当时却无第三人在场,就是空口无凭,片面之词。这两样证据,都不能当做确实证明。于常氏,你可知?你若一死,这案子没了原告,证据又不足,最多只能算个悬案。你口口声声说夫君死了,活不下去了,因此才寻死,可据我所知,你和于征多年不和,成亲近十年才有一个儿子,之前也是争吵不断。甚至,丁家村事情之后,你便和于征和离了。”
于常氏垂下眼帘,落泪道:“我与夫君青梅竹马,虽然争吵不断,但我的心是向着他的。虽说和离,之后我又回去……”
萧玉台打断她:“你回去,是因为他疯病加重,你不忍心他老父老母年事已高,因此才回去照顾,可这段时日,你是与你婆婆住在一起。你若说与他并不是真和离,那夫妻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又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大人,我所说的这些,于征附近的邻人都知道,您若不信,可以传唤几人。”
事事无侥幸,萧玉台昨夜回去,就让黄震将于征家里那点破事打听了个清楚。
第一百一十三章对薄公堂(二)
苏穹接连传唤几名邻里,果然大多数与萧玉台所说无二。
“……于大夫吧,虽说人回归黄土,我就不该说了,但于大夫确实有点抠门,年轻时还打媳妇儿。后来于家弟妹也凶起来,他才不敢动手了。”
“两人时常吵架,于大夫有点贪财,又抠门,连常大妹子都放两勺盐都要吵一架。”
“……确实,确实经常吵嘴,有一次还追到我家门口,我听常大姐骂他,说他太贪财,连孤寡老人的钱也骗。那次,好像是于大夫丈人家的亲戚,去找于大夫看诊,结果明明几服药能吃好的,于大夫开了许多昂贵补药。这桩事村里大多数人都晓得,常大姐说要和离,回家两个多月,后来发现自己有了,才又回家来了。”
萧玉台神色淡定,清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虽说你与于征十年夫妻,可你在邻里却声名极好,热心肠又乐助人。于征却刻薄寡情,有时连自己母亲都要骂。你说你和这样的人有感情,甚至乐于殉情,我不信。更要紧的,你为了孩子才重新回到于家,可见舐犊之心拳拳,现在孩儿尚在襁褓,你却要把他一个人丢下?苏大人,您以为呢?”
于常氏冷笑一声,当场反驳:“萧大夫年纪尚轻,自然不晓得两口子过日子是怎么回事,有的十余年相敬如宾,也未必能走到最后。相反,有的天天吵闹不休,却能携手一生。我与夫君就是打闹惯了。何况,这其中的事情,只有我们父母最明了,苏大人若是存疑,不如传唤我与于征的父母来问询。”
苏穹又再次传唤两家老人,果然都说的和于常氏差不多,都说于征与于常氏青梅竹马,自小情分,虽然时常打架,但却是打也打不散,分也分不开的。
于常氏道:“大人明鉴,分明是十分清楚的道理,被这黄口小儿一搅合,民妇反倒无理了。若是此事不得明证,我儿便终生都成了犯人之子,因此,民妇就算拼得一死,也要将这事情算个明白。”
萧玉台蹲下身,直望着她道:“就算你与他感情甚笃,都由你说,你高兴就好。可你知道吗,在医者眼里,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像秋日里吹过的风、冬日里下过的雪,时光稍过,便了无痕迹。这些事情,譬如严家妇人中的毒,他开的药方,还有那颗坐实他罪名的解毒丸,都是可以验证的痕迹。”
于常氏神色不变,沉着道:“当时小妇人不在,大人也未曾公审我夫君的案子,这些内情我全不晓得。你若说还有这些罪证,只管一一拿出来便是,但无论如何,我不信我夫君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药方、解毒丸,都被赫连雄转交苏穹,封存在府衙之中。萧玉台首先指认,这药方上的药材大多都是解花草之毒的。
“虽说诸多药材都有清毒功效,但当天严给事郎家的妇人所中的是其中花草之毒混合在一起,解药稍有不慎,就会再次相克,形成新的毒药。因此我虽然能诊断出中毒,却无法解毒。可于征一去,便诊断中了蛇毒,而后却开了这样一张解花草之毒的方子,这难道不是明证?”
苏穹自认不能草率,又请许昭许老前来,看过药方,确认是解花草毒不错,若是寻常蛇毒,必定用不到这复杂的解法。
于常氏突然冷冷一笑。
“说来说去,不过是给事郎夫人中的毒。我夫君能解这毒,而你不能,或者说是假装不能,所以就认定了是我夫君下的毒吗?”
苏穹问道:“那解毒丸呢?据萧玉台所说,解毒丸是早就备好的七花毒的解药,你夫君如果不知她中的是哪七花,又怎么能提早配置好解药?”
于常氏怪异的望了那丹丸一眼,突然变色道:“大人,这不可能。这明明是我夫君祖传的可解百毒的清心丸,怎么又变成了七花毒的解药?”
许昭还未离开,便又验了验,也神色怪异道:“这……这药丸中有天山雪莲、鹿活草、人参,还有几味辨别不出的解毒药材,似乎真是传闻中的清心丸。”
萧玉台神色一变,脊背挺直,但并未说话。
苏穹道:“这药丸拿回来,便一直封存在府衙之中,寻常人接触不到,也动不了手脚。可为何,当日赫连雄告诉本官,这颗是七花毒的解药呢?”
赫连雄也被传唤过来,立在一侧,一揖道:“这其中内情,恐怕只有严给事郎才知晓了。”
严俊过来,将当天在产房内的事情又细细说了一遍,听闻萧玉台被怀疑投毒,并没吭声。
“……那天我都吓坏了,只求有能人能救一救我妻儿,自然是谁能救人,我就信谁。当时,我夫人误食鸡蛋,起了不服之症,于大夫拿了药丸出来,却被萧大夫抢走了,后来,于大夫就开始疯言疯语,也不肯出产房,后来……”
于常氏急声追问道:“后来如何?你们把他怎样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惊变
严俊连连摆手:“与我无关,是萧大夫扎了一针,将他弄晕了。”
于常氏通红着眼,又道:“你将我夫君打晕,又抢了他的药,余下的事情,自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你好狠的心。恐怕,你也没料到,我夫君竟然能解你的毒,所以连番动作,肆意污蔑,生生逼得他旧病复发,我夫君……我夫君就是活活被你逼死的!”
黄鹤急道:“你说你夫君医术高明,既然他能解毒,为什么又谎称是蛇毒?”
于常氏纹丝不乱,轻声道:“我夫君已死,这其中缘由我也不得而知了。但,我夫君生前曾经多次和我提过,萧大夫小小年纪,医术便已十分不错,她又勤奋肯学,得到许老赏识,将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兴许,是我夫君怜惜她年少才名,不忍心拆穿,才谎称是蛇毒。严大人,您带来的这婢女婆子,是否当时一直陪在您妻子身边?”
严俊称是,于常氏又转向问这婢女:“当时你家夫人腿上确实有牙印?”
婢女回道:“确实有牙印,清晰可见,是被毒蛇咬了。”
“那究竟是怎么样?可有红肿?脚被咬破,有毒血渗出吗?”
婢女费劲想了想:“似乎没有黑血,但是有点红,好像是?大人恕罪,小少爷出生,事情实在太多,小人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牙印很深,很清楚。”
婆子抢着回道:“回大人,小人记得,夫人伤口只有点红,肿的不厉害,也没有黑血。因为小人农忙时被毒蛇咬过,肿了好大一片,半条腿都不能动了,所以,当时还十分疑惑,什么蛇毒会这么奇怪呢。”
于常氏呼出一口气,瘫倒在地:“大人,这就是了。我夫君再不济,会连无毒的伤口也认不出来吗?再有一件,是最最要紧的!我夫君排在末位,本就是随友人混进宴席的,连个坐席都没有。可赫连将军家当天的宴席,外席是男宾,内席才是女客,我夫君连外席都进不去,只能陪在末尾,又怎么能在偌大的园子中间找到女客宴席,还极其准确的给严夫人下毒,而不牵连他人呢?还有蛇,怎么就能确保那条蛇,咬到的就是严夫人呢?我夫君一介草民,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哎……”婢女突然叫了一声,见苏穹冷瞪一眼,支支吾吾道,“那天夫人摔倒,我……我好像看见萧大夫就在廊檐下,就,就在夫人旁边。”
于常氏再三叩首,再次陈情:“大人明鉴!这事情已经清清楚楚,水落石出。萧玉台为了一举成名,才精心策划了这次严夫人中毒案,我夫君患有癫症,神志不清,因此就被她看上,成了替罪羔羊。可真正的下毒之人,却成了起死回生的神医,名利双收,枉欺世人!求大人早下判决,让我夫君得以瞑目。”
这一层一层,环环相扣,又调换了最为关键的解毒丸,竟然真将一件明明白白的于征投毒求名案,转嫁到了萧玉台身上。
世人追逐名利,于征为名利计能铤而走险,为何她萧玉台不能?
萧玉台百口莫辩。
苏穹拍案,语带威严:“萧玉台,你还有何话可说?”
萧玉台垂眸,淡淡道:“已无话可说。只想再问一问常大嫂,你曾说,但求速死,从此不愧于心,是为何?”
于常氏不答,刚张嘴,又听萧玉台道:“是因为夫君故去,不忍独活,因而但求速死?因你为他洗清了所谓冤屈,尽了为人妻的本分,故而不愧于心?”
于常氏本来是要如此说,可此刻看着这少年神色哀淡,这一声“是”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萧玉台冷冷道:“你身为妻子,不愧于心。为人呢?也配为人,为人母吗?”
于常氏逼回眼泪,声音沉沉,几不可闻:“为人母,我够了。”
如此结局,苏穹心中暗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凛然下判:“萧玉台心术不正,依仗所学危害乡里,害得于征无辜枉死,判斩立决,三日后行刑。”
黄鹤惊呼一声,白玘拽住萧玉台蹦起来,堂上衙役拘人,与白玘对阵起来。
白玘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十余名衙役竟然一下不能得手。萧玉台都要被白玘甩晕头了,连声安抚她,让她先回去,白玘哪里肯听,一面护着萧玉台,一面和衙役站成一团。
黄鹤起初还能忍得住,再三哀求苏穹明察,后来干脆坐在堂上哭起来。她一哭,这打赢了官司的于常氏也跟着哭起来,又要撞柱子寻死,被两个大力婆子拦住。
一时间,好不混乱。
苏穹两手按住起跳的青筋,真恨不得将这多事儿的萧玉台立斩了事!一片错乱中,一人晃悠悠进了公堂,懒洋洋道:“哟,苏大人,您这是改行要开菜场了?”
苏穹狠狠揉了一把额头,看向来人,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戚公子,您这是?”
戚窈一手牵着个三四岁的小萝卜头,另一手拎着个布袋子,不知装的什么,还在一动一动的。
于常氏抹了一把泪,望了望孩子,又望着那襁褓,突然扑过去抢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