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怒问,那出兵大理的事就不了了之了?项颂良却道,可以由朝廷出兵,就近派将,又问蓟崇,不知炎朝境内,此时大理周边是否有可以调动的将领。
蓟崇盯着他,半晌不发一言,想是周围无人可调,又或许是不愿将自己人调去大理那样偏远的地方。倒是皇帝思衬良久后,亲自将率军镇守大理的将领定为了他的小儿子穆淳。
此事在京中无疑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轻璇将信读完已是黄昏,她将手中的纸页重新抚平,望着窗棂射入的微弱光芒,想起了自己写给项颂良的那封信。
“不要忧虑,一切有蜀王。”
信上只有这一句话。
这是她第二次以千帆之名给项颂良写信,项颂良会相信她和方湛,是因为对自己的儿子心怀愧疚,还是本就愿意襄助蜀王?
而皇帝,为何会这么快决定由穆淳担任带兵前往大理的主将?他对穆淳这个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儿子,是真的没有任何戒心么?
此时的皇城中,皇帝还在想着几日前送去蜀地的那道圣旨。
皇帝的想法并不复杂,穆淳在北境待过两年,战绩突出,有着丰富的经历,且自他被封为蜀王后,吐蕃边境西军被他整治一新,再无半点懒散萎靡之气,而他自己也训练了亲卫队。一个藩王有亲兵本无可厚非,穆淳即懂得训练军队,又极受百姓拥戴,且蜀地临近大理,两地息息相关,无疑他才是最适合前去镇守大理的人。
再者,若是派了其他人去,他多少有些怕其借军队势力占地为王,而穆淳,本就是有封地的人,待他将大理治理好了,也无妨将他的封地扩大一点。
或许将来,大理会成为蜀地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考虑将穆淳先召进京来,让他面见自己。
想到此,指尖漫过一丝冰凉,宜妃温声问:“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回过神,轻声一笑,侧过脸注视着躺在身旁的女子:“想起一些事,有些担心罢了。”
宜妃眼波一转,指腹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安慰道:“会没事的。”
几日后,蓟崇将征调的士兵名单送至兵部,谁知项颂良早已在兵部等候了。
兵部一个新升上来的主事打开名单第一折瞥了一眼,笑道:“这里面的人下官认识好几个,都是刺头,打架斗殴不服管的样样都占了,蓟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将他们调离了京城,也好吃吃苦头,长长记性。”
蓟崇锐利的眼风一扫,那主事立马吓得禁了声。
项颂良起身一福:“既然蓟大人有要事,项某便不在此多做叨扰了。”
蓟崇皱眉道:“项大人慢走,不送。”
谁知第二日,一道圣旨便送入了蓟崇府中,旨意的大致意思是,为防止军队抵达大理后招来混乱,不利于朝廷对大理的掌控,出兵大理的将士务必要认真择选,有不良记录者、不服管者、易临阵脱逃者皆不得被选入出征军队中。
圣旨的末尾有一句,“所交之事,朕必躬亲”。
蓟崇半晌没有回过神,直到他想起去兵部送名单那日项颂良也在!
项颂良,又是他……
蓟崇握紧双拳。
次日他去往兵部时发现,昨日那位多嘴的主事已没有了影子,祥查之下也无有用线索,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轻璇从窦府愤然离去的次日,一大早窦府的门又被扣响,此次来的是轻璇与穆淳两人。
窦思儒十分惊诧地将穆淳迎进门,三人坐于简陋的书房内,却不见王氏身影,大概是又在卧房中。
窦思儒是第一次与穆淳接触,想到轻璇所说穆淳夜袭敌营的事,便感慨穆淳年少英武。
“我初来蜀地的那日,还不是什么蜀王。那时我只是奉了定北将军令遥之令,先于大军一步来到蜀地探查敌情,能立下斩杀敌方几十名大将的功劳,也是因为青门的兄弟将敌军逼得没有了退路,敌军将士的心智早已被击垮,只是为了保命,还在做殊死顽抗罢了。
那时青门的兄弟也累得够呛,大理军认为他们上半夜不可能发动攻击,便抓紧时机休息,也是被我这个体力完好的程咬金给钻了空子。”
轻璇侧脸看向穆淳,他一脸自嘲,仿佛夜袭敌营当真是一件轻松得不得了的事。
窦思儒面色沉沉,道:“即便蜀王谦虚,下官也不会当真以为斩杀几十名敌将对当时的蜀王殿下来说是那么容易的事。只身入敌营,如同虎口拔牙,一招不慎便极有可能丧失性命。蜀王的王位是自己挣来的,这一点下官清楚。”
穆淳依旧温和地笑:“既然窦大人清楚本王得到此位并非投机取巧,也看到了本王掌管蜀地以来所做之事无不为了定邦安民,为何还对千帆说,我是个阴谋者,在假装贤良?”
窦思儒表情微变。
穆淳笑了,整张脸带着耀眼的生动:“我不是阴谋者,我的目的你知我知,千帆也知,整个蜀王府都知道,整个青门也知道,连朝中人也多半知道,这算什么阴谋?
我也诚然不是在假装贤良,这种程度的贤良不需要假装。窦大人,在你陪着先帝打下江山的时候,你是否希望他的每个儿子所作所为都如同我一般?若是当时你我同在朝中,你难道也会认为,我是在假装贤良?”
作者有话要说: 嗯,哥哥永远是最厉害哒~
晚安,小仙女们(如果有仙男也晚安哈哈)~
☆、第24章
窦思儒的一颗心直直沉向谷底,偏偏眼前穿戴清素的少年那张笑脸似朝阳,令他觉得自己还安然立于悬崖之上。
手心有粘腻的汗意,还是春日,这汗是从何处来?
难道自己谴责他的话不对么?
“我还未成为蜀王时就曾听说,窦大人是整个蜀地最受尊敬的父母官,碰巧,我也是蜀地受尊敬的王爷,且是唯一的王爷。
你别以为百姓都是傻子,他们其实耳目很灵,你我从不打交道,甚至像是在闹别扭,他们是知道的。可我们为何不合呢?他们会疑惑,会迷茫,你比我来的时间久,更加深得人心,他们更相信你,那么便会对我猜疑,不能与我一心。
窦大人,你倒是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呢。”
轻璇按耐不住,摇一摇窦思儒的胳膊:“老爷子,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倔?”
窦思儒不说话。
“近日我与朝廷的来往密集了些,不仅是与父皇有书信往来,也安插了眼线在京城甚至宫中。噢,窦大人不会又以为这是阴谋吧?安插眼线这种事,皇子、宫妃、朝中重臣每人都会做,不然等着吃亏就可以了。”穆淳不在意的抚着自己的袖子,“父皇整日忙着饮酒作乐,倒没有窦大人那么大的闲心来猜疑我,可我十一岁便从京中消失,去年才在北境有了踪迹,后来换防回京的路上令将军得到旨意,襄助朝廷大军扫平叛贼,我立了功,蜀地又缺一个藩王,他便将我留在了此处,封我当了王爷,这么长时间,他从未提出要见我。”
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阳光从窗口洒下,他脸颊上显现出细细的白色绒毛,晶莹剔透。
他还只是个少年……窦思儒望着穆淳有些失神地想,他出生于皇帝登基那一年,如今十八岁。
他身旁的这个少女,似乎也是这般年纪,眼中还带着单纯和固执,被激怒时还会放完狠话起身就走。
这样的年纪,是不是都可以做他孙子孙女了?
“我想不出,他不愿见我的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厌弃我吧。我不是长子,我的母亲是一名普通宫妃,她不像太子的母妃阮贵妃那样温柔婉转讨父皇喜欢。又或许是我不识好人心,十一岁那年父皇为我在京城建了王府,我却受不了苦闷折磨,从府中逃了出去,一消失就是几年,也许他觉得,他不曾做错,错的都是我。
倒是太子殿下与我交流频繁,我有七年未见过他,却在近一年内见过他数以千计的手下,我王府的护卫和青门的弟兄,每隔一两日便能替我拦下一帮想要我性命的人。”
窦思儒想起上次轻璇受的伤,眼中一红。
“不过想来也是,太子殿下比我劳苦功高,又多年辅佐父皇治理军队,管理朝廷,这么出色的政绩,却要被人暗地里拿来和我这仅在北境待了两年的小鬼相比,肯定是不服气的。”
北境的恶劣环境,窦思儒是知道的。近年来京中的情形,官场、军中的风气的改变,他也都清楚,自然也知道这一切与那位太子殿下相关。
“恐怕我这个蜀王也是做不长久的吧,父皇不喜欢我,太子想除掉我,连你窦大人都不支持我。我也许很快又只能销声匿迹了,蜀地会迎来一个新的王,也许会给蜀地一个焕然一新的景象。”
轻璇冷笑了声:“殿下认为,皇帝陛下会派谁来?”
“自然是派一个更有才能、更加贤良的人来了。他也许是个贵族,也许久经官场,但父皇会吸取我的教训,新来的蜀王必然是他爱惜的,太子喜欢的。他不会遭遇暗杀,自然也就不必与江湖帮派为友,不会被误以为有所图谋,那样的人,窦大人一定会喜欢,便不会有藩王与地方官不和的现象了。”
窦思儒的双拳握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穆淳直直看向他:“我只是很好奇,若真到了那一日,蜀地是否还会和如今一样,处处是欢声笑语,那新来的蜀王若是强势些,便会连青门都容不下。
我只是初来乍到,所以从不将如今蜀人的安居乐业归功于我自己。二十年前蜀地刚成为大炎的一部分时,那贫瘠荒凉的景象我没有见过,但你是见过的。改变这里的,是青门,是你窦大人。”
穆淳笑笑:“虽然我没有做什么贡献,但我还是会心疼。”
窦思儒的傲气终于被击垮,他将脸埋在胳膊间,双手紧紧抓着桌面,很久很久,指节才渐渐松开。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穆淳和轻璇走时,窦思儒将他们送至府门外。
此时正值集市收市,不少人挑着担回家经过窦府,见到了几人相送的场面。
人们脸上都带着笑意,跟蜀王与窦思儒鞠躬行礼。
窦思儒见穆淳也允许百姓不跪拜,心中有些惊异。
那一晚轻璇仍住在蜀王府,她与穆淳两人都有些疲惫,却睡不着,便坐在宽阔的石阶上闲聊。
说起今日在窦思儒府中的事,穆淳转了脸色。
“轻璇。”
“嗯?”
“你说,若有一天,太子当真登上了帝位,我们会怎样?”
“你是没信心了吗?”轻璇笑。
“任何事都不会有十成把握。”穆淳道,“总有些事,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所以……”
“我们会怎样,不就是你今日跟窦思儒所说的那样吗?会有新的蜀王,他势必容不下青门,这里也许也会重新变成贫瘠的样子。”
“而我会被寻个罪名押往京城,或斩首,或五马分尸。”穆淳轻叹,“到了那时,你会怎样?”
“当然是跟你一样咯。”
“不行,”穆淳坚定地说,“若真有那一天,你一定要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轻璇,我不愿意你为了我而冒险。”
“这可能吗?”轻璇眨巴着眼看他。
“当然可能,所以,你的身份是秘密。你在我身边很显眼,但人们多半以为你只是个普通幕僚,甚至以为你是我的女人,若非局势明朗,尽量不要让更多人知道,你是千帆,”穆淳牢牢看着她,“这样,万一失败了还不至于连累你和青门。还有,你的公主身份更是不能让人任何人知晓。”
轻璇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可又有些心疼,当年他们一起从京城逃走时,谁也没想过会有今日。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放心吧。”轻璇摆着手笑,“我向来不爱露脸,见过青门掌门夫人的人不多,没那么容易暴露的,而且朝中人也认不出我是穆轻璇,我的样子变了很多。”
穆淳松了口气,她总算没有太固执。
“不过啊,若是局势明朗了,我还是可以现身的吧?你看你身边都是男人,除了我一个女子也没有,再怎么说我也可以帮你撑撑门面。”
穆淳嗤笑:“谁需要你。”
轻璇两眼转了转,忽然很好奇地摇着穆淳的胳膊:“对了,哥哥。”
她很少这么唤他,穆淳有些诧异地侧过头:“嗯?”
“你逃出京城也有七年了,这七年你去过江南,到过边塞,闯荡过大江南北,难道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女子?”
穆淳笑了笑。
“到底有没有?”轻璇皱眉。
“当然有了,你哥哥可是见多识广的人。”
“啊?”轻璇愣住,“你结识过很多女子么?”
“结识过一些,但是没深交。”穆淳道,“真心喜欢过的,只有一个。”
“谁?”轻璇好奇地瞪大眼。
穆淳将手背在脑后躺在阶上,一派闲适,目光望向天空星河。
“当年我与你走散后,带着珠儿——哦,现在她叫飞雪了——我们一路向南,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官兵对我的搜捕。
后来我们遇到了山贼,他们看上珠儿,要虏走她,我奋力去追,直追到一处山崖。那些山贼提着刀朝我走来,珠儿大叫着让我快跑、不要管她,我却铁了心一定要将她救出,直迎着山贼冲了过去。我猜珠儿是不愿我为了她而丧命,才当着我和那些山贼的面从悬崖跳下去的。”
轻璇点点头:“此事我听她说起过,确实如此。”
“我心中凄绝无比,令遥便是在那时找到了我,他杀了那些逼珠儿跳崖的人。我以为珠儿已死,伤心绝望之下决定跟随令遥。
那时他已准备入朝为官,在此之前要先回江南老家祭祖,我跟着他去了江南,认识了他的忘年交萧悯天。后来令遥回京,便是萧悯天带着我走南闯北,游历过很多地方。几年后我们回到江南,我在他府中第一次见到萧缈。”
萧缈,这个名字有一丝轻柔,又有一重淡然,而自穆淳口中念出,还含了缠绵缱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