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璇脑中许多的画面划过,她仔仔细细回想、辨认。
“你的救命恩人呀,他已经走了!谁叫你这么多天不醒来。”说话的是方湛,在他身旁关切地看着她的,是子珩。
是那一次……
“想起来了?”男子打量她,年轻白皙的脸庞闪着光,盯了她半天,又转过头深深看着穆淳。
“不对呀,她是江湖女子。”这人鬼机灵,“她不像是你普通的朋友,蜀王,你与江湖势力有染……”
他露出得意的笑,像是寻到了宝等着被夸奖的孩子:“我知道了这么多,你真的要放我走掉吗?”
什么意思?轻璇有种被人抓住辫子的感觉。
“我不打算放你走了,”穆淳淡淡地笑,一派温和,“你是我朋友的救命恩人,我自当慢慢感谢你。”说罢看向轻璇。
轻璇尚未回过神来,便被穆淳告知,今后有事多与此人商量。
“啊?”她轻呼。
“我叫左辛,”年轻的男子俯身行礼,胜雪白衣上的墨发垂落如杨柳,“以后请姑娘多多关照。”
……
左辛是她在后院躺椅上闭目养神时,穆淳在前厅收下的门客。
那日轻璇留在王府用晚饭,桌上只穆淳、她和左辛三人。见轻璇不提自己姓名,他笑道:“你叫千帆。”
穆淳脸色不变,轻璇停了停筷子,问:“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救命恩人啊!”
左辛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来历。他是蜀地最大的书院——雅芦书院院长之子,自小天资过人,又受父亲及各位叔伯、师兄影响,熟读四书五经、诗词古籍,小小年纪就才华横溢,势要出人头地。十六岁那年进京赶考,在路上遇到方湛、项子珩带着身负重伤陷入昏迷的轻璇去求医。左辛自幼习得一些医术,又碰巧随身携带止血药草,先帮轻璇止了血,进行了些简单处理,因怕药馆的人胆小怕事报官,他们先将轻璇安置在驿馆中,左辛与方湛去药房抓了药,又为轻璇疗了伤,待轻璇苏醒,左辛已急急踏上了赶考之途。
那次京考本来顺利,却意外地在同期考生中冒出个罗玉州来。罗玉州此人文采、见地皆不出色,揭榜那日名字却赫然列于皇榜第二,是为榜眼。至于状元郎,进京那日曾与左辛在茶楼切磋过,虽也才华卓绝,却落他一筹。
张榜后,左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初来京城几日,便在京城的书生圈子里有了响亮名号,哪怕是京城的大儒,得知雅芦书院院长之子到了京城,也以“以文会友”之名邀请过他,席间经由名士亲自考较,他对答如流,众人皆是点头称赞,叹雅芦之学,名不虚传。
饶是如此名气,朝廷仍毫不顾忌,整张榜从头至尾都没有他的名字,绝了他入朝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被顶替了,顶替他的人,便是那个叫罗玉州的。
心高气傲的他几经辗转求到内阁大臣项颂良门上,项颂良怜惜他才华,将他安顿于自己府上。
很快项颂良便查出,这罗玉州是太子门客。历届科举,榜上名列第一甲的三人都会得到极大重视,这罗玉州成为榜眼,加之太子相助,必将得个好职位,日后也会对太子多有助益。
但状元毕竟太受瞩目,太子不想罗玉州做状元,便给他安了个榜眼。至于左辛,他的政论和文采太出色,炎朝重武轻文多年,太子也有意继续抑制文官手中的权力,索性让本为榜眼的那位京城书生成了状元,将左辛的名字生生去掉了。
太子穆华是始作俑者,礼部尚书和负责科举的仪制司官员都是太子的人,对太子唯命是从。得知实情如此,左辛欲哭无泪,项颂良心中愤懑无比,召集了一批支持左辛的文官、大儒,不顾内阁首辅童高的拦阻与威胁,递了联名折子进宫,皇帝这才见到了左辛。
后来左辛做为皇帝钦点学子入了翰林院,成为了整个翰林院公认的才子,奈何过了一年多,他仍无法适应朝中重武抑文、党同伐异、溜须拍马的风气,索性卸掉一身重担,借公干之名出了京城,拍拍屁股回老家去了。
他气呼呼回到蜀地,却得知本来身体就不好的父亲听闻他弃官而逃的消息后气得一病不起,在他回来的前几天已过世了。
左辛傻了眼,跪在书院学子早课诵读的大院中号啕大哭,已成为院长的叔父请他回学院任教,说等他再成熟些,便将书院传给他,可左辛从未想过要继承父业,且几经变故之下心中有一股无名怒火,不甘愿就这样罢休,于是拒绝了叔父。
他想起回蜀途中曾听闻皇帝新封了一位蜀王,官员百姓皆对其称赞不已。他在朝中一年,对一些京城往事是知晓的,于是对这位忽然从蜀地冒出、迅速博得贤名的皇子感了兴趣,在心中揣度思虑一番后,便踏上了前往永乐城的路。
谁知在此还能遇见那个自己救过的姑娘。
“我没有记错,你是叫千帆。”
轻璇低头不语,若是他们今后要长久相处,有些事他迟早要知道的。
“我在来王府之前,对蜀地近来的一些情况做了打听。比如吐蕃边境的辅国大将军姚东,前阵子才来蜀的康耀宗、卓如风、孔严,还有……”他顿了一下,“一直以来在蜀地影响力最大的江湖帮派青门。”
他看向轻璇:“千帆,我记得当初救你时,你身旁有两个同伴,如今他们怎么样了?”
轻璇心中漫过无尽苦楚,侧过头,将目光投向天边渐红的晚霞,悠悠道:“方湛在青门中,项子珩……人在江湖,有时命不由己。”
左辛眼皮猛然一跳:“命不由己?你是说他……”
轻璇痛苦地闭眼:“是啊。”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飞雪刚嫁去巫云山庄不久,她与方湛、子珩在梁州路遇天枢剑派的继承人李剑傲,此人正带着手下强抢民女。那姑娘不过是个落败的言情书网之女,全家老小没有任何权势,姑娘的爷爷竟是拦在她面前,说若想带走他孙女,便从他尸体上踏过去。李剑傲自小是个混账,双手沾满血腥,哪会将他老头子放在眼里,嘴角一抽,便提剑上前。
姑娘吓得大叫起来,拼命想将她爷爷拉开,刚好经过此地的轻璇等人听得叫声,及时飞身上前将人挡开,此后便是一场恶斗。
那时他们三人中唯有方湛功夫厉害些,项子珩和轻璇都是半吊子,对方个个剑法颇精,三人不敌之下,轻璇上前拽住那姑娘护在身侧,那边的攻势便一下子都转向了轻璇,方湛被死死缠住,只有项子珩能抽出身来帮她。
江湖相逢,若是没有道义存在,剑上多半是要染血的,项子珩便是在那次拼杀中丢了性命。后来方湛和轻璇都杀红了眼,以丝毫不带防备的拼杀招式,将李剑傲的手下们杀了个干净。
当满身剑伤的轻璇将负伤的李剑傲揪去县衙,县令却因李剑傲是名门剑派的继承人而将她与方湛赶出去时,他们已没了动手的力气,两人被扔出县衙,一身是血地受着过往行人或怜悯或嘲讽的眼色,那时仇恨与绝望如冰火交替的一桶水,彻头浇下,湿了全身。
还好遇到了殷无念。
话说到此,轻璇收回神色,强自平静了心绪,冲左辛挤出一个微笑:“那时多谢你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左辛是穆淳的另一个幕僚哈……
今天一直写到现在。
这两天在戒午睡,结果就是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昏昏欲睡。
一到寒冷的季节,午睡带来的痛苦就远远大于快乐啊是不是不
所以啊,要戒午睡,戒午睡!!
☆、第21章
左辛正深陷在轻璇所说的往事中,听得这一句,才回过神来,抿抿嘴道:“又没耽误我赶考,相逢是缘,伸手帮一帮是应该的。”
他又想到,哪怕耽误了赶考又如何?反正自己已逃出京城了。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他迟疑一会儿,沉声问:“项子珩,是项大人的公子吧?”
轻璇捏着筷子的手指一紧,感受到穆淳投来的目光,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左辛的目光一沉,喃喃道:“果然是他。”
“项大人知道了?”轻璇问。
左辛点点头:“那些日子我久居项府,知道项大人公子的名讳后,便猜测有可能是在路途中相逢的那位江湖小兄弟,将此事告知了项大人。谁料想项大人知晓后,却对子珩踏入江湖之事没有愤怒之意,反倒有些欣慰。”
轻璇一愣,良久才苦苦一笑。
当年出逃时,她是宫中集万千尊贵于一身的嫡公主,飞雪是浣衣局被欺辱的小宫女珠儿,子珩是项府中被严厉管束想要逃离的公子。
他们遇到了江湖少年方湛,开始了风餐露宿行走刀尖的江湖人生。
再没有人知晓,他们本来是什么人。
飞雪出嫁那日,曾抓着她的手说,希望她能与她一样,嫁一个如意郎君,不要再回皇宫去。
曾经她也以为,她会与飞雪一样,永远身在江湖中,以后的日子,有刀光剑影也有温柔缱绻。可最后,她到底还是拾捡起了公主的使命。
一顿饭的时间在大家的各怀心事中过去,自此左辛便与轻璇一样,成了穆淳身边的人。
左辛是门客,也就是幕僚,穆淳很赏识他,轻璇发现,穆淳与她商量的事,也都与左辛商量过。初时轻璇多少有些信不过此人,他不过是个书院学子,在朝廷做过一年官,认识几个京城有名的大儒,会一些医术而已。而她呢,自小在宫廷耳濡目染,对皇室中人的了解、对朝廷官员情况的掌握远胜于他,至于才学,她也丝毫不输。
出了宫廷的金丝笼、京城的富贵场,便是暗流汹涌的江湖,穆淳要从偏远的永乐城去往洛阳,必然还有很长的江湖路要走,很多的生死难关要闯,亦不知要经历多少浮沉,他的幕僚,定是要熟谙江湖事、破得危险局。她自幼经严师训导骑射,又在江湖闯荡多年,才得以并肩立在穆淳身侧,她无法相信,一个不会一点儿功夫、从未涉足江湖的人,能有与她和穆淳一样的本事。
可事实证明,左辛确是天纵奇才,他的所学所感、所经历的人生变故,足以让他将这世间乱象洞察得明晰透彻。
穆淳书房中有一座长宽约一丈的沙盘,几人时常围于沙盘边思索议论军务与政务,左辛在沙盘上插下的第一个地标在大理。
轻璇皱眉,左辛看向她,明亮的双眼微弯,轻璇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去年大理王为了一己私愿,不顾大理百姓疾苦,投入大量财力人力训练军队,揭杆而反。事败后大理王被押往京城,由皇帝亲自督斩,他虽已偿命,可造反造成的可怕后果却是由整个大理来承担。
大理虽是炎朝附属国,却一直由大理王室治理,只每年定期将贡品上贡给炎朝朝廷。本来炎朝也可以以武力控制并彻底掌管大理,但大理风土人情与炎朝迥异,大理王室在当地的根基非常深,加之大理地处偏远,生活贫困,朝廷便觉得没有剥夺王室权利、直接由朝廷掌管的必要。
在大炎刚降服大理国的那几年,当时大理王的儿子张守成曾做为质子在洛阳生活过一段时间,此举一有驯服之意,二来也是想让将来的大理国王见识见识炎京的繁华和炎朝的强盛,让他明白,与炎朝做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奈何那时炎朝大皇子穆猷,也就是当今皇帝对张守成并不友善,其他的贵族子弟也跟风,经常对他冷嘲热讽,张守成心中的愤怒一次又一次被点燃,终于酿成燎原大火。
张守成起兵时,带走了大理五万将士,这是整个大理的全部兵力。当时大理王朝中有异议者很多,却都碍于张守成淫威不敢多言,而张守成的堂弟张文铤则支持了堂哥的主张。
其实张文铤站出来时,朝上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张文铤的父亲是大理老国王的亲弟弟,在大理还是一个独立国时,老国王因长弟弟两岁顺利得到了王位,张文铤自父辈时,便活在对命运不满的耿耿于怀中。偏偏炎朝建立后,强大的威慑力迫使大理不得不成为了炎的附属国,每年需纳贡,百姓生活更加凄苦,连贵族都过得不如从前。张文铤便常常暗地里对别人说,若不是张守成父子无能,大理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守成的穷兵黩武导致大理人心惶惶,百姓多半无心耕种,也引起贵族不满。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站在张文铤身侧,默默指责张守成。而张文铤也背着张守成训练了自己的亲兵,虽人数不多,但在全部兵力覆没的大理,已有足够的控制力了。
张守成被俘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张文铤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王座,在坐上王位的那一刻,他露出一脸心愿得偿的笑。他不需要旁人拥护他,也不求大理国复兴,亦没有满腔抱负,他只想安安稳稳,在这个王座上舒舒服服地坐下去,直到死,他都是王。
此时朝臣们才发现,坐上王位的张文铤,与他往日表现的样子截然不同。
而王朝中的三代元老白骞却是朝中难得的忠心之臣,他急急寻到在外玩乐的王子张央,与他说了大理王兵败被俘的事。
张央本是个纨绔,对王朝中事一概不关心,张守成雪耻心切,也不曾将心放在这个王子身上。张央一听父王兵败,王叔夺位,竟是快要吓破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白骞少不得一番语重心长、耳提面命,终于令这位从不关心朝局的浪荡子下定决心,与王叔一搏。
如此,大理王室宗亲、贵族便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张文铤为王,一派力挺白骞与张央。支持张文铤的一派有张文铤的亲兵做后盾,横行于王宫内外,张文铤本人也一副威风八面的模样,牢牢坐于王座上,丝毫不将张央这个侄子放在眼里。而由于白骞在朝中地位稳固,手握财政、税赋、土地、祭祀、司法等多项大权,听命者众多,且支持张央又是维护大统,所以张央一派势力也丝毫不弱。
情势一直很胶着,虽然每日都有无辜百姓在争斗中送命,但两方一直是平手,两个不同政权竟在大理同时存在了近一年。
在微袅的光芒中,轻璇侧头凝视背光而立的白衣男子,他虽布衣加身,却一尘不染,丝毫不显粗陋,乌黑的发丝交缠脑后,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
她看向穆淳,也许这样的想法他们也曾有过,却只是一闪,毕竟那曾经是别人的国度,一个已成为烂摊子的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将它收拾好。
左辛仿佛读懂她所想,凝视她:“大理是大炎蜀国,难道千帆姑娘认为,蜀王能坐拥天下,却奈何不了一个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