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棵树还在。
“王爷,这棵树对你来说很特别么?”唐犁和苏远一直跟着他,苏远看他出神,忍不住开口问。
“嗯,很特别,”穆淳笑道,“曾经有个人从这树上窜下来,吓我一大跳。”
唐犁与苏远面面相觑。
夕阳不断西沉,待到最后一丝红艳霞光落尽,天色终于暗了下来。皇后立在殿前的大院中,望着天边那朵若隐若现的云,风起,吹动杏色家常寝衣的宽大袖口,有风鼓进身体,她打了个寒颤,转身想要进屋。
门外有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皇上驾到。”
皇后一怔忡,恍惚着回头,便见皇帝进了宫门。他身着青绿色圆领袍服,与她一样是随意家常的样子,看上去比平日里精神许多。
他已经很久没进过她的宫了,她也说不出究竟是多久。可看他今日略显愉悦的表情,便知他此次来与穆淳有关。
皇后也难得地含了温柔的笑,躬身行礼,迎皇帝入殿,吉荣及另两名内侍在殿门口止住了脚步,坤玉宫的宫女也只有素茵跟了进去伺候。
“听闻你今日免了穆淳的面见?”皇帝似随口问道。
“是,臣妾……很想见他,但却不知如何面对他。”
“为何?”皇帝奇怪地转身。
皇后不言,皇帝却有些尴尬地猜到了原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皇后有些忐忑地问:“穆淳……他还好吗?”
皇帝回过神来,抬眼看向皇后,眼前的女子虽已年近四十,却因多年来保养得宜,且并未过于操劳,显得格外年轻气润,眉眼脸庞如杏花含露,皇帝晃神之间竟觉得,她与初初嫁给他时并无不同。
不同的反倒是他。
也许,犯错的、过分的,也一直是他。
“这孩子很好,”皇帝微笑,“懂礼数,知进退,看着也十分俊朗。令朕惊讶的是,当年朕令他小小年纪离宫,他竟全然不怪朕。”
“真的么?”皇后抬头,眼中满满的不确定。
“真的,你看你……”皇帝叹口气,“怪朕的人,一直是你。”
皇后牢牢望着他,眼中有点点泪光。
皇帝有些心慌,顾不得他们夫妻这么多年无交集,搂过她的肩轻声安慰:“穆淳这孩子,朕十分喜欢,如今看着,样样都好。你知道吗?朕觉得,他长得和朕一模一样。”
皇后立时顿住。
她维持着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势,一动未动,时间仿佛静止了。
皇帝有些惊慌:“他像朕有什么不好吗?临月,朕相信了,相信了他是朕的孩子,他与穆昭一点关系都没有!临月,你说话啊……”
皇后闭上了眼。
“临月!”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
“临月……”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和穆昭什么也没有!”皇后转头看向他,咬牙切齿道,“陛下,为何臣妾无论说多少遍,你就是不信,非要等到穆淳站到你面前,你才相信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呢!”
“当年的情况,换做是谁,心中都会有疑影的!临月,朕知道错了,不该随意疑你,可你知道吗,穆淳是咱们的儿子,是朕的嫡子,他曾在北境立下战功,又在蜀地受到万民拥戴,还替朕收复了大理,有这样的儿子,朕多么自豪啊!”
皇后听了这些,原本愤怒的脸也不由得变柔和了。
“朕要让他留在京中,让他进六部,为朕分忧,朕相信他能做得好!临月,你能不能笑一笑,朕想看你笑,朕已经很多年没见你笑过了。”皇帝带着乞求。
皇后垂下头,脖颈弯成优美的弧度,如同泣雨的梨枝,蔓延着无尽的伤感。
“臣妾知道,陛下是君,为君者,高处不胜寒,有很多痛苦,臣妾是不懂的。
当年臣妾的确曾在闺中倾慕过宣王,可那是嫁与陛下以前的事了。陛下,您知道吗,臣妾自幼便知,将来是要嫁入皇家的。那时炎朝还未立,臣妾的父兄跟随先帝南北征战,看着他们渐渐积累了功勋,臣妾便知晓,日后一定会嫁与一个极尊贵的男子。
自从嫁给陛下,臣妾的心就没有一日离开过陛下。当年宣王问过臣妾,要不要与他一同离去,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可臣妾知道,臣妾自己的日子,便是留在陛下身边,为了陛下,为了楼家,为了大炎,陪着陛下一起,站在世间的至高点,俯瞰最美的风景。
臣妾没有想过离去,可臣妾也没想到,与陛下的深情不过一日,便跌入了万劫不复。陛下,您还记得婉妃去世的时候吗?淳儿哭得那样伤心,臣妾苦苦求您,将他接来臣妾身边,哪怕是不告诉他他的身世,可陛下却听了阮贵妃的话,将淳儿赶出了宫……”
“朕没有听软贵妃的话!”皇帝慌张地解释,“阮贵妃说,让朕给穆淳一块封地,让他去当个藩王,朕没有答应,只是在京城建了一座平王府让他搬出去而已!朕知道,若让他小小年纪迁去封地,你会疯的!”
“可陛下并不是怜他年幼,而是忌惮他!您怕他心怀怨恨,在封地培植势力,将来揭竿造反!陛下,您忌惮您这个孩子,您觉得他是宣王所出,是要抢皇位的,所以您要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起来,是不是?”
皇帝悻悻不说话,皇后本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却止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这一章该断在哪里有没有?
现在快九点了……
听说九点是走出喧嚣恢复寂静的时刻,到底是不是呢?
☆、第52章
“陛下,很多事都已过去,臣妾说这些只是想让您明白,臣妾和淳儿都不曾有过异心,若是您可以放下心中的戒备和怀疑,我们三个人,本都可以过得很好的。”
皇帝抬眼,深深凝视她。
“臣妾在宫中,也算不得不好,可是……到底苦了穆淳这个孩子。”皇后凄然,“若是陛下觉得亏欠臣妾,不如以后对淳儿和善些,如何?”
皇帝道:“那是自然的,就算你不说,朕也会待他很好。他与太子一样,都是朕的儿子,朕为何要刁难于他?”
皇后笑了,哪怕有再多委屈,再多不甘,如今穆淳回来,一切便都可以忍耐了。
她哪会不知,穆淳想要做什么。无论穆淳想要做什么,她都可以无条件帮他,哪怕他根本不认她这个母亲。
皇后苦涩的笑容中带着温婉,皇帝越看越心怜,再靠近些,竟止不住地心悸。
一直如泥胎木偶般立在侧旁的素茵悄悄退下,朝门外候着的吉荣等人使了个眼色。
这一夜,是皇后楼临月与皇帝穆猷新婚之夜后,时隔许多年,第一次歇在一起。
也是宫史记录下皇帝登基十九载以来,第一次宿在坤玉宫中。
第二日,皇后宣见蜀王。
金碧辉煌、朱墙琉瓦的皇城中,多的是不见天日的秘密。无数看不见的消息纽带在无形地交错着,往往昨日还只有少数几人知晓的事,今日便能传到各宫各院,甚至整个京城。就如同昨日蜀王求见皇后,却被婉拒在坤玉宫门外的事,早已随着夜色弥漫洛阳城。
就在知情人或嘲讽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传述中,穆淳已身着亲王服制规规矩矩前往坤玉宫,皇后楼临月在那里等着他。
穿过风华巷,早有宫女立在瑰丽庄严的坤玉宫门口等候,进入宫门,眼前是朗阔的一片前院,院子周围栽满各类珍奇树木。院角正盛开着一大丛栀子花,在这缤纷馥郁的皇城中,肆意绽放着清新脱俗的美。
穆淳步履沉稳地穿过前院,走向正前方那座殿宇,清晨的空气清凉舒适,殿中亦是不拉帘、不置冰也无丝毫暑气,身着香色裙衫的女子静静端坐着,裙上大朵大朵的月白色纹花如同自然盛放一般,整个人温润清雅,唯有朝云髻上的流金九头凤钗彰显着尊贵威仪。
他上前,依礼叩拜,随后垂首低眉跪在殿中央。
皇后静默不语,空气似乎凝滞了。跟随穆淳进来的素茵轻轻一咳,才听皇后颤声道:“起来。”
穆淳眉心一动,略略抬头看了她一眼,口中道:“谢母后。”随后立起身。
皇后见他仍伫立在原地,想要命他上前,却又想他恐怕是不知自己身世的,如此贸然,会吓着他。
她望着穆淳,嘴角弯起,心叹这哪里是像皇帝啊,分明是像她。
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已然长成,就这样轩轩然站立于她眼前,眉目如画,身姿颀长,再细细看他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唇,她的笑容更盛,眼角蜿蜒出一道极细的纹,一时间竟也忘了要说些什么,只笑眼看着。
穆淳偷偷抬眼,见了她的样子,心中像吞了酸枣一般,有泪自眼角滑落,皇后睫羽一跳,着了慌,竟站了起来。
“淳儿,你……你是不是怪母后……”她手足无措地问。
穆淳一愣,摇摇头。
“皇后娘娘……”素茵上前扶住她。
皇后看她一眼,强自压下情绪,故作镇定道:“没什么,只是看蜀王殿下有不悦之色,以为你是怪我昨日对你拒而不见。”
穆淳忙道:“儿臣绝无此意!只是太久没见母后,今日一见,母后依旧如记忆中一般,儿臣一时感慨而已。”
皇后定定看着他:“真的么,淳儿,你真的……会想念母后?”
不过一会儿,方才端庄清雅的皇后便已憔悴狼狈了那么多,穆淳看在眼中,竟有些心乱。他是皇帝嫡子,是皇后唯一所出,本应该尊贵无比,却自幼与婉妃一同深陷在孤苦无依中,造成这一切的自然是他的父皇,可到底,也与他的母后有关。
眼前这个女子,他幼时是没有太接触过的,可如今再一见,竟对他如此亲昵了,从前的她,到底有没有为了他跟皇帝抗争过?
不管有没有,她到底是不曾疼爱过他的,虽然她也无奈痛苦。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有了一种十分执拗、近乎苛责的不满。
如此,脸色便微冷了几分。
“淳儿,母后知道,你选择回京,是经历了一番挣扎的,”皇后苦笑,摇头似自言自语,“你的心思母后都知道,你想要什么母后也知道。
无论你想得到什么,母后都愿意帮你,真的。”
穆淳平静道:“儿臣并不求什么,只想入朝为父皇分忧,为大炎出力,母后与儿臣皆有自己的份内之事,儿臣不敢劳烦母后。”
皇后面上闪过焦急:“你不要急于拒绝……母后愿意帮你,不是因为阮贵妃与太子。有些事……以后你会明白的。”
她刻意压下急迫的表情,又试图解释她对穆淳那难以被理解的关心。她明明那么想与穆淳相认,却还是不敢操之过急。
这般复杂纠结,令她的脸色十分不自然,见穆淳沉默看着她,她只得继续笑着,眼底有深深的悲戚。
穆淳终究不忍心,道:“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母后许是累了,不如儿臣先行告退,改日再来看望母后。”
皇后急忙道:“没关系,母后不累,况且也没有嫔妃晨昏定省……”
“母后,”穆淳换上温和笑意,“儿臣说会来,就一定会再来。只是若儿臣日后太常来,母后不要嫌烦就好。”
窗外的蝉鸣一阵一阵,轻璇常日缩在青门府内闭门不出,外面的消息源源不断被传来,穆淳进京了,她知道,但进京后究竟如何,却还未有消息,到底是女儿家,容易不安,又兼屋外烈日炎炎,强烈炫目的光自窗棂透进,使得她格外焦躁。
门再次被扣响,她打起精神道:“进来。”
令遥一进门,看见的便是她正襟危坐的样子,一副掌门气派。
他“噗”地一笑,轻璇立即拧起了眉:“令将军?”
语气平淡,心却在“咚咚”打鼓。
令遥笑意盈盈看着她不语,轻璇蝉衣下的手握紧,有些手足无措,想要躲开他的笑容,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令遥若有所思地看她一会儿,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入京?”
轻璇摇摇头:“还早,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我留在这等消息。若是穆淳有需要,我还可以通过窦大人他们帮到他。”
令遥略一沉思,道:“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蜀王入京已两日,若是陛下看重他,很快就会给他安排职务,你在这也帮不到什么。”
他沉吟片刻,又看向轻璇:“不如你早些过去,在京城等消息。你们青门的消息传得再快,从京城到蜀地也要一两天,京城城内可就不一样了,有事咱们都可以第一时间商量,你说呢?”
“可是我跟穆淳说了,等他那边安定下来我再过去,不然万一被人认出来也不好,毕竟如今京城认识我的人也很多,比如那些将军……”轻璇不知令遥为何问及她回京的事,面对他,她始终有些慌张。
“蜀地离洛阳遥远,待你到洛阳,穆淳早就安定下来了,难道你还不信他?”令遥笑一笑,不自觉地挠着头,“这边水毒的事已经处理好,我也该要回京了,就想问你,是不是要一起……”
轻璇一惊,一种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想说不用,但看着令遥就是说不出口。
于是就张着嘴停顿在哪里,模样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就在此时门再次被扣响,轻璇的表情一瞬间恢复如常。
“进来。”
萧缈浅笑着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方湛。
“令大哥,你也在啊?”萧缈有点惊讶。
“刚好,本来也想一会儿去看看你的。”令遥笑道,“你们这是刚回来?”
“我和方湛今日去了趟岷江下游,到各河道口检查过水质,现在能确定,‘水生花’的影响全被消除了。”萧缈开心地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