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莳花馆中苦苦忍耐时,又可曾想过自己会踏上江湖路,甚至成为青门的掌门夫人?
世事无常,为何要这么早就将自己的心禁锢起来,强迫自己心如止水呢?
虽然你我萍水相逢,我不知道你我相识之前你是什么样的人,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如今又为何下定决心帮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不知道你与穆淳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信任。可我知道,你会对令遥这么上心,绝不只是因为穆淳将他当成哥哥。”
轻璇不说话了,只是双手紧紧捏着袖子。
轻璇和阑歌下楼时,暮光已然昏黄,令遥依然在看书,阳光穿过贴窗的竹篾纸斜斜照在灰白布衫上,柔和温暖,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冲着轻璇笑。
轻璇望着他的笑容愣了神,没有移开目光。直到阑歌拍拍她的肩:“我先去前面候客了,让晓芸带着你俩从后门出去。”
轻璇呆呆地点头。
京城内,一家文人骚客络绎不绝的酒楼。
二楼临街的一面窗扇摇曳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坐在桌前的男子白衣胜雪,手中捏着一支饱蘸墨汁的笔。
酒楼内大部分都是饱读诗书、终日流连酒楼歌坊之人,对白衣男子都已很熟悉了。
实际上,去过京城繁华街巷任何一家酒楼茶馆的人,恐怕都对他有印象——饱读诗书、五车之才、长相俊逸,风流洒脱之姿赛过京城绝大部分的翩翩佳公子,时而挥墨成诗引众人赞、时而微醺吟唱使众人叹,如今京城风气渐正,文人再不如从前那般抬不起头,尤其在这群才荟萃的场所,越是风雅清傲之人,越是受人仰慕。是以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观察甚至传颂。
尚武多年的洛阳城中,人们见惯了仗势欺人、形容粗鄙的大汉,他的出现如同山涧清爽的风,哪怕醉态时,也无人讥讽嘲笑,他的名字也被每个期盼如他一般的文人记在心中——左辛。
此刻左辛正醉醺醺趴着,桌上放着七八个小酒坛,他微眯了眼,将笔伸入酒坛——
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手一顿,将那坛子取到面前,俊挺的鼻尖细细一嗅,是酒香和着墨汁的气味。
微微一哂,迷糊不清地唤道:“店家,拿纸墨来!”
周围的人一个机灵,已有胆子大的凑了过去,待到店家将加满墨汁的砚台和雪白纸张拿过来时,楼内的人已明显向一个方向聚拢了。
左辛抬起脸,颈后未绾未系的墨发滑落了几缕至面颊,在明亮的光晕里勾勒出完美的弧度,修长的手指轻轻握笔,衣袖飞舞间,一首清词跃然纸上。
围在近处的人皆赞叹不已,后面的人还未看清,左辛便哈哈大笑着扬起纸页笑道:“作得不好作得不好,我喝醉啦!做不得数的!”
微风吹来,他顺势松了指尖,那薄薄一层沾满轩挺字迹的纸便如绢帕一般飞落,楼下有人骑着马经过,为首的人身穿深紫官袍。
想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瞥见上方有东西飞落,便使了个眼色,身后众人都有功夫在身,随便用剑一挑,那纸页便已然在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里轻璇一个人碎碎念的部分……我觉得写得还可以……
我发现我掉收藏啦……
为什么……因为没上榜吗?没道理呀……
我反思去了。。。。。。
☆、第60章
“殿下。”苏远将那墨迹未干、隐约带有酒香味的纸页恭恭敬敬递上。
穆淳接过,扬起眉一看,神色渐渐地专注起来,看完又反复沉吟两遍,目光有些闪烁。
他抬起头,看向楼上的窗,有一大群人自窗台往下望着他。
穆淳悠悠一笑,下马上楼,唐犁和苏远跟在他身后,其余人则候在楼下。楼上众人随即听到脚步声,有人伸手摇了摇左辛,左辛本有些睡意,又被摇醒,有些不悦:“干嘛?”
感觉四周的人往两边分散,他抬眼,见一个紫袍男子走了过来,他费劲地抬起头,却似乎只能看到他胸前的图案。
孔雀。
周围的人都有些急,穆淳却颇有兴致地在他面前坐下,打量着他,有明眼人看出来人的束发冠与别的官员不同,顿时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苏远道:“请众位回到自己位置上去吧,我们大人想单独跟这位公子聊聊。”
众人忙散去,远远打量着穆淳与左辛,两人对面而坐,穆淳给自己倒了茶,笑着说了句什么,左辛抬头看看他,一脸茫然,两人聊了一阵子,左辛渐渐精神了起来,直到最后,苏远说了句话,左辛一脸惊诧地起身,想要下跪,却被唐犁扶住了。
穆淳从头至尾一脸温和与欣赏,临走时笑着跟左辛告别,左辛将他送至楼下,望着他骑马离去。
身后有人围过来,问他那人是不是蜀王殿下。左辛笑了笑道:“他真的与寻常王公贵族不同。”
不到一日,左辛得穆淳青眼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书生混迹的各家酒肆茶楼,大部分人都很羡慕左辛,却也有少数人担忧:穆淳初初回京便引起如此关注,看来是要与太子势同水火了,与穆淳打交道,对左辛而言不知是不是不幸。
不过这些人到底是思虑过多,如今太子、蓟崇、贾奉之等人忙着挽回圣心,并没有多余精力去对一个小小书生做什么。过了几日,左辛便跟要好的几名风流学子说,穆淳下了帖子请他过府一叙。
众人惊诧只余不禁感慨,竟有人可以因满腹诗书而结识权贵,难道炎朝也要步入太平盛世了?若真是这样,自然是民心所向的。
离开长临,令遥和轻璇继续行路。
令遥奇怪道:“你今日怎么好像在赶路?”
轻璇抿着唇道:“路上耽搁太久了不好,你不还要回京复命吗?我也想快些到京城。”
令遥看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夹了下马肚子追至她身旁,与她并驾齐驱。
赶了一天路,两人在天黑时分到了三川城。
三川城位于梁州边界,再行十几里路,便到豫州境内了。两人下马入城门,见四周民居都静悄悄的,一问才知,大家都去了城里参加灯节。
“即非上元,又非七夕,为何会有灯节?”轻璇摸不着头脑。
令遥推着她向前走:“各地有各地的习俗,我听家母说起过,三川城每月都有灯节,这里制灯笼的商家很多,画师也不少,京中给宫廷供灯的皇商便是来自三川城。”
见轻璇微有些讶然的表情,令遥笑问:“怎么,天下第一帮派的千帆姑娘,连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轻璇坦然摇摇头,“任何消息的得知,都是有机缘巧合的。蜀地离这里远,我又不曾对灯感兴趣过,当年出京后我也未经过这里,这灯节与穆淳的所有事情都不相关,所以,这灯市与我无缘。”
穆淳听她语调沉静,似乎有话外之音,略皱了眉,拉住她。
前方已有寥寥灯影,有孩童的欢呼声传来,她的目光微闪,手臂隔着两三层布料被他轻轻抓着,明明触不到,却莫名感觉,那修长干净的手一定是温暖干燥的。
令遥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此时正越过她的发丝看向远处阑珊的夜,而她低着头,两人的目光没有一丝交集。
“所为机缘巧合,指的不单单是从前是否知晓、是否了解,还有在现在、在未来,不知何时会有的相遇。你看,这三川城离洛阳不远,你却从不知晓它的灯节习俗,可在离京八年后的今天,你来到了这里,又正好赶上灯节,这便是一种最奇妙的缘分,不是么?”
轻璇有些怔忡。
令遥没有等她答话,替她牵过马,在旁边一家客栈开了两间上房,将马牵入马厩,又去楼上看了房间,轻璇一直默然跟在他身后。
“外面这么热闹,在屋内待着反而憋闷,不如出去走走。”
“你去吧。”轻璇淡淡开口。
“我一个人去有何意思,等你回了京城,四面埋伏,便没办法这样悠闲地逛一次灯市了。”令遥回头笑,“你看,洛阳也快到了,咱们这一路同行,总得有个愉快的收尾,你说是不是?”
他眉眼温和,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明明是商量的语气,轻璇却总觉得他是在求自己。
忽然就妥协了,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拉住他,她握紧了拳,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去。”
三川城的灯节,比永乐城的上元节还热闹,处处灯辉如昼,火树银花。轻璇跑出客栈,令遥在她身后喊:“那么快做什么,小心被人群冲散了。”
轻璇止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等他走近,然后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走散了我还要四处找你。”轻璇撇撇嘴。
令遥笑了,两人慢慢往前,目光流连于街旁的彩灯粲然,一路无话,前方的人群变得拥挤起来,令遥抓过轻璇的手腕,正当她无措时,却将自己的一截衣袖塞入她手中,轻璇抬头,他的目光戏谑:“怕你把我当成登徒子,还是你牵着我比较恰当。”
那截衣袖似乎十分烫手。
两人穿过人群,街旁的戏台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台上油妆粉面的女子挥舞着水袖,眉目婉转,千年前的情爱似乎穿越了轮回来到众人眼前,轻璇看着她们,觉得漫长的时光是一件很可怖的事,似乎能将太多东西摧毁。
路旁有一大堆人围聚着,对对子行酒令,轻璇停住了脚步。
三川城的姑娘似乎十分大胆,良家女子登台唱戏不说,还公然坐在街边与男人行酒令,眼前正对战的两人,其中一人便是个妙龄女子,许是诗词功底比对面的男子差些,脸已喝得红扑扑的,却还倔强地要继续下去,一副要将对方喝倒的模样。
“哎,女人家就不该来凑这种热闹,若是女子才学胜过男子,那岂不是都轮到女人来做官,男人在家带孩子了?”边上有人嗤笑。
那女子涨红了脸,却愣是对不出来。
轻璇松开了拽着令遥衣袖的手。
令遥一把抓住她:“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说,咱们的一路同行就快结束了,入京之后便要事事谨慎了么?”轻璇凝视他,笑容璀璨,“是你说的,要有个愉快的收尾,我找到令自己愉快的方式了。”
令遥一愣,轻璇已拨开人群上前。
“姑娘,你喝得太多了,不如我来替你,你在我身后看着就好。”轻璇冲那女子笑笑。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谢谢,姑娘请。”
于是轻璇坐在酒桌的一边,接下了方才男子所出的上句。
在一片哄闹声中,男子笑着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轮到轻璇出对,那男子没有对出来。
正要再喝,轻璇笑道:“相逢是缘,我陪公子一起喝。”
周围的人起哄,说如此即有才学又有豪情的女子,当真是少见。
令遥本欲上前劝阻,却又想到轻璇今日一路快马加鞭的反常与对自己的冷漠。他早就猜到轻璇为何忽然改变态度,在长临雪月楼时,他明明感觉,轻璇是那么在意他。如此反复的心境,恐怕她已备受煎熬。
她这么难过,都是因为他,他不忍再制止她发泄情绪了,只得在她身边立着,一副威严的模样,让人不敢调笑她。
刚开始,轻璇是很厉害的,她出的对子没人对得上。
到后来,有人对上了她的对子,她又有些愣神,一直不在状态,渐渐有输有赢。
对家换了一个又一个,轻璇始终坐着不起来,输了,她喝,赢了,她也喝。她的反应渐渐变慢了,一句要想半天,周围围着的人虽不敢出言嘲笑,却都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她麻木了,喝进去的酒渐渐变得如水一般。
她酒量其实很好,行走江湖之人,哪个不能饮酒,但她今日想醉,便醉得尤其快。
直到她忽然大笑起来,身后的令遥一把扶住了她,想要拉她起来,可她赖着不动,大声嚷嚷着:“喝酒!我要喝酒!老板再给我两坛子,我要两坛大的!”
令遥喝道:“都醉成这样了,还喝什么喝!”
轻璇忽然发起火来,拳打脚踢,把桌子踢到了一边,吓得对面男子连连后退,周围的人也倒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令遥忙着制止她,可她的力气很大,令遥怕她把桌子踢坏,忙对店家道:“老板,快来两坛酒。”
店家也吓坏了,嚷着:“公子,酒我白给你,你们快走吧!”
说罢忙提了两坛过来,令遥一首扣住轻璇的腰,将她揽在怀中,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些碎银放在桌上,提起两壶酒,再将轻璇拦腰抱起,说着“借过”,穿过熙攘人群。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
☆、第61章
轻璇仍没有发泄够,不断用双手锤着令遥的肩,令遥抱着她、提着两坛酒,任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愣是面无表情地不发一声。
身后的人见他们走了,终于敢笑出声来:“这小娘子真漂亮,这公子也够俊,可不知为何惹了小娘子不高兴,真是一对冤家。”
“哈哈,这公子今晚可倒霉了。”
“我怎么有些羡慕呢……”
“你也只能羡慕,你娘子长得可比人家难看多了。”
“哈哈哈哈……”
令遥背对着喧嚣大步向前走去,充耳不闻,怀中的人却哭了起来,她低低地啜泣,再也没有方才的气势,可令遥的心揪得更紧了。
回到客栈,上楼,将轻璇抱进她的房间,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令遥将她的鞋脱掉,轻璇轻轻地踢了他一下,她穿着布袜,脚软软柔柔的,令遥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他想到那个夏日,在大理王宫内,他对她说,只要你存在,我便不愿娶其他女子。
天涯海角,沧海桑田。
他一早知道,他所爱的,唯有眼前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细细抚摩那温柔的眉眼,心中颤栗着,忍不住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