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顷棠见之,抬手于胸前摸索,却已无物。刹那间,厉色溢眸,冷意翻飞。
不待他制止,玉滦解释说:“早日将军巧逢夫人外出购置话本,便出手为夫人解了困。可那些银钱远不及此物贵重,夫人以这个相赠回报,确为不值。今玉滦恰好带在身上,便还与夫人罢。”语毕,她将玉钗搁在司檀面前。
司檀怔愣,且茫然。
玉钗被人强行夺去,与她自己主动赠与,两者的意义可是天大的不同。她言下之意,显然是有意引不知真相的人曲解此事始末。
可明明不是她说得那样,她为何要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说?她又是怎么知道?
她已为人妇,自当谨慎守礼。做出赠外男发钗这样的事情,旁人不知其中真相,该如何想她?
司檀很生气,一时又不知如何作答。静然坐着,两只漆黑晶亮的眼睛褪去醉意,疑惑流转探寻之后,狠狠地瞪着玉滦,她像是要将她穿透一样。
闻亦朝着风顷棠淡漠扫视一眼,落在玉钗上的视线,冷且深。
含着口怨气,司檀警惕地竖起了浑身的毛发。袖中攥紧的两手,以及微红的眼眶,明显说明了,她是有些惧于回应的。
可她不能惧怕,也不能在有意为难她的人面前掉眼泪。这种事被人曲解外传出去,她更是要坏透名声了。司檀忍了忍鼻头的涩意,道:“这玉钗,为何会在你手上?”
司檀的反应出乎了意料,可玉滦不惊不慌,不紧不慢。她掩唇娇声笑了笑,欲开口作答。
可司檀并不愿给她张口再说什么的机会。想她能清晰的说出方才的一番话,就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她又不傻,若玉滦真再说出什么来,她如何与闻亦解释?
她最不愿闻亦生气。
袖中的两手攥的更紧,司檀僵硬地直了直身子,难得正经又严肃,厉声道:“我当日身无分文,幸得将军阔绰出手。夫君教我不准贪占他人便宜,我自当以所带之物与其交换,值不值当又如何,教养哪里是银钱可以衡量的。莫不是风将军不曾教过你如何行事待人吗?”
“银钱我当日已送达将军府,这玉钗既落在你手中,你若要还,期间几个月的时间,还能不够跑一趟的?”
玉滦哽话在喉,惑人的笑容留在了唇边,玉色娇颜亦是刹那失了颜色。少去重要的一魄,她竟还是这样厉害?丹寇嵌进手心,低垂的桃花眼,徐徐浸没着深井般的暗沉。
风顷棠自斟自饮,置身事外。对司檀气急之下逼出的伶牙俐齿,目中流露出难得的赞叹之色。而对玉滦自找的窘态,全无怜悯。
拥着她神经绷直的娇小身子,闻亦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原来,无需他相护,这只躲在羽翼下乖顺柔软的兔子还能自己亮出利爪……瞧她方才的模样,退了往日的谨慎与软弱,厉害起来恐怕连她自己都不认得。
司檀怨气未减,转头眉目肃然,低吼一句:“不许笑。”
这话是他常说的,她自己学的还挺快!闻亦拥着司檀,果真隐忍不笑。
这可苦了袁大人夫妇,他们不知缘由,一头雾水地听着。左看看右瞧瞧,除了发觉蔓延四溢的明火之外,根本无处插缝接腔。
闹了这样一出,司檀游玩的兴致全被浇灭了。别说再往谷中深处去逛逛,连眼前簇拥的娇艳梅花都懒得抬一抬眼皮。她像是被霜打了一样,自己饮了几口酒水,便随闻亦回返。
袁夫人与司檀道别,和颜拉着她的手,特邀她上元节去府□□宴。司檀神思凝结,像是被雪冻着了,根本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点头回应。
登上车驾,他仍然绷着脸,圆嘟嘟的脸蛋无一丝喜色,与来时截然相反。
她是真生气了。往常的她,怯怯缩缩的,怕见人,更怕她人说什么不好的话。若是真的遇上,避无可避,她也会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应付两句。可总没像刚才那样,一口气说的那样顺溜。
闻亦揽臂将她拥进怀里,下颌抵在她软绵绵的肩头,温声道:“还不高兴?”
一想到玉滦的为难,司檀就气。更不想理会闻亦,转脸扭在一旁不做回答。
闻亦无奈,轻轻将她别扭的扳过来,手掌托起她的后颈,迫使她睁眼看自己一眼。“与我说说,你因何生的气。”
他声线柔和,如云似风,司檀耳根不由蕴起绯色。
她一生气就会胀着两腮,圆鼓鼓的。现在就是。
闻亦摸一摸她嘟起的脸蛋,指腹慢移,至她的唇瓣。带着酒香的指腹,让本就醺然的司檀迷醉中流连不已。
她低了低头,小声说:“我在生玉滦的气。”
“她方才惹了你,你不是已经精彩地驳斥回去了?你我二人与她本就不相识,往后少见就是。”
司檀慢慢地抬起眼皮,染着酒醉的迷离。她倾身凑上前,携浓烈梅香,朝着闻亦的唇瓣狠咬了一口。
待退出,她睁着溜溜晶亮的眼睛,不满道:“我看她的样子,分明是认得你的……”
☆、醺然乱语
唇上的酥麻牵动着心头空落落的触动, 闻亦恣意含笑,回味无穷。
“你别笑,我说真的, 我都看到了。”借着泛起的醉意, 她的不满与幽怨无以藏匿。
闻亦无奈,轻抚着她白皙绵软的脖颈, 指腹缓缓移动,在她绷起的脸蛋上划了划。而后倾身颔首, 浅吻在她抿起的桃瓣上。
辗转嘶磨片刻, 他眷恋抽离, 蕴着柔情的眼里,极具蛊惑。道:“那你说说,方才生玉滦的气, 是因为她惹了你不高兴,还是因你觉得她认得我?”
双唇的温然退去,司檀不舍地卷了卷舌头。合着面上漫起的桃.色,心头怒气倏地转淡。好在理智尚存, 司檀低了低头,说:“她说的话,我听着不舒服。”
“当真?”
可疑的红自面上晕至脖颈, 连两只无精打采的耳朵都没能幸免。司檀仰头,醺然迷醉中,溺在闻亦的眼睛里、他的声音里,愣愣地、呆呆地, 情意与酒意交合相融,早已叫她分不清东西。
她不止一次地看到玉滦落在闻亦身上的视线,虽说只是清浅的,轻微的一眼,可还是被她看到了。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叫她怎能无视?
司檀微吐口气,极具颓败地耷着唇角,随从本心,承认道:“是她偷偷看你,才更让我不舒服的。”
司檀心思敏感,也一向粗心。她不太爱注意旁的,尤其与她无关的人与事。可倘若无意发觉,她会自动将其避在外头。今日玉滦处处针对,她自知又无处得罪与她,何苦为之?
想她怕是又要胡思乱想,将自己困在牢笼里了。
闻亦捏一把她的鼻头,轻言软语道:“四周那么多人,她可是单单看了我?”
又羞又觉自己无理,司檀埋着头,声音极小,回应说:“不是。”
“四周人来人往,入她眼的,也会有许多人她不认得。所以,你也不应多想。”
她也不愿多想,可是玉滦身上疑点甚多,叫她不得不多想。头昏昏沉沉的,她完全不受控制,思绪飘忽,也是停也停不下来。觉得不知如何是好,司檀垂下染着懵懂的眼睛,就不说话了。
此刻的她像是风雪中迷失方向的兔儿,孤单又可怜。闻亦心疼不已,拂着她软滑柔顺的墨发,“若是心里不舒服,就要说出来。我也好知道你的心思。”
司檀眼神迷离,费力抬起眼皮悄悄瞄了闻亦一眼,“你真的……不认得?”
闻亦扳过她有些摇晃的身子,语气像是很肯定:“真的。”
退去失落,司檀眯眼憨笑,顺势抬起两臂勾向他的脖颈,又懒懒往里缩了缩。“那我信你就是。”
“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梅花酒的后味渐盛渐浓,比起闻亦言语赐予的醉意,这酒,显然不及。百般迷惑,司檀觉得天旋地转,傻傻点头,道:“我的闻亦不会骗我,自然要信。”
甜糯腻软的嗓音带着酒气,如轻羽撩拨,自颈间一路往下。闻亦眉目微低,面上久久定格着一抹温笑,拥着她的手臂力道亦是渐趋渐紧。
他眸光深远、空洞。像是在说与自己听的,黯然道:“我哪里舍得骗你。”
司檀自是相信,她的闻亦不会骗她。要不,也不会待她这样好。谁也没有他好。她不管睁眼还是闭眼,心里、眼里,都是她最想依赖的闻亦。就连呼吸的空气,都因有他在,才会变得清然顺畅。
“所以,我才好喜欢你……”
“我好喜欢——”醉意弥漫,困倦席卷而来宛若翻起的狂潮,司檀开始胡言乱语,揉了揉不由自己控制的眼睛,忽觉眼前迷雾沉沉,像是飓风前的海面,像是阴雨中的深林。
“你说什么?”闻亦怔然,欲将她捞起问个彻底。
可这酒后味浓,她已经醉的彻底。“你别动,让我、让我靠会儿……”胡乱捶打两下,司檀便无力歪倒在闻亦肩头,也不后来知说的什么,口中呢喃个不停。
冷意肆虐,布满悠悠晃动的马车。温情与酒意相合,和暖翻涌。闻亦抚摸着她安然闭合的眼睛,轻柔的,怕搅乱了她的美梦。
埋没在这令他流连的温情里,他似乎连自己都忘记了:从始至终,这欺骗,一直都没有停过。
他的存在,他们的相遇,或者是成婚,乃至……现在,他哪一环是没有骗过她的?
是啊,若是可以,他哪里舍得骗她?可他再是不舍、不愿,最后的骗他最多且最深的,恰恰就是她自认最信赖的闻亦……
日将西沉,阳斜微冷。缓行的车驾悠然驶出常乐谷,于茫茫山林中,渐行无影。
深谷梅林,玉滦一袭红衣,妖娆妩媚。莲花移步,穿过万千绽放的滴血红花,绚若烟霞般的美。
于边角梅花树下,闻得异动,止步收敛裙摆。丹唇一开一合,音若黄莺啼鸣:“你可都看到了?”
原本无声亦无影的梅花树下,一道虚晃的明光闪过,现出一位穿绣着水草细纹蓝斗篷的男子。他一张脸隐在帽下,瞧不清真容。只那下颌角露出的一块疤痕,尤其渗人。
他傲然立于树下,不应不答。迎风飘落的梅花顺衣袍褶皱划下,竟无半片儿沾粘停留。
“是不是连你也无话可说了?”本是娇颜,此刻染了怒气,看起狰狞而诡异。
斗篷包裹下的男子,不知是沉默还是深思,仍然安静的站着。
“你说话啊!”玉滦失控扬起一掌,划出的一道殷红弧度,将眼前的枝干生生斩断。
他的无动于衷,将她的怒气激至滔天翻涌的境地,一双惑人灵魂的桃花眼,刹那间转黑发赤。
她紧抓着他胸前一角,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做了八百年的水鬼,你是忘了自己怎么死的吗?”
“忘不忘,我都是水鬼。”他终是有了反应,掰开她发白的玉指,嘶哑的嗓音不带一丝情绪,“我也只能是水鬼,做不了凡人。”
“可她为什么能?凭什么能?”不甘心化作怒气,似有燎原之势。她道:“魉泽,你体会不到,体会不到我有多恨。我只要看到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就恨不得拿刀剜了它。”
“八百年前,你不已经剜过了?”
“你……”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魍泽缓步迈近,“就因为剜了她的眼睛,你我变成了这幅模样。躲躲藏藏的这八百年,还不够你忍受的?难道非要到魂飞魄散的地步,你才能满意吗?”
回想八百年来困苦煎熬,玉滦恨意不减反增。扭曲的面容,将她心头燃起的烈火挥发地淋漓尽致。
肉身葬于火海,徒留凝结不散的魂魄支撑她神识不灭。因修为不敌,她被打过、被抢过、被欺过、被辱过。除此之外,为防他赶尽杀绝,还要四处躲藏。她漂泊无依,孤苦无靠的时候,害她失去所有的人,竟还好好的活着。以人的身份存活着。
她凭什么?
“就算是魂飞魄散,我也不能让她安然无忧。我的痛苦是她给的,我失去的所有,也都是因她而起的。不止她一人,他们,我都不会轻易放过!”食指紧握成拳,掌心舞动的火焰,立刻隐于皮肉之下,化进骨髓之中。愤恨难消,旧账未清,她岂能让他二人做得神仙眷侣?
魉泽自知无力阻挠。若是可以,就不会有近期这些事情了。
她以玉滦的身份接近薛千行,借薛千行的野心,欲行迷惑君主之举。谁知被风顷棠从中搅乱,败露之后,留在了将军府。后她又与太史府胡氏合谋,赠她药物,暗害林氏,计划以诱司檀回府,好将其杀害,并嫁祸司融。
不曾想,中途还是出了变数。
她自以为聪明无双,可盛怒之下,已然神志全无。这一步步走来,哪一条是行得通的?
沉默片刻,他道:“你已有镇魂珠,若是放得下旧怨,也可以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何必再步旧尘?”
玉滦冷哼一声,“步旧尘?魉泽,我可以剜一次她的眼睛,就能有第二次。可他呢?我如今孤寡一人,他还能有屠我全族的机会吗?”
魉泽确实无言以对。他到底有多少能耐,他们并不知晓。可这些年来的躲躲藏藏均未瞒得过他的眼睛。如此,还需要尝试吗?
静止良久,他知劝已无用,仅道一句:“随你。”
玉滦定了定神,也不与他计较,直接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你帮我。”虽是请求之言,却无半分请求之意。
魉泽不做应答,玉滦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倾身往前,直接将自己之后的计划说与他听。
“只要你稍作配合,便有机会取了凝灵珠。得了手,你也可以脱离水中怨灵的身份……”
她将所有的好处尽数讲来,可魉泽似听非听,并未放心上。好似,对她这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全无好感。
待她说完,笑意嫣然离去之际,魉泽亦没有说是好与不好,做与不做。
纷飞的红梅下,寂寥与清冷的白雪,竟是说不出口的相趁。
她方才的计划,一环一环。当真是为了他,还是……
为了她自己放不下的执念?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陪了她八百年,听她怨了八百年。八百年,竟然远不及她儿时的一眼来的长久,来的更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