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总是鬼话连篇——亦唯
时间:2018-01-15 15:22:44

  似疑非疑,司檀一动不动地僵视着闻亦深邃如潭的眼睛。这样浓重的黑,好比深夜山林笼上的雾气,她看不真切,亦辨不清其中思量几何。
  《伏世录》上记载:承天生万物,万物合五行。天地交合,汇集阴阳,人兽共存。人藉灵根育,兽自凝气长。兽存由天地,人孕源阴阳。四相轮回,精华所汲谓灵气。而五行万物、山魂精兽,以灵气修大道,通灵化形,是谓妖。
  而妖者,化人隐市,观之形无常,貌无异,触怒则生变。赤目主杀伐,食人。苍眼多邪念,饮血。妖以灵根生灵性,吮吸万物得灵气,可莲步瞬移,翻手为云,覆手成雨。
  他,可轻易脱离那灰袍鬼怪之手,必是修为长于他之人。他还说自己不是荷仙。既不是仙人,又如此能耐,可是那骇人的妖物所化?
  妖?
  寒意流窜,司檀惊滞颤抖。迅速抽离去双臂,颇显慌乱地自闻亦怀中退了出来。似是太过不可思议,她退的极快,又笨拙。起身时,不甚踩了裙角,还未来及站起,就又蹲坐在地。
  闻亦并不知她心中作何猜测,不忍跌疼了她,惯性倾身往前。只是思及其中缘由,眸中厉色未减。前倾时,不忘追一句:“谁告诉你的?”
  好凶。望向面色阴沉的闻亦,额间惊惧凝结,宛若冰刃,刻出道道褶皱。鼻头忽地酸涩难忍,司檀不由红了眼睛。她垂首咬牙忍了不让眼泪落下,迷蒙良久,才微仰起头:“告、告诉什么?”
  “元溯。你如何知道的他?”
  司檀张了张口,待正视闻亦眼中时隐时现的深沉,向后缩了缩,摇头不作回答。
  闻亦心疼,尤其在见司檀怯怯后挪躲避的时候,更是愧悔不已。她胆小,平日音色稍重,就要红眼蓄泪。他自己喜怒瞬变,方才又急于寻得答案,怕是不经意地就会吓了她。如今这样的她,哪里还经得起他这么言辞正厉地逼问?
  怔然片刻,他面容渐归柔和。欲拉司檀起身时,连同眼中无多的冷然薄怒也顷刻间荡然无存:“地上凉,快起来。”
  一想到自己的猜测,心头惊惧犹在,不知如何自处。司檀停在原地,仰头观望着闻亦。沉入深疑泥潭,凝滞不动。
  “七七——”
  一声熟悉的轻唤,将呆若木偶的司檀拉回。重拾和润柔暖的闻亦,与往常时并无区别。尤其是在唤她“七七”时,很是轻松地,就能勾起她潜藏于心的期许。
  默然良久,她又害怕,又可怜地抖着嗓音说:“你……会、会杀我吗?”妖要杀人,可她不相信,也不愿相信闻亦会杀人。
  闻亦身子微微僵硬,心头亦是跟着她这轻微细小的声音狠狠一扯。愣神收手过后,他静然片刻,行步在司檀身前,又低了低身子,缓缓道:“说的什么傻话?”
  “是我吓到你了?都是我的不是,我认错。你别与我生气,好不好?”
  他声线轻柔,好比浮云飘游碧空;面容温和,如同暖风下掀起的轻澜。司檀耳廓将软,抬眸正视他溢满愧悔之色的眼睛,与心头掀起的涟漪化作飓风,愈发不可阻挠的在心间掀动起来。
  妖,也会这么好么?
  话本上的妖物都是食人的,杀人不眨眼的。可她的闻亦,自始至终,都不曾害过人,亦不见吸取过她的精血。他救过她多次,且对她百般照顾。这样好的闻亦,怕也只有仙人可比了……
  不,是仙人都比不得。哪有仙人愿意陪她看话本,给她讲故事。会照顾她,宠爱她。与她一起用膳,陪她倒腾花草,生气了会哄她,高兴了与她一起高兴?
  仙人再是厉害,也是及不得他分毫的温柔。
  驱散骨内阴寒,拨开心头阴霾,一股暖流破冰而生,翻涌不止。司檀睁着眼睛,两颊粉嫩,携翩翩桃.色,痴愣愣地要将闻亦看通透。
  可她眼界不足,只望见眯眼白雾,想要探知的再深,便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妖便妖罢,只要还是她的闻亦,怎么都好。
  眉间低垂时,微染暖意,清浅又惹人怜。再抬起头,司檀勾了勾唇角,狠扯出一抹不太自然地笑容。正面炉内明火,衬着她面上的两团蜜桃,素然满足。稍一犹疑,她窃窃伸手搭上闻亦停放半空的掌心。忽然被温热包裹,她梨涡微绽,甜腻随之蔓延。
  待她心绪平复如初,乖顺重坐回身旁,闻亦笑问道:“能否与我说一说,你自哪处得知的?可有人刻意相告?”
  司檀知晓他问的是元溯将军。可她并不明闻亦缘何非要弄个清楚,也不愿深想。稍稍犹疑,她笑着拽起他的手指,低声回答说:“我常常待在府里,谁能跑来说这些,不过就是听人当故事讲过,再从书上看到几句罢了。”
  似是想起什么,她挪近几寸,“是儿时院内的老嬷嬷,她讲的。不过具体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印象中,好像这位大将军不太好,还很奇怪。”
  “奇怪?”闻亦转眸,不惊不乱:“他如何奇怪?”
  “你想啊,历代能坐大将军的可都是厉害人物,功过是非被人成篇大论的编撰传颂。可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仅寥寥数字。除了说他反叛主君,引百年动乱之外,其余皆是空白。这样还不奇怪吗?”
  一说起,疑云遮去恐惧。她皱巴着脸,时而拧眉,时而咬唇。好似不将其弄个清楚透彻,便是大遗憾。
  闻亦诱道:“你还查过史书?”
  “查过啊!”司檀频频点头,两眼刚有精光划过,再次黯然。她微吐口气。声音细软:“不过也就几句话,查了也是白查。本还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人,谁知竟是这样的结果。好可惜!”
  “那,老嬷嬷可还讲过其他的?”
  “其他的?”司檀费力思索,可记忆太过久远,朦胧似雾,记不真切。她叹气:“我记不得。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位老嬷嬷说他是厉鬼。还说我若不听话,就唤他来将我砍了。”
  闻亦无奈轻笑,“那对你来说,岂不很是管用了?”
  “嬷嬷尽会唬我,他一点儿也不让我觉得害怕,哪里管用。”司檀撇撇嘴,颇显调皮地蹭在闻亦怀里。觅了个舒坦的位置,她环向他的手臂,像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到底发生过什么,好好的大将军,怎么就变成厉鬼了?”
  闻亦拥着司檀,眉眼低垂时,面如静湖,波澜不起。待柔光慢移,对上黑漆漆的瞳孔,湖面遇风,沉浮不宁。
  他说:“不过一个已故之人,他的故事,于他身故待死当日,已然终止。好的坏的,都是过去,哪里还值得你再用心探寻。人也好,鬼也好,他自有他的去处。”
  “你说的是没错,可我……”司檀一顿,欲言又止。
  她说不出心内的感觉。事实上,早在嬷嬷拿元溯将军当鬼怪吓唬她之时,她就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可她自己说不清楚,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隐约看得出,闻亦并不想她知道。
  好在还有一册画本。闻亦若不愿意,她不说,自己偷偷地看两眼就好了。看完就将它弃了,闻亦,应是不能发现。
  如是想着,趁着闻亦不注意,她悄悄撇了一眼丢在地上的蓝皮话本,点头道:“我听你的,不好奇就是。”
  她的乖巧听话,总是让闻亦忽然间地就无所适从。他唇角微颤,颔首于她发间落下一吻。清然馨香划过鼻尖,与他心头此起彼伏的触动炽烈交缠。绞着他,束着他,环环相绕,无休无眠……
 
    
    ☆、无与比拟
 
  自以为丢在一侧的话本, 闻亦还没注意,猜想着,他也不知书中内容。像是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司檀宛若一只被顺了毛的兔儿, 安静的缩在闻亦怀里。
  哪怕是没有起伏的胸口,也教她眷恋, 且沉迷。
  环着司檀娇小柔软的身子,不动声色间, 闻亦转眸, 视线淡然落及之处, 便是那册躺在地板上的、让司檀午后不舍放手的蓝皮话本。
  她刻意移开眼睛,不去注意,自认无一疏漏。可事实上, 早在她说是书上看来,他便有所发觉。
  元溯,字仲回,天元大将军。生年战无败绩, 圣褒“冠平”号。元丰六年,怒而反君掠城,屠戮万人余, 此覆天元而无踪,引诸王兵戈相逐,天下乱。
  关于元溯,史书所载, 仅此数语。司檀说,她只儿时听人当故事讲过,除了这个名字,还有源于元溯的那些不好的形象,记忆大多模糊。可今日若非眼见、耳闻,她因何忽然重提?
  想这唯一的缘由,就在本册无疑。
  元溯之死,至今已逾八百年。八百年里,除史书寥寥数字记载过他之外,旁人当他不祥,恐之,避之,哪里还敢编撰成故事以供消遣?
  怕只怕,是有人暗中使计,目的只在司檀。要不,这话本,怎就凑巧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无需细想,眼下最是知这其中来去,亦是最了解元溯的,也就只那一人……
  这埋藏了八百年的恩怨,岂是一朝一夕可化去的?闻亦面容阴郁,苍绿暗芒在微低的墨瞳中冉冉腾起。在司檀看不到的位置,道道清浅的光缕,如机杼上齐整而有序的丝线,将原本安然静止一侧的话本,无声翻开来。随着书页的翻动,这书中字句也尽数被收纳。
  还好,她看的不多,尤其是后半的关键部分,她还没能来得及,就已经因他及时抽去话本而被迫打断。
  闻亦默声叹一句,趁着拥司檀起身的间隙,阔袖轻掠,云烟缭绕而过,将剩余的密麻小字默然除去。
  直到院中凛风渐归平和,直到暮低夜浓、阖院静谧。说了故事,哄了司檀入睡,闻亦也不多问及。
  心怀未完的故事,司檀睡意朦胧间,还在想着天亮之后,怎样才能将剩余的那些故事吞入腹中。闻亦偶尔不在院内,或进宫,或去书房,丘管事时不时还会有府中琐事来烦请。如此来看,她总是有机会去偷偷翻看两眼的,只要小心谨慎一些,闻亦定然发现不了。
  如若不甚被他发现,她借口辩解一二,闻亦待她好,不会真的与她生气,也不会怪她。要真的惹他不高兴,最多……最多亲亲他就好了。
  怀揣着一番暗暗的计量,司檀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瓣,含着一抹满足的笑意,她箍紧环在闻亦腰间的手臂,恬淡馨香钻鼻,她睫羽微动,熏然阖眸,渐入昏沉。
  次日,天色晴好,轻云浮游。冷风和缓之后,雪意随着暖阳的铺洒,化作清然滋润的甘露,和着星点绵白下的泥土,深浸慢融。
  雪化过,道上就不滑了。如此天气,正是去常乐谷的好时候。稍作了一番收拾,闻亦便带着司檀,登车离府。
  有闻亦陪同,随行仆役自是带的少,算得上车夫,也才三人。无形隐于暗中的,还有魅无,只司檀看不见而已。
  能与闻亦一道同游,司檀雀跃翩然,嘴角堆起的笑意远比凌峰皑皑积起的白雪要深许多。一高兴起来,她就不老实,挽着闻亦扭来动去,嘴上更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恨不得将她心中所有的欣喜都拽出来,摊在眼前。或者,大喊出来,让所有人都沾染。
  如此,什么未完的故事,什么元溯大将军,早被她抛在一旁。她哪里还会记得睡梦之前的好计划。
  闻亦不忍搅了她的兴致,不管说的什么,都认真听着,时不忘应上两句。她说得那些,大多是话本上的故事,精怪鬼神、奇人怪事皆有。许久不曾到过常乐谷,她也会说几句儿时随母亲赏梅时的见闻。这么听她讲述一路,减了舟车困乏不说,还甚觉趣意横生。
  常乐谷偏阴,冬季总是比怀安城持久。自初雪降临起,至春光乍暖止,红梅遍染,层层叠叠,大片梅花簇拥,经霜雪而不凋,厉四时而常茂,艳而不夭,傲然无声。
  至谷外半里,远远便闻得清淡梅香。馨而浅,香而雅。刚安静下来,梅香一浸入鼻息,司檀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出身子看一看。
  闻亦颇感无奈,可念及她不常外出,难免对外界的事物心存好奇,想想又觉惭愧。恐她受冻,拽着她理好衣衫,将连帽斗篷扎的更紧实,才携她缓步走出。
  斗篷蓝底银纹,领口与袖口皆缀有雪色狐皮。鲜洁明亮的颜色,衬的她圆润的脸蛋粉雕玉琢过一般。闻亦锦袍颜色恰与她相称,二人含笑踏在未化的雪地上,宛若九天仙人,说不出的和谐般配。
  梅花盛放时,谷内人潮来往不绝。往日一遇好天,车马如龙排列。也不知是否因山前道路泥泞,谷中赏梅人不少,却也都三三两两相伴而行,倒也没到接踵摩肩的地步。
  以防司檀好奇乱逛,下车时,闻亦就已经与她约法三章,经梅间小道,亦不忘提醒一句。一不得她与生人攀谈;二不准她私自晃悠;三不许她远离视线。三则约束下来,司檀哀怨不已。可怨归怨,耷拉没多久的唇角,见眼前梅花招枝相迎,瞬间转阴作晴,笑颜重拾。
  孩子心性,喜乐来去飞快。闻亦也并非有意坏她兴致,不过是见生人三两成群,怕她不甚被人拐走罢了。
  谁叫她心思单一纯然,对人不存一丝防备。要拐走她,委实不需动脑使计。
  常乐谷的梅花,入口处稀疏且矮小。越入深谷,梅花树越是粗壮,且浓密。行在万千梅花间,皑皑雪被上留下道道足印。迎着风雪,这成对成串的印记,好比口含蜜饯而走过的漫长岁月。
  司檀一手被闻亦紧握,腾出一手,扳过小道旁的红梅,欲折下一枝来。可看到片片不惧寒风的透薄花瓣,又不忍。小心拂去枝头的冰雪,凑近一嗅,低声叹一句道:“好香啊!”
  “这成片的红梅,比起你最爱的藤萝,可会逊色?”
  转过脸,恰与闻亦似笼一层迷蒙烟黛的笑眼对上。俊秀的眉,挺拔的鼻,映着梅林,好看的,让她忍不住地就想抱抱他。
  矜持已无法阻挡这欲念,她不由自主地就挪近抱了。微红着脸,她紧抓着他腰间的一边束带,娇憨甜腻的带着笑意,将脸埋在他胸前。
  她说:“花有百样好,可再好看的花,在我看来,都比不过院中的藤萝。”她扬起脸,不知是那簇拥的梅花染红了她的脸,还是被一层覆过一层的羞云闹的。沉浸在闻亦蕴着柔情的眸光里,她言不由己:“因是你着人栽植的藤萝,自是珍贵的无与比拟。”
  司檀更像追一句:更是无与比拟的,是他。怕是再多的藤萝,也牵动不起她这样约束不了的情绪波动。
  可她到底是没说。
  闻亦乐得比眼前漫山的梅花更妖艳绚烂。他捏一把司檀肉嘟嘟的脸蛋,轻笑道:“我原还不知,从你的口中说出的话,竟这样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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