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得踪迹,闻亦神思不敢松懈片刻,沉默以后,他道:“我们并不知风顷棠收留魍灿是为何意,你且暗中注意着。风府暗阵无数,青璃镜又在他手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莽闯。”
“可是……”
房外脚步声渐近,恐被司檀察觉,魑阴还未说完,闻亦便示意她退出。得了此令,眨眼间,她便化作无形,隐于帘后。
“闻亦——”轻唤一声,司檀着卓焉候在门外,径自推门挤入。
室内果然寒凉透骨。前脚刚迈进,迎着阴风,止不住地就打起冷颤来。闻亦先前还说怕冷,在这样的地方待了许久却无所觉,也不知他是不是傻了。司檀撇撇嘴,碎步往里找去。
半开的木门,恰给了魑阴离去的机会。一声“吱呀”响动,房门似遇风刮,开了又合。
思绪凝结时,人就格外专注。加之室内昏暗,又静寂的吓人。司檀探着脑袋往里时,尤其谨慎。可刚听到身后有动静,受了惊吓还未及反应,只觉腰间一紧,她便旋于一个宽厚温热的怀里。
浅吻落在唇畔,阻下没能喊出的惊呼。“怎么又瞎跑?”灼灼的气息将她严实包裹,驱了遍体冷寒,携片片绯色飞上软白双颊。
司檀挣脱开,试图掩去面上的羞云,耷拉下柔软长睫,看着裙角道:“我,这次穿了鞋来的。”怕他不信,还特意撩起,“喏,你看,我真穿了!”
“看把你乖的!”闻亦轻声而笑,忍不住捏一把她低垂的圆润脸蛋。视线所及,见搭在她臂上的素色外衫,柔情难以藏匿。
司檀环顾四周,见书房无人,顿时疑惑:“就你一人?客人呢?”
“客人?”闻亦眉间微动,也不避她颇具探究的目光,温笑回应说:“走了。”
“走了?”又是一个离去无声的“客人”。司檀眨巴两下眼睛,也不再追问。勾起唇角挪步靠近闻亦,将厚重的外衣平展开,声线甜软,蜜意尤显:“这地方冷,你别冻着了。”手臂环过闻亦身后,就要踮脚为他加衣。
可她矮小,脚尖数次费力之下,也无法够得到他的高度。只累的自己满头大汗,方才气急停下。“你低点儿!”司檀两眼瞪向闻亦,语气幽怨,又具颓然。
她一点一顿,漾的圆脸一上一下的泛起微波。如此可人,闻亦怎么也看不够,又无法忍心继续逗弄,只得遂她。
“好。”忍笑与之相视,他果真乖顺倾身,示意她再次将外衫拿起。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方才故意的!”司檀嘟哝着。埋怨归埋怨,她还是将外衫小心披在闻亦身上。
几世漂泊,他早已冷暖无识,疼痛无感。可加一件衣裳在身,好似渡上万千魔力,将原本封存脑中许久的记忆再次深掘。
他本有血有肉,有情有爱,分得清冷暖,亦辨得出善恶。可时光荏苒,寒暑流易。他无奈抛去本真,被折磨的一无所有。他原以为这些属于“人”的温度,他不会再有了。不曾想,就算隔了几百年的距离,能让他再感觉自己是有温度的,唯有她。
含笑轻抚着她的眉眼,闻亦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不过是要你靠我久一些罢了。”
茫然望着他忽然被眷恋苍凉晕染的瞳孔,司檀呆滞无言。亦是不明他话中的伤感自何处而来。回了神,她笑着踮脚靠在闻亦身前,随后伸出两臂环向他的脖颈。像只乖巧慵懒的猫儿,在颈窝处轻轻蹭了蹭。
“我有点儿冷,靠着你暖和……”
甜软的气息于耳边环绕,总是不由自主地让人忘了时辰。空冷清寂的书房,顷刻间被暖意笼罩,宛若沐在明媚春光中。
☆、暗云重重
自入了冬起, 司檀对闻亦的依赖渐胜从前。每每静坐宽台,或翻看话本,或提笔描画, 只要闻亦在旁, 她总要时不时地抬头确认一眼才可。四目相对时,她眯眼轻笑, 犹如饮了蜜糖的蝴蝶,似看得清她欣悦煽动的翅膀。偶尔, 她还会端着书册挪的再近些。清浅熟悉的气息环绕身前, 终究是教她安心的。
司檀如此的依赖, 闻亦自然看在眼里。她心思纯然,懵懵懂懂,不知情意深浅, 可对她好的,她分得很是清楚,也知晓要以同样的好来回报。
比如今日。
拥着怀中的一团绵软,闻亦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似惊似喜, 有乐亦有痛。好像她靠近的每一步,都有无形的冰箭划在心头。
因他明白,眼前难得的温存, 或许于他,并不会太久……
并不知闻亦心有所思,司檀一手拽着他腰间束带,泄气般自他怀里强行退了出来。鬓角珠玉轻摇垂荡, 将她眉间凝结的痛感映得愈加惹人怜爱。
“踮的脚疼。”她抬眼幽幽瞪了闻亦一眼,又低下头,像一只刚从迷蒙中清醒的兔儿,皱巴着脸轻跺两下。
隐去眸间怅惘,闻亦无奈地拉起她的手,“我低着点儿就是。”
“弯着腰,岂不更难受?”驱散几分脚上的痛麻,司檀乖巧上前挽起闻亦。一双眼睛亮如星芒,明如熹光。里里外外,都是他温然含笑的样子。“这地方冷飕飕的,你怕冷还能待这么久。”低声嘟哝两句,便拽着闻亦往外行。
曲折蜿绕的窄廊,冷风肆虐。穿过残雪堆积的枝头,发出阵阵凄冽低吼。连同园中一颗颗未绽的花苞都像是在遭受种种考验一般,遇风颤栗不止。
被闻亦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司檀也不觉冷了。披着厚重的斗篷,她身量尤显娇小稚嫩。一张带着童真的圆脸,东张西望时映着莹亮白雪,好似白瓷般透亮滑嫩。
“放了晴,园中雪还堆得这么厚,可真是好看。”轻抚枝头,本就摇摇欲坠的雪便徐徐坠地。冰凉钻入脖颈,司檀咯咯笑着,缩着脖颈往后躲了躲。
闻亦停步,抬手将砸在她肩头的雪片抖落。有零星凉意溅在鼻头,顷刻间化作细碎水汽,而后消失无影。他温声问道:“还是这么喜欢雪天?”
司檀转动着墨色双瞳暗自思索良久,点头,又摇头:“你怕冷,我就不喜欢了。”说着,她勾起唇角,抬手拢了拢他的衣领。绯色云朵成块状晕染,圆润可人的小脸立马低了下去。
她不经意这么一说,闻亦怔愣无言,心头亦是随之一颤。
她喜欢雪天,喜欢藤萝。犹记得初次相识,她抛去属于闺阁的禁锢,挽起袖子扒拉起一株枯萎扭曲的藤萝树。树干粗壮,蜿蜒交缠成团。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角,两手冻得通红发紫仍未所觉。
她曾遗憾:藤萝喜温,雪天冽寒,茫茫天地既允万物生,冷热何以不能相容?
他回应说是:“冷热相触,水火相抵,天之道也。”
天道如此,非人力可为。
可就缘这荒唐天道,她因他而死。就那么眼睁睁地,他看着他捧在手心的七七身死魂灭。他脱离生死轮回,不再信命,逆天而改道。终有温凉共存、藤萝四季如初之日。她原不必再谨小慎微,可今日却因他怕冷,而宁可不喜雪天。
她不知道,他说的怕冷,只不过一个随口而出的谎言罢了……
闻亦忽地眼眶微热,牵起司檀因碰了雪而发寒的两手,轻声道:“我并不怕冷,你若是喜欢,尽可随心所欲地喜欢,无需有所顾忌。”
司檀抿唇浅笑,趁机探问:“既可随心所欲,那我能去常乐谷吗?”
“当然。”
得闻亦点头,合了心意的司檀,梨涡轻绽如浸果酒,只消唇角稍弯,就有清甜甘露溢出。
常乐谷的雪天最是美妙。儿时随母亲到时,谷内松青似晕烟黛,红梅染透山林。她多年来无缘再见,似乎快要将它的模样忘记了。
想起常乐谷,司檀想起了母亲。
母亲……已经不要她了。好似多年之前,久到外祖去世,母亲失宠于父亲之时,她就已经不打算要她了。
伤痛如疾风,扫过黑眸,红了眼眶。司檀揉了揉眼睛,仰头望一眼树头的雪梅,再低头时,唇畔笑意未减。
她装作不经意的稚嫩动作,并没逃得出闻亦的眼睛。其实在提起常乐谷之际,他就已猜得到:她是想母亲了。
可林氏,早在司融搬离怀安城之后,就已经毒发身亡。司融恐被人抓着把柄,听胡氏之见,只吩咐随从裹了草席,经一无名峡谷,草草安葬了事。
她一直以为林氏为追随司融而弃了她,其实并非如此。
搬离怀安那日,因毒素侵体,林氏五识尽失,已不省人事。司融之恶,远不止于此。可他脱离怀安,归于薛千行门下,圣上虽怒,忌惮泾阳王独守一方,已无法由着情绪草率处置。
可这些,他知,却是一直未能寻得合适的时机告知于司檀。这么耽搁许久,多番斟酌思量之下,恐她多想,他自认还是不说为上。生身父亲狠心送自己的母亲归西,便是放在谁的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若是可以,他宁可司檀怨着他们二人,也不要知晓这其中的诡谲阴暗……
好在司檀不知其中真相,退了眉间的愁绪,面上阴雨骤然转作晴天。兴致重拾,随闻亦欣悦回到院中。恰遇暖阳悬空,灰云无几,露出透薄天幕,青而蓝。映着满院不败的藤萝,好似彩墨精巧晕染。
午后,闻亦在旁,于檐廊宽台上,司檀乖顺捧起那册忽略许久的话本来看。案几里侧火炉通红,暖意盎然。
木缘与卓焉每见二人独处,总是识趣退出老远。也会计算的时辰,待茶水渐凉时,轮番自一侧换上新的来。似是怕打搅了这安宁,她们动作轻微,小心谨慎。
待她二人退出,翻上几页,司檀心绪不在,抬眸见闻亦肃然提笔,好奇驱使,便挪起软垫一点点靠了过去。
“可是这话本不和胃口?”闻亦搁下笔,面上蕴起和暖笑容。
司檀眼中的闻亦,怎么看都是好。唇角含笑时,像是夏夜星光,熠熠璀璨的灼人。刹那间的迷乱,她两颊霞光飞扫而过,慌忙摇头:“不,不是。”
容她挪的更近,闻亦再次垂首。手中行笔端正,稳健俊逸。司檀隔着书册偷偷瞄了几眼,才悄悄敛神再次将视线回归话本。
野史,均是围绕史中人物编撰,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此掺杂下去,任谁也分不清虚实。司檀原不喜这些,可书中故事着实吸引她,翻着翻着,她就不知怎地,好似被勾走了魂魄。
难得她安静,闻亦也不刻意搅扰,待收笔,默声将案上帛书递交出去,便又返身执一书卷在手,当是陪她消磨时光。
司檀这一投入,直至暮色霭霭低垂时,也没能抽离。坐着腿麻,她就端着书册四下乱滚。一节节的故事看下去,冷热饥饱都不知了。日光下沉,灯火将燃,闻亦多次提醒不早,她也只敷衍答一句“好。”
好容易哄骗的放下,司檀意犹未尽。回头望一眼还有小半的话本,她微叹口气,胀着两腮,面上明显的不满足。
闻亦一把将她捞起,扳着她不时扭动的肩头,迫使司檀目光回移。“这故事到底是有多精巧,看把你迷的!”
回过神,司檀肚子咕噜叫了几声。讪讪轻笑之后,颇感难为情地往闻亦怀中蹭了蹭。
不是故事精巧,她看过许多话本,对其中各项皆是挑剔。她喜爱荷仙,连同各种仙子都喜爱。可故事曲折磨人的,她不爱看。语句或繁长,或琐碎的,她不爱。人物身份复杂,性格多面的,她也不爱。这话本算来并不合意,可她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一拿起,不至尾声,便怎么也不舍放下。
两臂勾盘着闻亦脖颈,司檀清浅勾起粉唇,歪着脑袋独自考量良久,才眨了眨眼看向闻亦。清凌眸光如溪,一眼看去直达底部。
“闻亦,你可知那位元溯将军?他是不是很厉害?”
闻亦面上正挂着笑容,欲等着予她解惑。可她唇瓣一开一合,甜糯嗓音起了又落。待声线收回之际,却是连同他唇畔浅勾的弧度也一并减了下去。
咫尺相对,司檀真切渴求回应,而闻亦却是怔然无措……他看着面前澈亮好比清泉的眼睛,眸中暗云重重。随着它的一圈圈扩散,黑墨染透瞳孔,深谙幽幽如同远山叠影。
静候许久不见有声,司檀身子微微后仰,在他眼前摆了摆手。道:“你怎么了?傻了?”
带着轻缓的凉意,将闻亦自深沉中渐渐拽回。“你听谁说的?”面上温然无踪,他嗓音略沉,压抑之中,还藏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正要凑近一探,忽觉来自闻亦的瞳孔中迅捷划过一抹墨绿暗芒。这暗芒来去飞快,如影似风般一闪而过。恰被司檀捕捉入眼,本张口之际,似惊似疑,呆滞无言……
☆、无所适从
墨绿色的眼睛……
睁目略一回想, 司檀顿觉四肢僵冷。院中冽风呼啸,如猛兽哭嚎,如神怪饮血。一阵阵的寒气穿透低垂的藤萝帘帐, 肆意凌虐着她探露在外的十指。连同她包裹在皮肉之下的骨节, 都在暗暗颤抖。
果如她所料,他们确是同一人。其实早在洞穴脱险回府之后, 她就应当确认了的。
当日神识昏朦之际,她连抬眼的力气都所剩无几。可就是那费足力气的挣扎, 她恰就看到了那双异于常人的墨绿色瞳孔。像蒙了一层烟黛的绿宝石, 噬魂夺魄。视线只那么一点点的停留, 就已让她印象深刻。
如今来看,也不知是她不愿往这处想,还是, 她已经想了,却不愿承认。
他寻得到她的位置,救她于虎口。他有与闻亦相同的温度,有与他一样的温柔。他唤她“七七”, 带她回家。若非一人,这中途变数难以计量,何以不出丝毫差错?
可闻亦是他, 他,又是谁?
悬在木缘房内的画,出于闻亦之手。可眼前的这个闻亦,笔下丹青皆是从心随性, 笔法超脱,线条潇洒,哪里还有之前巧绘细描的模样?
可见,他是闻亦,又不是闻亦。
她记得洞内翻手玩弄他人与股掌的灰袍鬼怪,移步轻巧,迅捷如风。尤其来自掌间的古怪紫芒,圈圈环绕周身,像是顷刻间就能吞去她的精血。叫她浑身瘫软,虚弱无力。她想:当日若是任那紫气旋绕下去,她迟早归西。
可以从那样厉害的人手中将她解救出来的闻亦,能是常人吗?
莫不是……她抖了抖肩头,寒凉立马穿梭进脖颈,一路无阻,遍及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