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福安街,书摊鳞次排列,多的一眼望不到头。司檀一高兴,哪里还顾得什么防备,活蹦乱跳地便一个个挨着挑拣。
书摊话本多样,她看过的也不少。可她只爱看神仙精怪,不喜杂谈古籍。因那古籍太过费神,又常以悲剧收尾。神仙精怪就不同了,他们是有法术的。
可神仙精怪话本中,情节多吓人,书摊为营生,少有购进。挑来捡去的,也就那一两个地方。
司檀欣喜,翩然如蜻蜓。提起裙角便向着书摊飞奔而去。薛云希无奈,又觉这样欢跳似孩童的她很是有趣,默然掩笑之后,也就紧跟她身后。
一遇话本,这位小表嫂如此忘乎所以。若是一不小心遇上坏人,以她长居深宅的单纯,只怕难以应付。她带出来的人,自然得好好看着。要不,那可恶的表哥能分分钟将她剁吧了。
转眼她就跑远,薛云希慌忙追了上去:“表嫂,你慢点儿!”
司檀原还不知,这里的话本缭目繁杂至此。停在一书摊之前,她垂首细细翻找,时不时还拿起一本翻上几页。见语句简洁精炼的,故事离奇有趣的,她都搁在一旁,欲寻回府中细致品读。
待收的可以,正要转身回返。忽然瞥见一册惹她不舍弃之不顾的封面,司檀再次驻足不前……
“这故事匪夷所思,内容离奇曲折。难得遇上这样好的话本,不知可有多的,也好回府带给几位孙儿?”身旁的白了两鬓的妇人谦和有礼地朝着摊主道。
“这……不知夫人从那处寻得的?”摊主讨好行礼,接过话本,更显疑惑。
“这一摊乱堆里。”
摊主左右翻看,发觉对此并无印象。遂歉然一笑,道:“兴许是先前所剩,只一册了。夫人若有兴趣,不妨带回。”
那妇人只答是几位孙儿挑剔,须一人一册才可。放下了话本,颔首面向司檀一笑,也不多留恋,碎步远离书摊。
那妇人的眉眼,好似……在哪见过?
直至她的身影在街道内消失,司檀方回神僵视着那孤零零的话本。
这话本封面蓝底,绘有一位面向苍茫雪山的白衣背影。因笔法模糊,看不真切。司檀深感情境似曾相识,见摊主神游,便拿起随手浏览几页。
只一眼,便叫她收不回魂来……
品其言辞,司檀深觉它并非寻常话本。一幕一幕,极像是奇人野史。
故事是好故事,可惜是野史。
司檀有些遗憾。本欲畅游,忽然从中抽离。虽说她也感兴趣,可野史大多胡乱编造,将原本活生生的人物解读成多面。优者似神明降临,劣者如鬼怪附体。这样的书,就算是有趣,也是不怎合她的胃口。
想到只余一本,觉得可惜。稍一犹疑,她便将此搁在整理好的一摞中。不能尽如她意,闲来打发时间也可以。这么想着,她就挑了另外一本。
薛云希耐心等候许久,见她愈发沉浸其中无法轻易回神正要上前提醒。无意抬眸,瞥见茶楼窗口闪过的一抹蓝影,她的心头骤然掀起一阵阵难以压制的汹涌。
寻找多时,她派出的人马几乎将怀安翻遍。一直未果,原收了人手,失望至极。不曾想,竟能在此遇见。
她阔步上前道一句:“表嫂在此等着不可乱动,我去去就回。”说罢,不待司檀回应,急匆匆闪身而去。
认真起来的司檀神识浅薄,畅游话本觉得眼睛根本不够用。两只耳朵往常就算竖的再高,这时候,都自动闭塞着,反应亦是迟钝不少。觉察耳边动静,薛云希已经走远。
“好吧!”她低声呢喃一两句,便又四处翻找起来。
书摊靠近街道边沿,适逢集市,来往人潮拥挤不堪。今日不开市,原也没有多少人。可福安街位置极佳,平日里与市集时无异。如此被人来回翻看,这书摊早已凌乱不已。找起心仪的话本来,越是近尾,便越是困难。
直至暗暮微低,话本选的差不离,高高一摞,堆起如山丘。察觉时辰不早,司檀结账时才想到……
长公主离去,她身上空空,分银全无。
这可如何是好?
来往客人不断,贵贱皆有。摊主只消一眼,便瞧得出眼前红脸垂首的小姑娘因何踟躇不前,他笑了笑:“小姐若是不便,这堆话本小的就先替您收着。他日若是有空,前来取回即可。”
“可……我……”司檀有口难言。
平日闻亦不会允她出府,今日跟着长公主偷溜出来也是趁他不在。他日?她如何还有其他时间再偷偷跑出来?
再者,这话本是她亲自选的,她若放下不拿,或许不日就没了。
稍一思索,她自发间取下玉钗递交到摊主手中,“我今日行的急,拿这个相抵,如何?”她问的很是小心翼翼。
“这……怕是不可。”摊主不好拒绝,却又不得不拒绝。他不曾见过世面,这玉钗到底价值几何,他实难计算得出。
司檀不好说出府邸所在,四处环视,见长公主还未归来。犹疑再三,只得收回玉钗。“那……好吧,我改日再来。”她很是不舍地低下头去,将一整摞话本递于摊主手中。
“你出门就不带点儿银子在身上吗?”
正因不能带回这些话本而失落,一袋银钱便自司檀右侧飞来,随那落下的声音之后,“嘭”的一声落在书摊之间。
司檀转过身,正对上一张阴邪含笑的脸。“才不要你的银子!”说罢,抓起书中银袋子朝他丢了过去。
摊主眼睁睁看着这胀鼓鼓的银袋飞了来回,心头一抽一抽。这可是银子,他们是当丢石头呢?
“脾气还挺倔!”风顷棠嘴角微动,随意伸手将这扑向面门的银袋接了下来。“你夫君当真吝啬到这种地步,一点儿钱都不舍吗?”
“不许你说他!”她的闻亦,谁也不许说不好。司檀气呼呼地狠瞪着他,像是突然炸毛红眼的兔子。
竟如此维护!风顷棠忽然勾起笑意,莫名其妙地教人看不清其所思所量。漠然望了摊主一眼,抬手又将银袋扔了过去。力道正好,不偏不倚,恰落在那转动着小眼睛的摊主面前。“收着!”他冷然吩咐一声,便满面阴鹜地提步往前。
“不许收!”司檀伸手就要去夺,可那摊主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钱,到了手,自然不舍轻易弃了。
“那这些,我不要了。”司檀不喜风顷棠,更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他付了钱,这话本便是他的,她宁愿舍弃不看也不要收。
风顷棠停了步,面上阴云重重。不过很快,他又收起,嘴角噙起笑,颇具意味的视线划过一册册书本,道:“以你这年纪,当这种事很值得炫耀,想要我大声嚷出去,连同你那宝贝夫君一道,被人当作笑话看吗?”
“你……”司檀正要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被人笑没关系,十几年被人嘲笑过来,她早已麻木。可是闻亦不行。她不能让人笑他。
风顷棠猜得她的心思,抬手伸至她发间:“以此当做交换,来日到我府上取回。”不容司檀拒绝,他已将玉钗取下收入袖中。
正欲迈步,一道夹带利刃的长鞭如游龙乘云盘旋,冲破层层空中阻隔,直向风顷棠袭去。“好大胆子,竟在我眼皮底下欺负我的人!”一鞭子预料中的落空,薛云希大喝一声,翻身向前,将司檀护在身后。
“本将军没空陪你玩!”风顷棠淡漠应一句,也不多作停留,转身就走。
“哼!臭淫贼!当我想陪你玩儿吗?”薛云希鼻息高扬,朝着他傲慢的身影狠鄙一眼。
此言入耳,风顷棠也不生恼,“本将军淫贼又如何,照婚约来看,不日便于晋华长公主成亲。指不定到时,就是驸马了!”悠悠语毕,也不顾薛云希眸中燃起的烈焰升的多旺,多高,头也不回地稳步向前而行。
“呸!鬼才要嫁你!”薛云希啐了一口,将发出的银鞭快速收回腰间。“表嫂没事吧?他有没有欺负了你?”她转脸翻转着司檀的肩头,左右查看她有无受伤。
司檀摆手制止:“他没有欺负我。”
天色着实不早,薛云希付了几倍银钱,司檀不想欠人,央着摊主将风顷棠的银子还回他府上。一说是上将军府,摊主也不敢不从,连连保证说天黑之前必然送到。
那根玉钗是母亲先前为她添置的,也并不多珍贵。拿了便拿了,司檀也不多在意。怀里抱着一堆话本,该忘的都忘得干净,兴致与来时无二。
跨进府门,司檀就觉得不太对劲。仰头望一眼将暗的天幕,及斜落西山的秋阳,她知晓,闻亦可能早就回府等着了。
果然如她所想。刚行至正厅外,一道沉沉的嗓音由内传出:“出府了?”
想到之前他的一遍遍嘱咐,司檀禁不住打了个颤……
☆、冬暖夏凉
平日里, 他声音轻软,似春风拂耳,如轻羽挠心。闻之如饮蜜糖, 如沐清泉。偶有存气吼她时, 不过大多都是装的,并不算凶。可今日不同, 她明显感觉那一声穿梭入耳的嗓音隐忍且显压抑。
他真是生气了、
可这下完了!司檀心内暗暗为自己叫了声屈。可一想到他是因自己偷偷出府生气,顿觉心虚, 就不显得多委屈了。
闻亦端坐在正厅, 正面大门。院中草木戚戚, 黄叶遇风瑟瑟飘零。司檀歪着脑袋探看,可站的太远,看不真切他的表情。踟蹰半晌, 她默声斜一眼立在一旁的长公主。正对上她欲看好戏的一脸自得,更显无措。
“还不进来?”
好凶。司檀撇撇嘴,怀抱着一摞厚重话本,头往下缩了又缩。话本堆起本就遮挡视线, 她这么一躲,是完全看不到脸了。
现在才躲,不觉得晚了?薛云希窃窃偷笑许久, 才甩着空空的两手跟在她身后。
厅内与院子之间连接处,有四层宽阶。话本挡着脸,隐约能看得见一部分道路。司檀喘着气走得极慢,且颇感笨拙。闻亦本阴着脸, 欲置她不顾,也好给她些教训。可见她裙摆曳地,又恐她这么摔出去。默叹一声,也就起了身。
司檀摸索前进,小心翼翼的。忽然怀中之物被抽走,她暖暖一笑,弯出醇美如酒的清浅梨涡。
闻亦还是这么好,生了气都这么好。她极是满足的跟在闻亦身后,如蜜饯入口,甜甜的味道直抵心头。
“不许笑。”背对着司檀,闻亦沉声道了一句。
司檀立马收笑,低着头,不言不语地跟着。
将话本搁下,闻亦并未细问司檀去哪,而是将注意全放在薛云希身上。一记冷眼过去,像是携带着条条冰碴,直看得她心头蓦然转凉。
“你来我府上住的时间也不短,明日便回宫吧。”
他一点儿也不委婉,如此正大光明地撵起人来。薛云希自然是不愿,冷哼一声寻一处坐着:“你想也别想!既然住进来了,没达成目的之前,就没有轻易回去的道理。”她语气坚定,且有死赖不依的意思。
闻亦也不再如之前那般顾左右言他,“你要达成目的,死赖着不走也是徒劳,倒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薛云希白了他一眼,“我若能想到,还会来找你吗?”
她哪种法子没想?可那都是无用的。在此之前,她求过皇兄,差点儿拿半辈子辛劳做交换,可皇兄不允。任她磨烂了嘴,什么好话都说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也哭了,可他都拒不更改。
她又变着法子讨好母后,可母后与皇兄完全一条心。
这表哥性情不定,阴的像是狐狸一样。但凡在宫里捕捉到一点儿可能性,她都不会死皮赖脸地跑到这儿来求他。
当她愿意?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嘛!
越想越憋闷,薛云希无处发泄,只想一掌将眼前的木几拍碎了,方能解气。
“你待在我府内不走,这婚事就能轻易拖过去了?时间一到,只要你还在怀安城,以姨母的脾性,就算是绑,也会将你绑去风家。”
闻亦一语,不咸不淡的,正中薛云希心窝。她深知母后性情,这种事情,她确实做得出来。
也不是她小人之心,是这位素来以贤德著称的母后,先前已经做过同样的事情。
而这可位怜人,便是她的皇兄。
她当时不知情意为何物,知晓此事时觉得有趣,还暗中助了母后一把。
兴许,皇兄今日,是有意与她为难!
要被绑去成亲,只想想都觉得脊背发毛。得有多惨,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啊?司檀悄悄偷瞄一眼闻亦,默默同情起薛云希来。还好她不是被绑着来的。再者,闻亦与风顷棠决然不同,他这样好,就算是被绑来,她也是觉得赚到了。
如此想着,心头波澜起伏不断。可想到长公主在,她这样太不厚道。司檀小脸发热,慌忙低下头去。
与之相反,薛云希只觉冷风如银钩,丝丝灌入脖颈,带来一股又一股的寒凉气息。那风顷棠一身戾气,见女人就像没了命。她就这么嫁过去,多窝囊!
正暗自叫屈,转念一想,顿觉不对。表哥方才说这些,好似并非单单对她出言提醒,而是……
“表哥,你不会是让我……”薛云希腾地直起身,两眼圆睁,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闻亦。
她一惊一乍,闻亦不应,似在默认。
“对啊!”薛云希大喜,一把拍在大腿上。力气有些重了,她又疼的倒吸口气。
表哥说的不错。只要她人在怀安,这婚事迟早要要进行的。可若她离开,就不一样……
正眯眼深思,她又忽地泄气般瘫在矮几一角:“这大梁大多都在皇兄掌控之中,我能去哪?”
“这天下之大,又不止大梁一处有人。”闻亦冷言道了一句,语气明显不耐。
薛云希眼珠滴溜溜转动着,道:“我懂了!”闻亦的意思是,只要出了大梁,没了婚事缠身,如意悠哉之时,哪里不是她能去的地方?薛云希贼兮兮一笑,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八百年前天元一统,四海归一。可君主暴虐,近佞远贤。臣下不堪其辱,进而奋起反抗。自那之后,统一局面被打破。分久而归,天下动乱百年之后才渐趋平稳。
至近代,统一之后的天元被四分为北梁、东周、南楚、西越。可西越十几年前遭东周大举侵袭,国灭家亡。如今三国相互制衡,成鼎立之势。